李鐵交班離開機務車間後，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姥爺留下的房子那裡。那是幾棟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職工樓。灰泥剝脫的墻麵，間或露出底下風化的紅磚。鑲在爬山虎中間白色的瓷瓶絕緣子，拉扯著電線，把初秋漸變色的天空隨意切成兩半。 　　三樓右手邊那一戶，是當初用兩套小房子置換來的三室一廳。姥爺去世前兩年開始有些健忘，出門頻繁忘帶鑰匙，李鐵就給進戶門換了指紋鎖，隻是姥爺年紀大了指紋有些淺，不容易識別，好在新換的門鎖是三模，指紋用不了，還有密碼和鑰匙。當了幾十年高級檢修技師的姥爺，也不像其他老人那樣排斥新事物。不僅說明書讀了幾遍，還認真做了筆記摘要。 　　洗手，燒水。等待水開的時候，李鐵靠在姥爺以前打瞌睡的搖椅上，靜靜望著窗外電線上一溜開會的麻雀出神。 　　李鐵家裡是那種外人常說的，名副其實的鐵路世家。父母由於崗位的關係，基本沒咋參與他的成長，李鐵可以說是跟著姥爺長大的。都說老人帶大的孩子容易走向兩個極端——要麼被無所事事的老人精細管理到過分規矩內向，要麼嘮叨煩了野蠻生長無法無天。 　　不過李鐵不太一樣，姥爺不也不太一樣。姥爺充當了他童年的玩伴而不是長輩和看管人，當別的小孩吵著去肯德基和淘氣堡的時候，李鐵總是姥爺在內線停車場裡模擬檢修，在廢零件裡淘寶——這是李鐵兒時玩具的主要來源，別的都好，就是每一樣都挺沉的，砸過好幾回腳，也很費地板——每次掉在地上，爺倆都趕緊相互做出“別出聲”的手勢，然後躡手躡腳做賊心虛地側耳傾聽樓下鄰居的動靜。畢竟老房子隔音都不咋好，鄰居咳嗽吵架打電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輪廓不一的鋼件摔地上，不會比樓上熊孩子拍皮球更讓人開心。 　　而這些鋼鐵玩具，現在都整齊碼放在書櫃下麵一個襯著海綿的箱子裡。 　　書櫃裡都是些過時的各個時期的技術書籍，還有一些已經停刊已久的雜誌——更多的是精心裝裱的老照片，黑白的，黑白上色的，還有彩色但是已經褪色的……最早的是一張軍裝合影，兩個麵容稚嫩的大男孩，穿著老軍服和白襯衣，沒戴帽子，花叢前目光明亮，端著借來的波波沙，一個麵容堅毅靦腆，一個咧開嘴笑得像個傻子。那個傻子就是姥爺，跟姥爺合影的人，姥爺說那是李鐵的爺爺，七零年跟隨鐵六師修建成昆鐵路時犧牲，埋在大涼山，回到家的隻有一塊碎了玻璃的手表。李鐵對爺爺沒有印象，他老爹也沒什麼印象，畢竟那會自家老爹也剛會走路不久，而人類三歲以前的聲像記憶，都在大腦升級時洗帶了。 　　姥爺是唯一對爺爺有具體生活記憶的人，現在他倆又回到照片裡互相陪伴。 　　姥爺去世後，母親征詢了李鐵的意見，然後這裡就被原封不動保留下來，沒有出租出售，雖然離上班的地方有點遠，但李鐵每隔三五天還是會來一次，澆澆花，發發呆，以及推進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從內心裡不喜歡這種鐵路線一樣的人生。鐵路醫院出生，鐵路幼小初義務教育，然後成績差的念鐵路技校，讀書好的去中車學院，畢業分回鐵路工作，大概率再找個係統內的伴侶，或者找個有一技之長的伴侶辦進係統，解鎖第五代鐵路人的世界成就。 　　這種從出生就一眼看到退休的生活，就像乾線列車，不管用什麼牽引，如何編組，速度快慢，天氣如何，檢修幾次，都隻能按照調度在預設的線路上行駛，最後遵從鐵路以嚴格著稱的時效性，把你送到那個你終將到達的終到場站。 　　要是有點變化就好了，那個道岔到底在哪呢——外人印象裡的沉穩青年李鐵，經常會這樣感嘆，帶著一點明知不可能的小渴望，和藏得連他自己都不知情的叛逆。 　　隻是由於這樣的狀態，對他目前也沒什麼壞處，也就沒有編劇套路裡動不動就信仰之躍的文藝作死。 　　他曾經看過一段寫字間民工改寫的雞湯，一段被很多人再次改寫之後都宣稱自己是原創作者的話：“你寫PPT時，阿拉斯加的鱈魚正躍出水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ｎ．com 寫的真是精致生動好，字字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也讓他樂不可支。 　　阿拉斯加的黃線狹鱈，也就是明太魚，如果真的肯在大白天的攝影鏡頭裡躍出水麵，就算沒有爆胎，也一定會哭很久吧。 　　姥爺屋裡的陳設簡單樸素整齊，跟姥爺在世的時候並無二致。白色墻麵在80公分高度以下刷著光亮的綠色油漆，隻有地板和門窗是趁著姥爺住院時新換的，畢竟坑坑窪窪久經蹂躪的地板對老人不太友好，很容易掛住拖鞋平地摔跤。而門窗也實在是過於老舊，房子先天就這樣了沒有辦法，小有改善謹守門戶總是沒錯，鋼板和填充物達標的大廠防盜門，保溫采光更好的三玻兩腔鋁木窗，原打算姥爺出院的時候讓他高興高興，可惜沒有這個機會。 　　若說這裡有什麼特別的、與尋常人家風格迥異的擺設，那就是原先父母住的大臥室，現在要尊稱為兩代技術宅的秘密基地—— 　　原來的家具擺設全部清空，地麵看不到地板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厚實的橡膠減震墊。一側墻上貼滿了重新擴印的老場站照片，內景外景，各個角度的都有，靠墻一長溜是十年前已經拆除搞開發的老場站復原沙盤，也是姥爺之前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 　　另一側墻上掛著巨大而有年代感的工程藍圖，一張入眼就隻能用“敦實”來形容的實木工作臺，臺麵下是一卷卷堆疊的工程詳圖，臺麵上鋪設著隻有枕木的簡易鐵軌，鐵軌上靜靜臥著一輛長近三米，與墻麵圖紙遙相呼應的，已經無限接近完成的微縮蒸汽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