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割了一天的橡膠,渾身上下骨頭酸痛。雨水打得樹葉劈劈啪啪,大狗望著黑暗中的林子發了一會子呆,雨水的聲響讓他精神放鬆下來,突然一個激靈,雨水從竹樓樓頂接縫處漏下,拍了他一臉,“媽的!”大狗轉身走向灶臺,從肉皮和骨頭湯裡撿起一根骨頭,扔給了一條黃色土狗,目光盯著土狗的一剎那,林子裡仿佛有一陣陰風吹過,大狗仔細看時,林子裡一切如故,彎腰問土狗“老黃,沒聽見什麼動靜吧?” 老黃咬了一陣骨頭,聽大狗說話,直起脖頸,朝林子裡看去,兩個眼睛在黑夜裡發出銳利的光,立馬低頭吃起骨頭。大狗心想老黃沒有反應,轉身要進屋,遠遠聽到有動靜,匆忙奔出去遠眺。人聲越來越大,大狗站在竹樓屋簷下不敢動,想找老黃,這條死狗早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去你的老黃。” 轉頭再往黑林子裡瞧,一個黑不溜秋的高大身軀直沖他而來。 “啊啊啊,救...命...”嘴巴立即被一隻巨大的手掌用力包住,身子被一股雄渾的力道旋轉,莫名暈倒過去,失去了知覺。 老黃在竹樓底下的角落裡,看著黑人影將大狗偷偷藏好在灶臺邊的柴火堆裡,突然間黑人影看了它一眼,老黃嚇得踉蹌跑遠。 黑人影用極快的速度吹滅油燈,拿起水舀,滅掉灶臺裡的火。 遠處的人聲已然到了近處,“找出來,都去找,快點,不能讓他跑掉!”人群裡有人氣勢洶洶。 “大哥,不好了,這裡有個竹樓,好像是看橡膠園的工人在這裡住。” “通通殺掉,不能留活的,不能留下半個活口。”大哥咬牙切齒,人群轟然應了一聲。 聽到這裡,黑人影眉頭一皺,拿起水舀喝了幾口,又把水潑腦袋上,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外麵的光照到了他混濁的眼珠子。一隻大手猛地一使勁,手背處的機關,彈出一把黑色的鋒利短劍,劍底部露出一隻銀色的烏鴉圖形,烏鴉用朱砂色點睛,神秘又駭人。 眾人漸漸圍住竹樓,為先的3個人放慢腳步,摸進房門,房內一片漆黑,其中一人不敢貿然進去,轉身朝著後麵人喊道:“誰身上有火,拿過來。”林子裡的5、6個同夥突然都不見了,轉身看身邊2個同夥,也已經倒下,驚恐時,一個巨大的拳頭朝自己麵門襲來,一股雄渾的氣勁讓頭腦“轟”的一熱,接著聽到後脖頸脊梁處“哢”一聲,癱軟倒下。 一瞬之間,黑影人放倒幾條壯漢,剛放鬆警覺,右臉處一陣清風吹至,寒光一點,黑影人下意識左手黑劍擋開,月光下一柄銀光錚亮的匕首彈飛出去,剛化解致命一擊,左腿處已被另一柄匕首劃破,疼痛未至,涼涼的血液在大腿上流淌下來。 “阿南,忘掉過去,跟阿叔一起走......”“阿南,不要出聲,去花園躲起來,乖寶,要活下去......”“阿南,你不能報仇,你回不去......” 黑影人腦子裡又出現了種種幻覺,讓他難以集中精力對付敵人,自從看到那個刺眼的紫色光芒,他的頭腦裡一直出現無比真實的幻覺。有時候,定力剛強如他,也想去摸摸看那些幻覺裡出現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身上衣服被雨水浸透,突然沉重起來,黑影人脫下貼身的衣衫,露出一身壯碩無比的肌肉,左手綁著黑色機關短劍,他努力甩去眼瞼上的雨水,重聚心神,皮膚呈現出火燙的蒸汽,定睛一看,身邊有4個矮短瘦小的女子,個個身手不凡。 被卸去匕首的女子十分惱怒,一手拳一手掌,靈動上前搶攻,黑影人看準女子步伐,隻一腿將女子踢飛出去,奔湧的氣勁隻需擊中,完全無法抵禦。其他3個女子,分別從背後,下盤、中盤襲來,黑影人倏地收勁,鬼魅輕功往後一撤,貼住背後襲擊的女子身前,轉身,左手如落葉一般輕輕飛過,女子喉部登時血噴如注。另外2名女子一撲空,趕上數步追擊,黑影人左手劍射出,直插一名女子麵門,女子反應不及,立被擊斃。同時左手機關擋住另一名女子匕首,女子匕首被卡住,還想拔動匕首,已被黑影人右拳重砸,昏死過去。 黑影人回頭看時,被踢飛的女子已經不見,想必是逃走了,眼下林子裡十數條屍體,隻留得一個活口,黑影人背上最後一名暈倒的女子,一瘸一拐朝林外走去。 “師爺,派人去亞隆橡膠園,路口竹樓裡還有一個看門工人,被我打暈藏在柴堆裡了。” “烏鴉,難得見到你負傷,歹徒裡難不成有高手?”徐師爺給這位叫烏鴉的人,端上了一杯蓋碗茶,烏鴉用熱水洗身之後,一名戴眼鏡的郎中正給他包紮傷口。 烏鴉喝一口熱茶,蒸汽朦朧的房間裡,徐師爺笑瞇瞇地用折扇點了點他左腿上的傷口,“師爺,我抓來那名女子醒來沒?” “不用審了,直接關鐵牢了。”徐師爺坐在烏鴉床邊,伸手去端自己的茶杯,“烏鴉,我問你怎麼會受傷的?其他事情我會辦的。” 烏鴉苦澀地乾笑一聲:“哈,我的師爺阿叔,我說人家幾個女子身手好,被傷到了也是正常,就怕說出真實情況來,你不信,還要笑話我死要麵子類!” 師爺頭一歪“你說說看!” 烏鴉臉色拉了下來:“我去橡膠園的時候,摸到了後山,也找到了被拐來的勞工,不過很詭異,他們好像是心甘情願來的,那你想,這就不叫拐了,這就是偷渡了對不對?” “我想著不要打草驚蛇,先去摸情況,看到一個包得很好的鐵皮房子,裡麵好像還有動靜,我去接近了看。誰料想,真是見到鬼了,一幫神經病在磕頭拜一塊石頭。” 徐師爺點點頭,示意說下去。 “這塊石頭很是邪門,遠看的時候,發出很小的紫光,但你要一直看,看一小會兒,光就越來越亮,然後我就做夢夢到我阿叔,我娘,我阿爹,好像他們是真的,就站在我麵前跟我說話,我就想去抱抱他們,去摸摸他們是不是真的。” 徐師爺眨了眨眼,手指“沙沙”地摩挲著折扇,郎中包紮完傷口,點頭向師爺告退,拿著木盆走出房間。 “我覺得這個是什麼邪術,這些幻象在我腦子裡出不去了,後來我跟人打鬥的時候,好幾次我都分不清,是真的人還是幻覺,一會兒把敵人看成了我娘,一會兒看又變成敵人了,這樣子才受的傷,師爺,我稀裡糊塗說完了,你信不信吧?” 徐師爺點點頭道:“先別說信不信,我再問問細節,你說一幫人在拜一塊石頭,怎麼拜的?像拜菩薩那麼拜的?” 烏鴉邊穿衣邊回答:“對的,跟拜菩薩一樣,嘴巴裡說著我發財了啊,我挖到金子了,但我就是感覺,他們被迷了心,著了道,不過我後來自己也像是著了道。再告訴您一個不好的消息,橡膠園的劉老板,也在那夥人裡。” 徐師爺道:“你繼續查下去,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過三邪幫?” 烏鴉搖頭:“師爺,我9歲來南洋,本地幫會都是熟悉的,三邪幫確實沒聽過。” “你抓來的那名女子,就是三邪幫之一鳳陽幫的人,三邪幫指的是我大清朝南方三個邪門的幫派,這三幫可謂是壞事做盡,鳳陽幫、福新幫、陸旗幫。陸旗幫是廣東沿海海盜幫派,打家劫舍,為禍一方,傳聞有紅黃白綠等六麵旗六位大頭領,實力最強之時,官船都要繞道而行;福新幫起源於福建地界,最出名的勾當是綁票搶劫,手段頗為強硬;而鳳陽幫最是邪門,是由災年安徽鳳陽流民組成,幫派內清一色女子,她們上街假扮乞丐,借機拐賣婦女孩童,鳳陽幫的女子也比較好辨認,她們隨身帶著一條小絲巾,叫做鳳尾,寓意丹鳳朝陽,鳳尾是富貴之意。” 烏鴉穿完衣衫,恭敬站在師爺身旁,小心問:“師爺阿叔,您的意思,就還是拐賣人口?” 師爺朗聲:“自南洋華人攜手振聲,創華人會,南洋華人自治,以華人之力維護華人利益,裡頭最大的規矩便是:華人不殺華人和杜絕拐賣同胞這2條,這件事太影響我南洋華人聲譽,必嚴懲不貸!” 烏鴉搖頭道:“七大商社我查過了,現在坐實了就是橡膠園裡出的事,讓白鷺趕緊去緝拿。” 師爺拿折扇狠敲烏鴉額頭:“小鬼頭,無憑無據,讓你去取證據,你取回什麼來了?還想把事情推給白鷺,我們至少要知道橡膠園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烏鴉低頭喃喃:“楊掌櫃不是說了,殺人拋屍,我又查到他們拐賣人口,這不是證據嗎?” 師爺甩開折扇:“這是推測,不是證據,再查!” 烏鴉爭辯:“七大商社的事情,私底下有好有歹是我的職責,現在明麵上是犯法,官家這邊就是白鷺的職責,我查下去又如何,我不能拿人,不能判刑,事情已然鬧大,我已經辦完我的事情,現在是他白子出手的時機。” 師爺微笑說:“不要上火,要是官家那邊問起來,你怎麼說?楊掌櫃發現染坊水渠有人拋屍,去差館報案,差館查了屍體,說不在戶籍,但能確定死者是中國人,不排除偷渡過來或是新來打工的,讓我們查查,我們告訴楊掌櫃,現在查完了,橡膠園裡一幫神經病,還抓了個鳳陽幫的,懷疑是橡膠園拐騙同胞來南洋。但你要讓差館現在接手,這個皮球踢得不夠漂亮,橡膠園為什麼要做拐騙同胞的事情,怎麼和鳳陽幫搭上的,這些還是得要弄清楚。理清來龍去脈,有理有據,人家差館才能去抓人啊!” 烏鴉把師爺的茶杯小心端過,放在案上,用水壺續上了熱水:“師爺,我今晚已經打草驚蛇,要是官家現在去抓,還能撈著些證據,明天過後,怕是我要找這幫人都不易了。” 師爺站起身拿扇子敲了敲烏鴉健碩的臂膀:“阿南,我們烏鷺棋社哪裡有容易的事情做,不要急躁,再等等,這件事應該沒那麼簡單。” 師爺從錢袋裡掏出一顆黑色的圍棋棋子,拍在烏鴉的大手上“應了人家的求,就要給一個圓滿的答,你曉得這枚棋子值什麼價,要不負眾望啊,那麼多人都是大活人,總要吃要喝,明天去菜市,找老街坊要一點線索來!” 烏鴉拿著黑色棋子“烏鷺棋社社規:黑白兩不相見,各司其職,傳聞白鷺聰慧絕頂,如果讓他出手,說不定事情早解決了。” 師爺邊踱步出房門邊嘆氣:“你啊你啊,妄自菲薄,出門前把茶碗洗乾凈放賬臺上。” 烏鴉把黑棋子扔進一個棋簍,大喇喇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再看那棋簍,數十顆黑色棋子背後,用金色印有一個小字“墨”。剛扔進去的這顆棋子,一天前,來自在另一人之手,那人便是浙江海寧的楊掌櫃。 楊掌櫃祖上歷代經營布料生意,他年輕時以杭嘉湖的高檔絲綢,把生意做進了金陵城,卻不料,太平天國將南京弄成了人間煉獄,楊掌櫃一家散盡家財,連夜從南京逃回海寧祖宅,這才幸免於難,可惜海寧離得南京不過5、6百裡,楊掌櫃回老家收拾錢財,逃至寧波,再由熟人建議,轉至福建泉州,後出海來到南洋。這一走,就是一輩子,老掌櫃身體硬朗,70多歲,依然操持家族的布業生意,從生產到經營,事事不離手,親力親為,反觀子女,享受慣了,在南洋華人裡做著人上人,幼年顛沛流離的那些苦,早忘記得一乾二凈。 話說這一天,染坊管事王福寶急忙忙從布莊後門進來,正趕上楊掌櫃用完早飯,掌櫃的正想讓下人備茶去正廳,福寶叔在膳房裡咕咚跪在地上不起,子女未早起,膳房隻有楊掌櫃和1名男傭,掌櫃遣走傭人,問福寶發生了什麼事情,福寶慌忙求救:“掌櫃的,出事兒了,今天天剛亮,染坊水渠後麵發現幾條屍體,應該是從其他地方沖過來滴,正值雨季,水流沒有方向,也不知道哪裡漂來滴,這萬一差館來人,誣陷是咱們布莊殺人,這可是大禍事了啊,掌櫃想想辦法啊,現在咱也不敢撈哪些屍首,還泡水裡頭呢!” 楊老一聽,嚇得不輕,著急問:“個麼你點過染坊的人沒有,確定不是我們染坊的人?”福寶哆哆嗦嗦說:“不是不是,染坊裡一個人不少,是外頭來滴,看衣服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是外頭滴人,掌櫃的,嚇死人了,有個死人臉朝上的,眼睛是2個黑洞洞,很嚇人。”楊掌櫃畢竟是經過亂世的生意人,拉起福寶就走:“福寶,跟我走,幫我去門外叫一輛黃包車來。”福寶騰一下起身:“好滴好滴掌櫃,我馬上去叫,我們要去哪裡?” 南洋三江會館,“楊掌櫃,壓壓驚,事發突然,我們先要通知差館,您就在我們會館,我讓差館派人來做記錄,福寶和我手下一起先去差館報案。”趙館長上好熱茶,讓掌櫃坐在正廳太師椅,命下人拿毛巾給楊掌櫃擦臉,安排手下和福寶先去差館,自己則陪著楊掌櫃,問清事情由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當說起死人雙眼黑洞,趙館長震驚之餘,也百思不得其解。 整一上午時間,差館將福寶口供記錄在案,並派人上門找楊掌櫃對口供,差館出動一班人手,去叫了碼頭苦力,將染坊水渠的5具屍首打撈去了龍山廟,仵作第一時間做了檢查,雨季屍身浸泡太久,死亡時間和原因不明,幾具屍體雙眼凹陷嚴重,身上卻沒有明顯的饑餓或者虐待的痕跡,身上衣服為很廉價的中式短衫長褲,壯年中國男性。差館核對同齡在籍華人,並未發現蹊蹺,懷疑是偷渡客或是新來的華人勞工,並合理懷疑布莊以及染坊偷運勞工,並造成人員死亡。於是扣下了福寶審查,案件無法繼續開展,隻想著從福寶口中套出證詞。 楊掌櫃一聽福寶被扣押,頓時失了主意,趙館長仔細聽完手下講述調查情況,向楊掌櫃抱拳:“掌櫃的,您先坐一坐,我去後麵拿點東西,馬上回來。”楊老魂不守舍,顫巍巍地點頭,不一會兒,趙館長回到議事廳,將一個紅色絲錦的首飾小盒子放在案上,端坐著向絕望的楊老點了點案上的盒子:“楊掌櫃,我南洋三江會館,為江蘇、浙江、江西三省南洋同鄉總會,上至達官顯貴,工農商兵各行百姓,甚至流民,我館皆有義務助我同鄉在異地他國之周全,三江會館為南洋華人會正式成員,今天的事情,差館已盡所能,華人事華人治,你拿這枚求助信物去烏鷺棋社,他們會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楊掌櫃打開盒子,一個黑潤潤的棋子,油亮亮躺在當中,這南洋華人圈黑白烏鷺雙子的故事,也就從這個案子開始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