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負氣(上)(1 / 1)

從納蘭府出來的時候,已是戌時三刻。   春分未至,太陽早早地落了下去。   慕容璟提著裙裾進了馬車,車夫拉動韁繩,馬兒將走之時,她見雲卿隻身朝著東麵走去,於是掀開簾子喊他:“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雲卿走出去不遠,聽到她的聲音回頭,懶洋洋地答道:“回府。”   納蘭府在西街,紀府在中街,而慕容府位於東街。   “上來吧,正好順路。”   雲卿沒有拒絕,許是晌午時喝了酒,又經歷了幾輪情緒波動,已是疲憊萬分,能有馬車蹭也不錯。   “堂堂紀大公子出門竟然無車接送,這有點說不過去吧。”雲卿已坐下,就聽到慕容璟玩笑中帶著嘲諷的語調。   “本公子隻是比較低調,不願像郡主這般張揚。”雲卿也毫不示弱,回擊過去。   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別的沒學會,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功夫倒是見長。   除了紀婠,在其他人眼裡,雲卿仍是那個彬彬有禮的紀大公子,隻是明顯少了從前的熱情。   外人隻當他是年歲漸長,褪去了兒時的活潑與稚氣,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變化究竟是因為什麼。   所以他始終無法原諒紀婠,那個精明如狐的母親,親手打碎了他年少的夢。   *   剛到紀府門口,雲卿一下馬車,映入眼簾的便是紀婠那張陰沉到極點的臉。   他敷衍地作揖行禮:“見過母親。”說罷便往裡走去。   “站住,”紀婠喝道,“你看看都什麼時辰了?”   “戌時五刻。”雲卿麵帶微笑地凝視著紀婠,眸中卻冷若冰霜,似是在挑釁她。   “今日是戌時五刻,明日是不是就該在外麵野到子時了。”這一年來,紀婠雖然對他出門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雲卿每次都會在戌時三刻前回來,這次見他遲遲未歸,又急又惱。   雲卿叛逆情緒被激了出來,頂嘴道:“母親真是管得越來越寬了,隻是在外多逗留了片刻,就如此興師動眾,不知日後兒子成親了,母親是否也要跟到女方家裡去,天天盯著兒子呢?”   紀婠氣得臉色發青,柳眉倒豎:“含煙,上家法。”   雲卿冷冷一哼,並不吃紀婠這一套。   “靜安大人且慢。”雲卿聞聲回頭,見慕容璟一手持著扇羽,一手輕提裙裾,從馬車上緩緩走下,周圍的人都麵露驚異之色,似乎是不相信這世間竟有如此花容月貌,儀態優雅之人。   紀婠看清來人後,眼中的怒火更甚,但隻是剎那間,便隱去了,轉為了含著冷意的笑:“原來是蘭陵郡主,本爵失禮了。”   慕容璟的品級比紀婠高,可紀婠的輩分要比慕容璟高,紀婠先欠身對慕容璟淺淺行了一禮,慕容璟又欠身給紀婠回了一禮。   “大人可是因大公子的事而惱。”慕容璟問道。   “犬子頑劣,讓郡主見笑了。”紀婠臉上堆著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今日事出有因,大人可願聽本主細說。”慕容璟柔聲道。   “郡主請講。”紀婠說。   “今日本主在淩煙閣偶遇大公子,隨口提到二公子和司徒小公子被陛下賜婚之事,大公子早就聽聞那司徒小公子曾與納蘭府的二小姐有過婚約,怕二小姐傷心,於是去納蘭府上探望。隻是納蘭大人和侍郎大人過於熱情,定要我們留下來用晚膳,這才晚了片刻。”慕容璟寥寥幾句既說清了原委,又暗示了納蘭府的熱情好客,還將了紀婠一軍,給雲卿解了氣,而且在外人聽來,也沒駁了紀婠的麵子。   “原來如此,那還要感謝蘭陵郡主送犬子回府了。”   “大人不客氣,舉手之勞罷了!”   “時候不早了,郡主請回吧,莫要因犬子耽誤了休息。”紀婠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待慕容璟離開後,紀婠剎那間麵色鐵青:“含煙,今日大公子不必回房歇息了,去祠堂跪著,不許給吃的。”   “跪就跪。”雲卿滿臉不服,甩頭就朝著祠堂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   端月中旬,春寒料峭。   空蕩蕩的祠堂內,雲卿身著單衣,跪在紀氏先祖的牌位前。   雖膝下有軟墊,可隨著夜一點點地深下去,寒氣也從石麵地板上一絲絲地滲入膝蓋。他本就體質陰寒,格外怕冷,不一會兒,便四肢僵硬,瑟瑟發抖。   他想起白天之事,想到雲瀾被冊封為昭元帝君,心中的暖意逐漸吞沒了身體的寒冷,已經凍到僵硬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可想起昔垚,他心中的那抹歡愉又漸漸地黯淡了下去,他與蘇硯、昔垚、長孫鈺以及千塵從小一塊長大,對彼此的性子是再熟悉不過。   昔垚大她半歲,與長孫鈺直來直去的性子不同,她從小就情感細膩,凡事總愛藏在心裡,對周圍的人總是麵帶淺笑,宛若春風化雨。   她雖比長孫鈺晚生數月,可每次長孫鈺哭著鬧著的時候,都是昔垚哄著她,她習慣於雲淡風輕地療愈別人的傷痛,可當她自己受傷時,又有誰能醫她呢?   雲卿一想到日間昔垚滿不在意的態度,心裡反而更不是滋味了。   垚姐姐此時一定在榻上默默流淚吧,相比他身上的冷,心冷的感覺才是真正的冰錐刺骨,深入骨髓,痛徹心扉吧。   可他又能如何呢?沖進東宮幫她把司徒楠搶回來,惹怒陛下和昭寧帝姬,然後讓紀氏連帶著和司徒氏、納蘭氏一起毀滅?   顯然不可以,他隻能旁觀著兒時最親密的夥伴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卻什麼都做不了。   不知道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突然感到好像沒有那麼冷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凍到極致自然暖,或者是自己生出幻覺了。   此時一個聲音讓他清醒了過來:“公子何必呢?家主隻是擔心您,隻是服個軟的事情,公子一定要弄得針鋒相對嗎?”   雲卿反應過來不是幻覺,轉過沉重如鉛的腦袋,看到含煙站在他後方身側,腳下放了盆炭火。   “可母親已經知道是納蘭姑姑留我用的晚膳,還要堅持罰我。”雲卿一想到就來氣,當時慕容璟明明已經幫他解釋過了,可紀婉前腳微笑著地送走慕容璟,後腳就變臉罰跪他。   含煙本以為雲卿隻是賭氣,沒想到他是真不知道紀婠為何動怒:“公子,你難道不知道家主為何要罰您嗎?若沒有那蘭陵郡主,家主頂多是斥責你幾句,您若頂撞也不過是上家法打幾下手掌罷了。”   雲卿這才意識到了紀婠罰他的真正原因,跪得筆直的身子有了些鬆動。   含煙繼續說道:“公子,你還記得去年家主是怎麼囑咐您的,那蘭陵郡主風流成性,光是側室一年就納了六個,更別提那些數不清的小爺了。今夜您晚歸倒是罷了,可千不該萬不該再與那慕容璟一同回來,去年家主對您說的話您都當耳旁風了嗎?”   他替蘇硯上藥的那一幕明明還歷歷在目,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沒有忘記紀婠說的話,可他也從未放在心上,畢竟這京城哪位達官貴人不是對著慕容璟表麵客客氣氣,背後卻直搖頭呢?   他隻是沒想到紀婠竟如此厭惡慕容璟。   “姑姑,我與蘭陵郡主隻是普通朋友,還請母親不要多疑。”雲卿覺得又可笑又無奈,那慕容璟與她無冤無仇,可她僅僅憑著一雙耳朵,就給慕容璟下了定義。還有雲柔,隻是因為她出身市井,性格隨意,便不受她的待見。   她的母親,堂堂正四品伯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十大家族紀氏的族長,真是一個既虛偽又真誠的人。虛偽在於她明明很討厭慕容璟,還能在她麵前笑意盈盈,口口聲聲地稱呼她“蘭陵郡主”。   真誠在於她是真心地喜歡和討厭每一個人,就像她喜歡昔垚,喜歡長孫鈺,喜歡千塵那樣,哪怕當年高氏遭人陷害被派到漠北之地,她仍毫不避諱地去往高府送別自小一起長大的高漸漓。   他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猜不透,他隻知道一年前的那件事,已經給他們母子倆留下了永遠都不可能消解的隔閡。   哪怕他盡量地去理解她的母親,他們的感情也隻能像被揉皺又撫平的宣紙那樣,留下一道道折痕,永遠無法回到兒時那般,完好如初。   “公子,您就跟家主認個錯吧!”含煙勸道。   “認什麼錯,我又沒有錯。慕容璟也沒有錯,錯的是母親的固執和偏見。”雲卿堅持道。   含煙見他完全聽不進勸,隻能搖搖頭出去了,臨走之時,在他身上蓋了一條披風,又留下了一碗熱湯和幾塊糕點。   不知道哪位聖人留下過一句真理:人在成長過程中必定要經歷過一次精神上的“弒母殺父”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人界至今千年歲月,之所以會不停進步,根源就在於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凡是要先破後立,不能故步自封。   半載光陰,少年已經歷了無數次“弒母”的過程,一點點擺脫長達十六年來既是保護又是桎梏的母愛,沉甸甸的母愛。而這擺脫的方式便是打碎自己,再重新拚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