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看著眼前近十年未見的長子,高大而帶有軍人的肅殺之氣,但也帶著點世家禮儀。雖然對他這個父親不屑一顧,但入門見人都很有禮貌,甚至還對程小雲行了一個子侄禮,把委屈多年的她幾乎感動哭了,忙說:“我去請姑爹和孟韋回來。” “不必了”方孟敖客氣而堅定地說:“我有話跟您說,您看是客廳還是辦公室。” 方步亭雖然對兒子的歸來感到內心狂喜,但對父道尊嚴的堅持還是讓他有些不悅,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肯搭話。 “我是長兄,媽不在了,孟熒的事,我必須跟您說清楚。”孟敖一路開飛機來,壓抑之氣已經散去不少,但方步亭卻聞言大變臉色,“你找到熒熒了,她在哪裡,身上的傷怎麼樣了?”連程小雲都跟著緊張起來,她也知道大小姐這一去讓方家幾乎散了,她滿懷怨恨而又心臟嚴重受損,一言不合離家出走,方孟韋十年的怨恨終於說出口,任姑爹打了一耳光都好幾個星期不理老父。 “我要和您單獨談一下”方孟敖說:“這是我們作為父兄的責任,當然,你要覺得對她沒一點虧欠,我立刻就走。” …… “砰”地一聲,方步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機被他氣急摔在地上,萬幸辦公室裡鵝絨地毯鋪地,總算沒讓這美式搖鈴電話身首異處。但這麼大動靜這房間隔音效果再好也不成啊,孟韋本已回家,在門外等到心焦目爛,畏於父兄尊嚴不敢硬闖,這下終於找到借口,也實在是怕老父長兄沖突起來。 隨著孟韋推門而入,隻見孟敖自若地在沙發上坐著,依舊抽著雪茄。方步亭卻戰在辦公桌前,胸口劇烈起伏,神色可以說是猙獰,用顫抖的手指著方孟敖說:“逆子,逆子,孟熒是你親妹妹,你竟然答應送她出嫁,讓她進虎狼窩。你你想過你的母親沒有。” 方步亭乃是大族宗子,接受了良好的儒家教育,出國後又學得歐美紳士做派,如此失態實乃人生首見。 孟韋聽著也大驚失色,問道:“大哥,妹妹她怎麼了?” 孟敖對這個幼弟素來是溫和地,想了一下,用最委婉地語言表示,“孟熒當年於日占區為鄭耀先所救,鄭耀先你知道嗎?” 孟韋點點頭,就聽哥哥繼續道:“鄭耀先殺人如麻,倒是對她不錯,安排她進了救護中心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兩人就在一起了。軍統有規定,抗戰期間不能結婚,所以他們近期才舉辦婚禮。我開始不能接受她的選擇,後來她說服了我,所以她送她出嫁了。現在她已經正式結婚了。” 孟韋這時候也急了,大聲道:“大哥,你怎麼能由著她胡鬧呢?鄭耀先、鄭耀先是多麼心狠手辣的人,不行,我要親自去一趟重慶,去找人。” “不許去”方孟敖厲聲喝道,接著把雪茄往水晶煙灰缸裡重重一攆,站起來道:“孟韋,咱們說清楚吧,你,我,還有他,都沒資格打擾今天孟熒的幸福。隻有我們欠她的。” “幸福?”方步亭簡直覺得滑天下之大稽,“我雖然不屑於和那幫特務為伍,但鬼子六什麼名聲誰不知道?滿手血債的人沒準哪天就橫屍街頭了,這樣的人能給你妹妹幸福。孟熒年紀小,一時把恩情當愛情,你就應該把他綁回來。她欠的我可以還。別說保密局現在已經大不如前,就是戴笠還活著,大不了我豁出老臉,去求司徒雷登,求馬歇爾,總能叫他們罷手的放你妹妹自由。可是你,你竟然幫著她胡鬧。你氣死我了。” 方孟敖目光一閃,他最是知道老頭子,雖然不如何家伯伯清高,但也不是個沒臉皮的官僚,反而是極為愛麵子的,能有這樣的想法,自己還當真有些意外。但是,“父親之愛女,當真用心良苦。但可惜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了。這樣說吧。她和我們同在山城三年,父親您時任中央銀行重慶分行行長,她如果有意相認,會等到被戴笠挾持之後才不得找我們脫身嗎?” 孟韋畢竟是跟著哥哥在外灘上乾過苦力,知道那時的民生是何其艱苦和殘忍,加上他情感又是最為細膩,疼愛這個唯一的妹妹,試探著問道:“孟熒,吃了很多苦吧?” “是的,孟韋,跟她一比。我們都算是在蜜水裡泡著。”方孟敖說完,巡視了一圈,關好門窗,對方步亭說。“關掉屋裡的錄音設備,不然這些話我會爛在肚子裡一輩子。” 方步亭債多了不愁,今天如此大的沖擊實在已經不指望兒子對他恭敬了,看他如此神情,也怕當真害了女兒,取出設備一一關死,看得孟韋一陣發怔,他是真沒想到老爹在自己家裡也玩這一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孟敖既然能開飛機,對這些洋機械自然熟悉地很,知道老父未耍花招,深嘆了口氣,說:“當年孟熒在八一三中被炸中心肺,本來必死無疑,萬幸有一個意大利籍貫的醫生機緣之下救了她,雖然當時藥品稀缺動蕩不安,好歹命是保住了。孟熒在生死邊緣掙紮了近一年,好不容易能下地了。但不幸再次發生,她的教父——就是那名醫生被汙蔑是意/共而被處決,孟熒被日本治安隊緝捕,幾番受刑,差點死了。結果,她命大挺了過來,後來竟然被帶到一處乾凈明亮的大院裡,和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穿和服、學日語、練習能劇和茶道花道。” 方步亭臉色驟變,怒喝:“你不要說了。”說罷竟然還站不穩,用手輔助了皮椅,很是狼狽,顯然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方孟敖卻不理他,點燃一根雪茄,想想又掐滅了,他緩緩說:“慰安婦一詞,是什麼意思?我說了都覺得可恨,可是像孟熒這樣的大家閨秀長得又清麗可人,是汪偽政府專門為日軍將級以上軍官準備的。1941年,那群瘋子在上海舉辦酒會慶祝珍珠港‘大捷’,妹妹被打扮好去獻藝,而她當年已經十四歲了,會發生什麼我說不出口。但我記得她和我說起這一段事時,那種眼神……她說,當時內衣裡已經藏了碎玻璃,準備至少刺瞎個日本鬼子再上路。就是在這樣絕望的時候,鄭耀先恰巧來執行鋤奸任務,遇到了孟熒,救她出了魔窟。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陪伴著她救了她的人,是我們眼裡沾滿鮮血的鄭耀先。不然,我們的女兒、妹妹,會經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