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來找小寧波,小鬼正在菜市肉鋪旁用櫃板裝香煙盒,阿南帶小寧波轉入街角,挑了一包煙抽起來,邊吩咐道:“第一個,去找垃圾場的鐵拐李,讓他派人找出布莊、染坊、布料門市扔出來的垃圾,專門找書信、紙條、賬本,有字跡的物什,有多少找多少,如果找到有人和老家通消息,立馬把消息放給我;第二個,通知小乞丐那幫小子,幫忙看著布老板楊掌櫃的子女家人,手下工作的人,和那些地方出入的人,有可疑的情況,跟一跟,在點子上給我做上記號,有想跑路的,直接通知我。最後一個,去管理所門口賣去,幫我看著點啞巴,啞巴說了什麼,讓花姑第一時間傳消息給我。說一遍,記得住嗎?” 小寧波點點頭“全記住了,沒問題的。” 阿南拿出幾張鈔票,塞小寧波口袋裡“去吧!”小寧波小心扶著香煙櫃板,腳步靈活得走開了。阿南走出菜市,徑直朝碼頭走去。 雨季的南洋,異常潮濕,一般乾活兒的人都習慣了下雨,習慣了身上滑溜溜的雨水和汗水,阿南大步在雨裡走,海邊就很討厭,一直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鹹臭味道,這種味道像是漁獲的味道,也是工人身上、腳丫子上那股味道。大海邊一整片灰蒙蒙,空蕩蕩露出幾座建築,那兩個相鄰小樓是水警警署和海關署,百米開外的洋房是船運公司大樓,後頭零零星星的那點房子,是碼頭倉庫。 阿南從來不去警署和海關,那是師爺熟悉的地方,他首先要去的是倉庫,找的是王老四,大家管他叫“四哥”、“四爺”,他是碼頭和海市的主人,菜市和海市,並稱兩市,金融、礦業、糖業、橡膠、漁業、煙酒茶、船運碼頭7個商社俗稱七社,兩市七社就是南洋華人所有的營生所在,後麵還會細細說。 “四爺,南哥來了。”工人“轟”得一陣喧鬧,阿南和工人們打打鬧鬧,進了倉庫裡一個鐵架子上的小樓屋,四爺在一張大桌子上清點賬本,聽到阿南來了,一臉壞笑,簡單整理了下賬本,點上了煙鬥。四爺身高不過1米7出頭,矮矮胖胖,約有200斤,穿大號白色襯衫黑色西褲,坐在一張黑色真皮老板椅上,椅子還能旋轉,椅腳造型復雜,漆麵黑亮,金色的包腳,看起來十分昂貴。再看這張桌子,和老板椅配套的西洋木大方桌,左右各三個抽屜,中間一個大抽屜,跟大遊輪船長室裡那張十分相似。背後玻璃櫃子裡擺滿了各種奇珍異寶,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但是竟然沒有半點富貴氣,倒像是垃圾堆裡擺了張龍椅,特別紮眼。 “阿叔,有要緊事來找你。”阿南找了張凳子,規規矩矩坐在桌子這頭,那頭的四爺還是壞笑不止,“阿叔,什麼事情,笑成這樣子?”四爺咳了好幾下,從嘴裡拔下煙鬥,拿鐵棍壓了壓煙絲:“小鬼頭,去年上海小姨太給你介紹那個護士小姑娘,肚子都大起了~你本事好好!老子紅包準備起,要當爺爺咯!肉嘟嘟的小胖子,肉嘟嘟的小手,呀,咬一口。”四爺笑得眼淚都掛下來,拿起手帕來擦。 “四叔,去年見過一次,後來忙,沒再見,人家和別人生的小孩子,你要認來做爺爺?” “撲你阿母,人家小姑娘親口說,小孩子是你的。你個臭仔目都無(目中無人),瞞我?”四叔還是壞笑。 “不談這個,我有事來查一查,這個月新上岸的人,我要一個名單。” 四爺翻了翻桌子,又翻了一個抽屜,拿出一本名冊扔給阿南,接著說:“做男人,要有責任心,你看蝦頭妹,我住進她家第二天,就一起去拍了結婚照。幾年下來,她沒聽過我一句罵人,這就是好男人,把責任擔起來,給足人家麵子,女人就服你,別人也服你。” “四叔,如果查到那個女護士是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千萬別動怒,她肯定有自己的難處,才會說是和我。” 四爺大眼珠子一轉,摸了摸煙鬥,罵了一句,大聲吼起來:“馬騮,進來!” 一個三十多歲高瘦的男人進來,四爺輕聲囑咐了幾句:“去吧,弄清楚回來跟我說。” 馬騮拍了拍正查名冊的阿南:“南仔,花姑在外頭。”阿南笑著點點頭,轉身向門外走。 門外一個黑瘦的短發女子,坐在一輛黃包車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見阿南走來,甩了甩手。阿南小跑幾步過去,拿開草帽看了眼叫了一聲“花姑。”花姑不敢看阿南,低眼悄悄道:“啞巴說:屋頂沒雨。”阿南點頭:“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我阿姑給你的新衣服怎麼不穿?”花姑起身拉起黃包車就走,扔下一句話:“乾活兒穿什麼新衣服。”阿南往回走,轉過頭看一眼,她已經在雨霧中消失不見,花姑的腳下功夫又長進不少。 屋頂沒雨,師爺的意思是,這些死人,在官方沒有一點記錄。阿南回到四爺屋裡,繼續看名冊,四爺又在寫東西,人不可貌相,這位碼頭主人,竟是個極勤快、腦筋又靈的管理者。過了一刻鐘,四爺先開口:“臭仔,這麼點人看這麼久,腦子變笨了啦?你有什麼事情,直接問我就好,沒寫在這上麵的,都在我腦子裡。” 阿南想想也是,開門見山:“染坊今天找到5條中國人的屍體,官方沒有記錄,全都是20來歲的青年,雨季之後來的華人多,查人就很麻煩。” 四叔拿過名冊:“麻煩什麼,腦子動一動啊!來的華人,有20幾歲男人的,就三種,第一種,來做白工的,下船人的名字都在我這裡,到現在我還沒聽到有人失蹤的喔?第二種,拖家帶口來的,每家頂多就一個兩個20多歲的,人不見了,家裡人不會來找?第三種,蛇頭帶的黑工,你知道的啊,蛇頭哪裡抓得完,一張狗嘴,沒有半句人話,但人上岸了,要活下去要做工的咯,誰給的工多,你去問誰,這幾個月我這裡的名冊沒有問題的啦,拍胸脯保證。” 阿南點點頭:“謝謝四叔,我去問七社的人。”起身就要告辭。 四叔笑著點點頭,大眼珠子轉了一圈,又壓了壓煙鬥裡的煙絲,叫住阿南:“南仔,金山那邊今年不太行,資金流不動,幾個月沒出糧,工人也不願意去,工作又危險,你問下金老虎先。錫山生意好,工人做了那麼多年,都不用查。賣糖賣咖啡那家可以走一走,歐洲的航線封了1個月,老板要跳樓了啦,養一堆小老婆,光親戚要養幾十家,日子過那麼苦,以後隻賣咖啡就好,不要賣糖了啦。采膠的呢,做一季停一季,工期短工錢少,亂七八糟都是散工,又亂又煩。其他幾家生意好得不得了,膽子又小,不敢用那種人,不會出事的啦,我老婆叫你吃晚飯沒?” “阿姑叫了,我沒有急事的話,肯定準時到,如果不到就別等了。” “好了好了,晚上再聊!我要做賬了。”四叔瞇起大眼,拿起筆,繼續寫。 阿南輕輕碰上門,說了句:“阿叔,先走啦!”門內悶地傳出一句:“小心點啦!” 阿南理清了思緒,運上氣勁,足下生風,走回市區,說是走,速度卻是比開小汽車快很多,空曠陰鬱的海邊,阿南像一隻飛鳥貼著大海和海灘的分割處,一路俯沖翱翔。邊走心裡邊盤算:金山那邊情況目前比較清楚,走的時候也點了人頭,不會出問題了。眼下要麼去華商銀行查賬,要麼先去趟亞泰糖業公司,路過街麵的幾個拐角處,阿南用手摸了摸小乞丐的各處記號點,目前沒有任何情況,便跑到法蘭西西點鋪,買了一塊粉紅花朵的奶油蛋糕,又回到蝦頭姑家中,拿了一件大號西服穿上,來到華商銀行門口。 華商銀行全稱為南洋華商銀行總行,為七社龍頭,旗下銀行、典當行、票號、建築、娛樂、酒店等等產業眾多,不僅匯通東亞和南洋,與歐洲、美洲更是關係頗深,其淵源最早可追溯廣州十三行,後與東印度公司合作,南洋本地政府根本不敢找麻煩,隻是好處一點都沒少拿。銀行的股東們從不露麵,大家隻認得董事長萬先生,他明麵上管理著這些龐大產業。 礦業這一支,主要是金、錫、鎳、銅、煤,幾位老板雖說同社,幾年都難得見上一次,談不上合作,隻是各顯神通,與南洋各股勢力、政權、軍隊勾連,其中金老虎的金山早些年最為賺錢,手下養了軍隊、工程隊、專家團隊。隻是幾十年下來,老金山被挖空,金老虎帶上全部骨乾在外頭勘探新礦,開不了源節不了流,這一年陷入了很大的困難,常年在外,金山無人管理,這才有上文烏鴉去金山辦偷金案。 四爺的碼頭主要是洪門幫眾所在,上頭的船運公司是由甬商(寧波商人)創立。晚清江浙多讀書人,後來朝廷賣官鬻爵成風,科舉製度徹底破敗。江浙書香門第眾多,很多家族不僅家資頗厚,且人才輩出,科舉無用廟堂無望,很多家族就在沿海特別是上海興辦實業,建廠經商,其中以輪船廠最為有名,南洋船運公司就是從上海總部外派,駐紮海外的分公司。船運碼頭常年有走私、銷贓、軍火、鴉片甚至人口買賣、殺人搶盜、逼良為娼等等惡行舉不勝舉,那地界是萬惡叢生,屢禁不止。船運公司寧波老板聯合各大幫派,立下規矩,開立海市。四爺憑借絕對實力,帶洪門眾兄弟拿下碼頭和倉庫,並入主海市,這才把這南洋最為混亂的修羅場,整備得規規矩矩、井井有條,寧波老板生前對四爺贊不絕口,敬佩有加。 煙酒茶和橡膠、木業,原是一家,先祖劉氏廣西人,是南洋最早的移民。劉氏出生貧寒,卻足智多謀,以苦力出身,做成經營百貨糧油米的大富商,後娶南洋貴族女聯姻,原配生二男一女,南洋妻子生一男一女,皆是經營買賣的好手,隻是兄妹間不睦,劉氏一走,兄弟姊妹就立馬分家,煙酒茶為原配二男一女共同經營,四男拿走橡膠園,小女兒從事木業。煙酒茶行穩步經營,逐漸成為壟斷生意,風頭一時無兩;卻是劉老四,時來運轉,把橡膠生意做成了和煙酒茶行一般壯大;老幺嫁給一名華人富公子,木業生意雖說比不上其他幾位兄長,隻是家底豐厚,日子過得最為瀟灑。 七社中,最小的商社為漁業,也是華人最為古老的營生之一,所謂靠海吃海,南洋漁業以福建、兩廣漁民為主要構成,出海捕魚要麵對變幻莫測的復雜環境,每天都有可能遇上兇險萬分的奪命風浪,更可恨的是那些橫行大海之上的軍隊和海盜。漁業商社最早隻是底層求生的漁民抱團取暖,自海市開立之後,竟鹹魚翻身,蒸蒸日上,不斷上岸的新華人,看準機會,興建魚露蝦露廠,各類罐頭廠,各類海鮮乾貨廠,更是以從業人口最多,擠進了南洋七社之中,一聲嘆息,天佑那頑強拚搏的可憐之人。 最後一個,就是那最有意思的糖業商社,巧了,賣糖的東家就姓唐,兩兄弟,兄長殺伐果斷,講規則守信用能力強,但年事已高,膝下並無子嗣;弟弟學識過人,風流倜儻,生性軟弱,不善經營,截止今日,共娶了1位妻子,5位姨太,外頭相好更是數不勝數,共生了4男2女,私生子一起加上,肯定超過2隻手。說是兄弟,他倆更像是父子,年紀差了十多歲,長兄唐晉生,出身豪門望族,祖籍南通,少中進士入仕做官,看不慣清廷腐朽,一氣之下辭官不做,回家教書。家中田產豐富,被貪官眼饞,時不時找人尋釁滋事,勒索坑騙。一次與官兵起了沖突,被誣上造反罪名,於是下南洋,改從商。唐晉生本就是為官為將,萬中無一的人傑,幾十年一路披荊斬棘,將南洋的糖業生意做大做強,糖廠糖市甘蔗園咖啡園等等盡歸唐家。再來說老二唐晉成,從小勤讀詩書,過目不忘,十幾歲家中變故來到南洋,父母來不多久便撒手人寰,雙雙病逝。長兄為父,不娶妻不生子,一邊做生意,一邊盡心培養弟弟,老二長大幾歲後,就去法蘭西讀書學習,隻可惜,學得一身文采風流學問,練就一手勾蜂引蝶本領。兄長寵溺,弟弟享福,雖說挨起罵來,比老子罵兒子更甚,那唐晉生也是讀書人出身,對弟弟的文化見識卻也十分認可,隻是現在家中生意,都落到了他的肩上,這個弟弟怎麼培養,已然不是做生意的料,見到他更是耗子見貓,戰戰兢兢。這七社的情況稍作介紹,便於大家了解那時南洋華人圈形色人物,千行百業,這些故事後頭,是一幕幕血淚故事、一件件心酸往事,各個階層,都在時代的大浪潮中努力生存、竭力改變命運。 我們閑話休絮,言歸正傳,阿南一隻大手提了奶油蛋糕,另一隻手撣了撣西服上的水珠,走進銀行。一進門,那是珠光寶氣,氣勢非凡,說句不正確的話,金融是萬業首,中間一道兩人寬的西洋大扶梯蜿蜒而上,頂上一個磨盤大小的千墜水晶大吊燈掛在當中,阿南走上扶梯,來到二樓,剛到入口處,一位穿製服的保衛員攔住了去路:“你好先生,請問找誰?” “我找小萬經理。” 保衛員一臉嚴肅:“哪個部門的萬經理?有約定見麵時間嗎?” 阿南拍了拍保衛員肩膀:“我們很熟了,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了。” 保衛員推開阿南的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攔住去路:“這裡是銀行,你先跟我去樓下做登記,我聯係好了你才能進去的。” 阿南見是個新人,很是無奈,點了點頭:“那你領我去做登記吧,謝謝了。” 一隻雪白纖細的手,伸到了保衛員眼前:“這位同事,他是找我的,一會兒談完事情,我來找你登記!” 保衛員轉頭一看,嚇了一跳:“萬先生,對不起,這是您的客人啊?” 大眼細眉,尖下巴,高鼻梁,雪白高挑,這位外號“賽美人”的萬先生不是別人,是萬董事長的小兒子,英格蘭康橋大學畢業的高才萬興民。此人精通算術、財會、管理,是如今南洋金融界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 小萬經理握了握阿南的手臂,伸手做了一個“請”,阿南溫和地看了眼保衛員,跟著小萬經理進了辦公室走廊,保衛員叫住兩人:“萬先生,您告訴我客人的名字,我去做登記就好,您一會兒就別下來了。”小萬經理立馬回到:“寫上:海鮮店夏老板就好了。”“好的,萬先生,謝謝。”小萬經理微微點頭回應:“謝謝你啦!” 進到小萬經理的辦公間,萬興民從在旁的桌子裡取了咖啡杯,放在桌上的咖啡蒸餾器下,動作輕輕地操作起來:“南哥,你來看我啊,多坐一陣聊聊天,我今天空得很,陪我到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飯。” “小民,跟我說說七社最近的賬怎麼樣,我手上接了個案子,急著找點線索。”阿南看了看身上的大西服,用手扯了扯。 “具體想查什麼?”萬興民給阿南端上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