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散是在半夢半醒中聽到樓下傳來的腳步聲的,顯然他並不在意。待“莫散”把他從床上扯下來的時候,房門已經被一腳踹開,六七個大漢魚貫而入,領頭的則是個賊眉鼠眼的老頭。 來者打量了莫散一番,似是在估摸這肥羊肚子裡的油水,然後雙手背在身後,悠悠地開始了早已說過無數次的開場白。 “好教兄臺知道,承蒙道上兄弟抬舉喚咱一聲趙三兒,身後這幾位好漢子是這會稽鱘魚堂的弟兄們,替官家做事。聽說兄臺無門無派,怎得昨日帶劍入城?咱這人心善,不好叫官爺勞心,這才上門良言相勸。” 老頭兒搖頭晃腦地吟誦完這段“良言”後便抬頭盯著眼前的肥羊,一字一句道: “還望兄臺不要傷了咱這幾位好漢和官爺們的麵子,不要為難你我。” “盯上了之後就先跟著那人,看他在哪兒歇腳,然後再回去找打手堵門,去找他講道理。” 嗯?這肥羊怎麼還把規矩說出來了? “這麼說來五弟確實是個新手,在城門口的時候就被我發現了……你們認得這個嗎?”莫散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一麵自言自語,一麵掏出玉佩。 “什麼玩意兒?玉佩?” 看來是不認識了,這麼說來我運氣確實不錯,恰好碰見了個認得這玉佩的兵士。還有……鱘魚堂? “怪不得不用報官的法子,防止不正當競爭確實是有必要的,開場自報家門和姓名,是要算業績嗎?還有……” 這邊莫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趙三兒卻犯了難。他不認得這玉佩,但多年來豐富的道上經驗告訴他:如果一個人在被威脅的時候拿出了什麼東西當作倚仗,那這東西多半真是倚仗,不能賭。賭贏了不過賺點小錢,賭輸了可能命都沒了。且這玉佩哪怕自己這個外行看著都透著股價值連城的味道……怕是撞到鐵板了。 “兄臺……” “一個人嘀咕什麼呢!” 後麵的一個好漢子似是等得不耐煩了,大喝一聲沖到跟前揮拳欲打。 拳頭被還在神遊的青年隨手拿住,然後就是一陣天旋地轉——這大漢的手臂連帶著身子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像塊豬肉一樣摔在了地上。一股鉆心的疼從肩膀處襲來,讓這將近二百斤的漢子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哀嚎。 “回去躺上一段時間吧,最好再找個大夫,能不能好就看命了。” 媽的,真是硬茬子。 “兄臺見諒,這愣貨怕是見兄臺豐神俊朗,高人氣質,便生了比鬥的心思,技不如人是他活該。我觀兄臺天人之姿,想必是大派的高徒在外不便暴露身份,我們也就不打擾了……一點薄禮,算是為擾兄臺清凈賠罪。” 趙三兒連忙堆笑作揖,又順滑地從口袋裡掏出幾錠白銀遞了上去。 昨天的績效沒了。 “這怎麼好意思不收呢,諸位客氣了,沒什麼事兒的話就趕緊帶這位兄弟找個大夫吧。不過今天我怕是沒法賣官家的麵子了,還請不要怪罪。”這年輕人也是個通透的,既得了好處,給個臺階也就下了,想必是忌憚我鱘魚堂威名,既然如此,他趙三兒也合該陪個笑臉。 “兄臺折煞小弟了,我等小人怎麼會有官家的麵子呢,胡謅罷了。”老頭擠出一個惡心的媚笑,讓站著的扛起躺地上的,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另一個我,你說前後哪句話是真的呢?” 【這麼容易便“聽說”了我們的身份,哪句話是真的還不清楚麼?】 莫散把裝著骨灰盒的包袱背在身上,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你不怕?】 “你怕?” …… 在街上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安家府邸所在——城東蘭芝巷,本土豪族祖宅多居於此。不似城北僑人豪宅的雕梁畫棟,會稽安家祖宅那古樸的朱紅正門向凝視它的人展示著這江南百年豪族的底蘊。 “乾它一炮,你說它能扛住嗎?” 【不可能,你別在這兒發癲了。】 “這位公子,敢問有何事?” 側門旁的家丁從剛才開始就盯上了這在正門前站了半晌的怪人——莫散此刻身上的青衣取代了原先的紅袍,原本看著有些神經質的青年倒真成了一位濁世佳公子。 “小哥客氣了,在下受一位安家故人之托到此,望小哥找來能辨別我手中書信之人。” 從未如此禮貌的濁世佳公子將安清元的信掏出展示,又順手遞過碎銀少許,引得這看門的小家丁眉開眼笑,在掃視了一眼莫散手中的信封之後便轉身走入府中。 等候了片刻,一位身著灰衣的老者走了出來,剛才的家丁在一旁攙扶。 “怎得勞您大駕。”語氣帶著些誠惶誠恐。 “不過是下人罷了,哪有什麼大駕的道理?既然來者提到安家故人,那就怠慢不得。”老人擺了擺手,抬頭看向了莫散所在的位置,彎腰作揖。 “勞公子等候多時了,老朽算是個管事的,還請借書信一觀。” 他在期待著什麼,而當他看到遞過來的信封上所寫的“安氏不孝子長秋兒絕筆”時,手指顫了顫,不自覺地用力,就這麼端詳著這已經有些皺了的信封,許久才遞回去。 “勞公子進府一敘。”像是沒法再多說什麼一樣,老人踉蹌著跑走了,竟等不及旁人攙扶。 莫散被剛才的家丁帶著走進側門,隨後又被引入會客廳,這一路上寫滿“豪橫”的景色惹得這小地方出來的年輕人東張西望,嘖嘖稱奇。 【又不是沒見過,你收斂一點】 “王府那次天色太暗了,什麼都看不清,這次我可得好好感受一下這大戶人家的豪橫。” 在會客廳晃晃悠悠地轉了許久,他果然還是品不來這大戶人家的茶,又覺得那糕點太過甜膩,隻得在屋裡兜兜轉轉。 過了許久,他望見一個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向這裡跑來,待到臨近又像是整理儀容般順了順衣服,走到他的近前。 “某安清方,字玄感,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姓莫名散,表字空山。想必你就是……我兄弟的兄弟?”莫散打量著眼前這個人高馬大,體格壯碩的“美髯公”。 “兄弟的兄弟?在下是吾兄玄知三弟,還請公子讓在下看看吾兄書信。”這人倒是開門見山,是性格使然,還是真就如此迫不及待? 【期待卻又恐懼。】 待到接過信件,卻望著信封上的字跡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 “不拆開看看麼?”送信的人有些好奇。 安清方回過神來,低聲呢喃:“公子見笑了,這是大哥寫給父親的信,在下不敢私拆,還請隨我移步。” 是在對別人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嗯,私拆確實是不對的。” 兩人離開會客廳,繞進了錯綜復雜的庭院中,最後在一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建築前停住。 安清方沒有走進去,就隻是站在臺階下,先是凝視著大門片刻,隨後在門外“撲通”一聲跪地,閉著眼睛磕下三個響頭。 “不孝子玄感今日代父觀兄長信!” 做完這一係列操作之後,他看上去有些沉重,起身看向滿臉寫著“我很好奇”的莫散解釋道:“祠堂不得擅入,就在這兒看吧。” 看出來了,但你在外人麵前不尷尬嗎? 莫散也沒多做計較,與安清方一起開始聆聽這位離家遊子的臨終遺言: 吾父敬啟。 父親,長秋兒將死,本想訴說此經年累月之思,但回首過往,才發現竟隻有那段兒時的時光還算清晰,故舍無謂之言,僅敘舊時家事。 我記得小時候您總說我是您最滿意的兒子,因為我是長子,所以我會在將來扛起安氏的重擔。您那時不是隻有我這一個兒子嗎?您是怎麼知道我會是您最滿意的那個?我那時問過您,但您總是不告訴我為什麼。 後來,玄則出生了,您不喜歡玄則,因為他是陳姨娘生的。 玄則周歲時,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那時坐在床上睡著了。我看著他,發現他的眉眼和您一模一樣,那樣的孩子明明還沒長開,我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後來陳姨娘去世了,您把他接回了家裡。我讀書的時候就把他放在身旁,他不愛說話,就看著我讀書。 時間過得很快,玄感出生的時候,玄則就三歲了。有一天,他說我是他最滿意的兄長,我不意外,因為我知道他和您很像。 玄感跟玄則不一樣,他小時候愛在庭院裡跑,您說他將來是當蠻橫武夫的料,我那時卻覺得他能當大將軍,去北方打仗。玄感總是吃不飽,卻不敢跟您說,我瞞著您讓廚房平時多做幾個菜,您很容易就發現了,但那多出來的幾道菜成了家裡的常例。 玄感說我身體弱,說他以後會幫我撐起這個家族,我知道他能做到的。 父親,我快死了,您就剩兩個兒子了。 我對不起采鹽和阿琉,阿琉應當已經長大了吧?我很愛她們,但請她們忘了我。 最後,空山,你一定會看這封信吧?或早或晚。抱歉,你被騙了。老哥我的胳膊不是為行俠仗義斷的,它斷得挺窩囊的,其實也沒有遊俠的本事,身子骨挺弱的。死前向你吹牛是不想你看不起我,但又覺得不能在死後欺騙了你。空山,看在兄弟的份兒上,煩請替我照顧阿琉。 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對,你們是我在這最後的時光裡遇到的最大的寶藏。 安清元絕筆。 “那個……” 【噤聲。】 “請問是何時走的?” 良久的沉默之後,虎背熊腰的男人抹了抹眼睛,嗓音有些沙啞地問道。 “今年開春,沒扛過去。” “那就是兄長去尋父親了啊,該是這樣,他們總是最要好的……您到底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還是隻想讓父親原諒我和二哥呢?” 壯碩的漢子在低聲念叨了幾句後終究是讓在眼眶裡蓄滿的淚水垂落,在一個陌生人的麵前不顧形象地低聲哀嚎了出來。 “大哥,父親也會走的啊!他沒法一直像座山一樣立在那兒……” 離開祠堂門前時已是傍晚,安清方在親自把莫散送進了專為貴客準備的廂房後就離開了,明天他就要召集族老商量安清元認祖歸宗的事宜。 【今天又看了一遍,有什麼新感覺嗎?】 “我無父無母能有什麼感覺,另一個我,你有嗎?” 【我有,所以你也有。】 …… 朦朧中,“天問”送來了一段黑白色的影像——一個有些怯懦的孩子站在前麵,他似乎有些害怕眼前這個要把他們一家的靈魂抓進去的玩意兒。 他的身後是一對男女——男人笑容可掬,打扮花哨,在後麵一個勁兒地揉捏自家小可愛的麵頰。女人則一臉嚴肅,拍掉他的手,又把自己的右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左手輕撫兒子的麵龐。 哢嚓! 一張黑白色全家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