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七月。 大乾,神京。 此正是炎炎夏日,蟬鳴煩悶時節,烈頭當空,隻見賈家學堂內,先生不在,一眾孩童小子,做三五鹹魚狀,橫臥塌上。 當中打扮,錦衣佩玉者有,粗布短衫,平常少年亦有不少。 不過,在粗布短衫裡麵,有一少年,卻顯得格外刺眼。 無他,其實在生的高大了些。 這少年歲不過十六,名喚賈瑁,乃是賈家偏房子。歲數尚小,現已有六尺塊頭,生的孔武有力。麵容雖不俊郎,卻是憨厚老實。搭配上一身樸實穿著,一看便討人信任。 此刻其餘孩童皆昏沉,隻見賈瑁手握半卷《說文解字》,眉間緊皺著,似不懂書中言語,又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關。 “這可如何是好啊!” 恍惚間,賈瑁嘟囔著,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了起來。 “人生一場大夢,不覺十六載春秋。這怎地,一個恍惚便換了人間。” “雖說前世也活的潦草,但是平平安安,並有諸多樂趣,如何不好過現今這,天生便是奴才的狀況。” 賈瑁搖頭。 “若是運道好,討得主人家的歡心,為其牽馬提鞋,管理莊子產業,一輩子到頭,也不過是個別人嘴裡的‘那老貨’,指不定哪天主人家心情不好,說不得還要被‘塞上一嘴馬糞’。” “可如是運道不好,以後艱辛,怕是說都說不出來嘍!” “更何況,這賈家也不是遮風擋雨的大樹,十幾年後,一場瓢潑大雨下來,大樹都沖沒了,更何況我這小卒呢……” 賈瑁心中嗟嘆,無名惱火實是難以排解,正欲放下手中書卷,卻是一步小心,又打翻了桌上的墨盒。 “這……晦氣!若是被先生逮住……” 賈瑁暗罵一聲,剛準備起身清掃,卻見那桌上墨跡扭曲,隻一眨眼功夫,便凝聚成了文字。 “這!嗯!” 賈瑁揉了揉眼,左右打量,確定無人理會他後,這才緊盯著墨跡看了起來。 [指尖紅樓] [賈瑁,大乾隆正一十八年長安府生人,神京賈家三房子,現今十六歲。] “這莫不是……” 賈瑁心中突湧現一股難以自控的狂喜,他強壓住微微翹起的嘴角,接著細心往下看了起來。 [體:五(九)] [智:四(八)] [運:一] [善功:八(為人十六載,不曾行惡事。謹慎小心,愛護親友,共得善功八點。)] [評價:賈家偏房子,生來奴才命。平安為人驅,動亂為人棄。你活過一生,卻如同未曾活過。] 桌上墨跡不多,隻三兩刻,賈瑁便將所有內容看了個囫圇。 他揣摩著,那體與智,怕便是他如今的身體素質與智商了,至於括號裡的內容,極有可能是他這一生,所能達到的極限。 除此二者外,剩下的運,大概率是他的運道。 生來奴才,卻又不至於食不果腹,這一點的運道,倒也實在。 至於善功…… 賈瑁思索半餉,一時間卻是搞不懂運途,不過其是累積得來,想來是充當貨幣的作用。 賈瑁正琢磨著,突的,有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頭。 這一下,驚的賈瑁是三魂不寧,一聲驚叫,便從塌上跳了起來。 “咦,不就是打翻盒墨!還不緊著收拾了,乾等著夫子教訓嗎?” “還盯著看,難道真如說書先生嘴裡,你瑁哥兒是文曲星下凡,從墨裡看出字來了!” 剛拍打賈瑁肩膀的是個娃娃,看年齡,不過七八歲的樣子,身上穿著,遠比賈瑁好上許多,輕薄的繡花綢緞長衫,頭上箍著個擋汗的綠條子,腳上踏著粉底小靴,隻是腰間,不見有寶玉之類的裝飾。 這娃娃穿的雖好,卻是個不安穩的主,隻見其袖子挽到肘間,露出兩隻瘦長的胳膊,一隻腳站著,另一隻踏著書案,一邊笑著,一邊盯著賈瑁看。 “你這樣一下,如何不嚇人!” 賈瑁強打著鎮定回頭,一瞥見來人穿著打扮、樣貌年歲,心裡便知這是賈環。 他又聽著賈環嘴裡的話,心裡估摸著,這賈環大抵是不曾看到桌上墨跡凝成的字。 如此,賈瑁心中安穩許多,他話音一轉,用平日語氣說道: “不過恍惚了一下,這擦了便是。” “還從墨裡看出字來,你幾歲大,也好來笑我。” 原來平日裡賈瑁為人忠厚,他母親又常常教導,要愛護老幼,再加上他家裡隻他一個,雖說家境不好,可也遠比看起來光鮮的賈環過得舒坦。 這平常時日,兜裡也多有幾個碎錢,府外路上,有個什麼吃食,他賈瑁也不吝嗇,常買來與這賈環等其他人分享。 是故,在這學堂中,他與眾人關係尚可,這賈環,也喜愛圍繞在他左右。 “嘿嘿!弟弟錯了。” “這墨,該是我來擦。” 聽見賈瑁的話,賈環從兜裡拿出來一手絹,笑著,湊到賈瑁麵前,一伸手,便用手絹給案上墨跡抹了去。 賈環一邊擦墨,一邊眼珠子一轉,口裡道: “瑁哥兒,今日不知怎地,這天氣熱的,我隻怕這房頂都著了。” “前天,我聽府裡下人講,說離咋們這不遠,新開的那家胡人酒樓,有井水冰的酪漿飲子和各式瓜果。” “好我的瑁哥兒,今個這麼熱,且請我去吃一回罷。” 賈環說完,眼睛盯著賈瑁看著。 賈瑁此時心裡隻急那指尖紅樓的事,正想著借口回家,好仔細研究,如何願意陪著賈環去吃那勞什子飲子,更何況,還是他出錢。 如此,賈瑁一拍褲兜便道: “酒樓!那也是我能請你去的地方。” “你且看我一身能換幾個大錢,你將我換了,去吃那飲子罷。” 賈環一聽賈瑁不願意去,頓時急了,忙把賈瑁手拉住,左右搖著,口中撒嬌道: “嘿嘿,好我的瑁哥,不貴不貴,我問了,一碗隻五個大錢。” “到時候哥哥先吃,給我留上一口便是。” “五個大錢……” 聽見五個大錢,賈瑁也禁不住咧嘴。 現神京,供官家遣用的工匠,一人一月不過得錢不足千也,這還是手藝人,算是高收入。 單以收支換算,這一碗飲子,和後世奶茶之流,也不遑多讓了。 賈瑁一摸懷中錢袋,見請的起這碗飲子,又想著,現如今他雖了解紅樓大致走向,可一些細枝末節,卻是記不住。 他一個偏房子,又進不得大院去,把這賈環維護好了,以後府裡有個大小事,也好問這賈環。 如此,賈瑁思索片刻點頭,道: “合該你今天吃,兜裡正好八個錢,且走吧。” …… 賈家族學,早已不是初開景象,先生不管事,如此遲到早退者,不可勝數。 單就賈瑁與賈環拉扯的功夫,便有兩個學生,嫌棄天熱,偷偷溜了。 見學堂內餘下的學生不多,賈瑁也不再耽擱,道了一聲‘帶路’,便跟著賈環,也溜出了學堂。 賈家學堂不在府內,而是在榮國府一側,府裡學生自後門進,如賈瑁這等偏房或下人子,便從路上進來。 二人穿過小道,隻十幾步,便到了寧榮街上,天氣酷熱,街上難見行人。 日頭催的緊,賈瑁與賈環以手遮頭,快步,往那正街上走去。 大乾神京長安府與古時唐格局相仿,皇城穩居龍臺,整個都城,被隆慶大街一分唯二,中又有大小街道,如刀割豆腐,將整座城劃分為大小不一的府門、坊市。 賈瑁同賈環一道走出寧榮街,順右手直出,再過三四道牌匾,便到了一座坊市。 此坊名叫悅功,其中經營繁雜,有古玩珍寶、吃喝酒菜以及一些不可言說的場所,仔細研究其所處地位,應是專供賈府這類勛貴功臣。 進入坊市,許是天氣緣故,人也不多,賈瑁同賈環走著,不多時,便到了一家酒樓麵前。 酒樓三層高,裝修富麗,門前青石磚鋪就,上有一兩丈高的巨大蒙皮油紙傘遮陽。 酒樓的掌櫃是個半蠻半漢,黑發半卷,碧眼紅須,穿著一身長衫,正同三兩個在傘下吃茶的人聊著。 賈瑁見這掌櫃相貌心裡頓起疑惑。 神京之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臥虎藏龍,身後沒有靠山,豈能在此地開上這樣一間酒樓?可據他所知,這大乾可不曾有什麼歸化將軍,此人這一臉胡相…… 正待賈瑁思索,賈環便忙不怠上前吆喝起來。 “店家,來上一碗你家的乳酪飲子來。” 賈環也知道輕重,沒踏步進酒樓,就在門口傘下,尋了個清凈的地方坐了起來。 “好,小爺稍等。” 店家雖是胡相,一開口確是正經的大乾官話,他一招手,便喚來了個一般相貌的小廝。 “快去給二位小爺上飲子。” “得嘞!” 小廝點頭哈腰,轉過身去,便從後院井裡,吊出一個裝進竹筐的大甕,隨後又取來一個海碗,裝了一碗乳白色的湯水走了過來。 “請二位爺!” 小廝將東西放下,賈環盯著碗看了,再又看了看賈瑁,將碗推到賈瑁麵前,道: “瑁哥兒嘗嘗。” “嗯。” 賈瑁點頭,取過一勺,便舀了一口放進嘴裡。 微酸微甜微腥,有奶味、紅糖水味,其中點綴,看起來像是西瓜、木瓜之類。 在缺少甜味的大乾,夏天有上這樣一碗被井水冰過的酪飲,確實難得。 賈瑁點了點頭,他嘗了一口便沒再繼續吃,開口道: “我不喜甜味,環哥兒你吃吧。” 賈瑁放下手中勺子,見掌櫃未曾進屋,便尋了個話頭,同掌櫃攀談起來。 “我見掌櫃相貌,恐不是大乾人士啊!不知掌櫃如何想到,在這裡開上一間酒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