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受傷後的第三日,向星紀提出要沐浴更衣。 星紀開始不允,說他傷口還未愈合,不能沾水。 可雲卿平日不論冬夏,日日都要沐浴更衣,早已成了習慣。 如今三日未沐浴,已是他所忍耐的極限,在一番討價還價,兩相扯皮中,星紀最終敗下陣來。 入夜,雲卿泡在了內屋湯池中,星紀在水中內加了些艾葉和藥材,叮囑了幾句勿讓傷口沾水後,便回到了自己屋內。 雲卿躺在湯池裡,水汽氤氳,彌漫著淡淡的清香。 短短三日的時間,左肩的傷口已經半愈合,可綻開部門的血肉仍是觸目驚心。 過了子時,便是暢月的朔日了,不出意外,還有三日朝露便能到達玉門關外。 雲卿掐指算著日子,心想著待到年末,朝露就能回京了。他的滿腔疑問,到時自有答案,不必將困惑留到來年,心似乎沉靜了些。 他剛閉上眼,想要在這池溫暖的糖水中休息上片刻,順便理一理腦中紛亂的思緒之時,一陣窸窸窣窣的異動吸引了他的注意:“誰?” 雲卿環顧四周,見屏風後有一人影。 那人知道自己被發現後,並無躲閃的意思,徑直從屏風後走出,步態輕盈,卻有著一種骨子裡的桀驁不馴。 隨著他的靠近,雲卿在氤氳的水汽中逐漸看清了他的模樣。 這是一個極其陰柔俊美的少年,濃眉妙目,眼眸流轉間甚至帶著點攝人心魄的妖氣。一襲玄色錦袍,金線交織,華貴無比。他立定在湯池邊,選了個距離雲卿最近的位置後,盤腿坐到了地上。 雲卿凝視著他那雙妖冶勾人的眼睛,不由地想到了慕容璟:“你是誰,為什麼在這兒?” 那少年嘴角微勾,露出邪魅一笑:“本王在自己家中,看……看……美男出浴。” 雲卿明白過來他就是慕容淑的小兒子慕容琛,聽到如此虎狼之詞,霎時間窘迫不堪,想要往下沉,讓湯池中滿池的花瓣蓋住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但想到左肩靠下的傷口,隻能作罷。 他正要伸手扯過一旁的浴巾,試圖擋住自己露出水麵的鎖骨和那截肩膀。 誰知慕容琛反應比他快半拍,還沒等他夠到浴巾,就一把奪了過去,放到了他雙手不可及的位置。 “你……”雲卿無語。 慕容琛從袖口掏出一精致小巧的盒子,打開蓋子,雲卿嗅到了淡淡的藥香味,慕容琛看著他左肩的傷口,道:“這是陛下賞賜給母親的金瘡藥,對治療傷口有奇效。”說罷,他便蘸取一點藥膏,試圖往雲卿的傷口上塗。 雲卿避開說道:“所以,你是來給我上藥的?”他有些不信,上藥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星紀這幾天也給上了不少次藥,可慕容琛非要偷偷躲在屏風後麵等他沐浴的時候來。 “這個隻是順便,主要目的嘛……剛剛已經說過了。”少年拖著調道。 雲卿感覺呼吸慢了半拍,不自然地轉過頭去,仿佛能聽見脖子和頭連接處哢哢作響的聲音:“藥你放著吧,我自己有手。” 慕容琛的眼底流露出濃重的失望來,夾著嗓子道:“樂淵大人,你就別為難本王了。二姐特地叮囑我要親自給你上藥,若是我辦事不力,回頭定沒有好果子吃。” 雲卿本被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聽得不適,但注意力頃刻被一個名字吸引了去。 “慕容璟?”雲卿想起自己來慕容府已有三日時間,但連慕容璟的影子都沒見到過,“為何讓你來,她這幾日去了何處?” 慕容琛笑顏微展,眼中閃過一絲不懷好意來:“怎麼,才幾日不見就想我二姐了?” 不愧是姐弟倆,長得像就算了,連說話都是一個腔調,與之動怒就如同一拳揮在棉花上一般。 雲卿隻能將計就計,對付厚臉皮的人就要用厚臉皮的方法。 他背過身去,整理好表情,提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慕容琛道:“本來挺想的,現在不想了。畢竟你們姐弟倆長得差不多,看到你不就等同於看到你二姐嗎?況且……” 慕容琛果然因他倏忽之間的轉變措手不及,心中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來:“況且什麼?” 雲卿伸手點在他的下巴上,微微抬起:“賢弟應該聽說過本爵有斷袖之癖吧……” 慕容琛原本鬆懶的身子頃刻間僵了僵,臉上也顯出幾分突如其來的慌亂來。 “我走了,你慢慢洗吧。”他隨手將藥盒擱在一旁,準備溜之大吉。心中驚惶不安,自然慌不擇路,在起身之時腳下猛地一滑。 待雲卿反應過來後,慕容琛已經直直地跌入了湯池之中,水花連同著花瓣,飛濺了半間屋子,巨大的動靜下,守在門外的護衛破門而入。 “樂淵大人,您沒事吧!”護衛們徑直繞過屏風,沖進了裡間。 一眾人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目瞪口呆後片刻,領頭的護衛拔劍而出,朝著慕容琛而去。 此時的慕容琛剛被從水裡探出頭來,被湯池中草藥浸泡的水以刺激,眼睛疼得要命,根本睜不開,對眼前的危險毫不知情。 雲卿知曉這護衛定是把慕容琛當做了刺客,勸阻不及,隻能伸手握住了即將刺向慕容琛的那把劍,鮮血順著刀刃滲出,滴落,染紅了湯池的一隅。 “他不是刺客。”雲卿強忍著痛說道。 此時,慕容琛恰好整理好遮蓋在臉上的縷縷濕發,露出臉來盯著眼前那把離自己鼻尖僅有一寸之遙的劍和雲卿鬆開劍刃後深可見白骨的手,心猛地一驚,下意識地躲到了雲卿身後。 那護衛臉色瞬間煞白,他意識到方才若不是雲卿阻止,如今已闖下大禍,忙跪下求饒:“小的不知是小王爺,求王爺恕罪。” 是驚魂未定的恐懼,也是劫後餘生的歡喜。 * 次日,雲柔來慕容府探望,雲卿自知昨日之事無法相瞞,隻能如實告知。 雲柔見到雲卿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而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玩世不恭的少年,一時火氣上頭,數落了慕容琛一通,慕容琛低頭坐在一旁,自知闖了禍,隻能一言不發。 待雲柔走後,他撲到雲卿身邊,憋了一大串話要說。 雲卿屏退了左右,獨留他和慕容琛二人。 “雲哥哥,我昨日騙你的,二姐說過讓我拿藥給你,但沒說要我給你親自上藥。”他有些吞吐,“我昨天拿藥來的時候,聽星紀說你去沐浴了,所以一時起了玩心,想要扮鬼嚇嚇你。” 雲卿看著眼前的少年,雖有著“一肚子壞水”,卻也不失單純可愛。 他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拍了拍眼前少年的頭頂,然後在他前額上彈了一下:“沒事,本爵原諒你了。” 那少年暗下去的眼眸中似有熹光成影:“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訴我二姐。” 此刻裝無辜果然另有目的,雲卿沉思了片刻道:“要我不告慕容璟也行,但本爵不做虧本的買賣。” 慕容琛恍然大悟,看來這場談判比他想象的順利,剛想繼續推進,心中卻隱隱生出一點顧慮,於是問道:“不過我先問你個問題,你不能騙我。” 雲卿點點頭。 “你說你是斷袖,真的假的呀?”慕容琛神色有些為難道。 “假的。” “那我就放心了。”慕容琛鬆了口氣,“以後關於我二姐的事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卿麵上不顯表情,實則欣喜若狂,故作鎮定地點點頭,慕容琛趁機再獻殷勤。他斟了一杯茶,奉到雲卿嘴邊,雲卿接過茶輕抿了一口。 “二姐夫,請慢用。”慕容琛諂媚一笑。 雲卿霎時變了臉色,低聲斥道:“胡說什麼。” 慕容琛嘴角抿著一絲壞笑:“反正早晚都要改口,提早點有什麼關係。” 雲卿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慕容琛似是看出了他的顧慮,又補了一句:“就私下叫。” 雲卿沒點頭,也沒搖頭,眉頭微微有些蹙著。 慕容琛又俯身依偎至雲卿身邊,拊掌貼耳道:“我二姐已經在盤算著和薛靈沢和離了。” 雲卿目光一滯,慕容璟與薛靈沢成親多年,雖對其百般冷落,可從未有過休夫的傳言。 如今因他之故不惜與薛氏撕破臉,他心裡生出一種隱隱的愧疚,但這愧疚之中又夾雜著難以言說的期待。 他沉默不語看著慕容琛,聽他繼續道:“隻是休夫或者和離都需要一個由頭,這薛靈沢雖然三天兩頭弄些小事情,可也沒犯什麼大錯,這點有些麻煩。” 雲卿想了想,自作聰明道:“成親多年沒孩子……算不算理由。” 慕容琛倏忽皺眉,聲音壓得更低了:“這就更不行了,你也不想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二姐那麼多側室,一個孩子都沒有,難道不成了她自己的問題。” 雲卿沒想到這層,尷尬地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兩聲。 慕容琛怕他誤會,忙道:“不過你放心,我二姐肯定沒什麼隱疾,她沒孩子估計是因為……吃了……那個……那個什麼……藥。” 雲卿想起了那日慕容璟從醉月樓偷來的那瓶一聞就天靈蓋發酸的藥,似乎一切事情都串聯起來了。 想必這慕容璟當時讓他配合她偷藥根本就不是為了救什麼兒時故友,而是自己用的。 天哪。 可雲卿又總感覺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不單是這些事情,就連慕容璟這個人,他都看不太明白。 * 是日,亥時初刻。 “星紀,你跟慕容璟是怎麼認識的。”月隱入雲,院落的亭臺中,兩人追憶起了往事。 “我和主……郡主相識的那日,夜空也如今晚這般晴朗。那時我隻是京城一家酒肆的賬房先生,平日裡就是摸著算盤,數著不屬於自己的銀子,日子過得很清貧,勉強夠一口飯吃。” “那日店裡的客人比往日都要多,掌櫃的看忙不過來,便讓我去上菜。可我常年撥弄算盤,落下了手疾,難端重物,將湯汁灑在了一位官家公子身上,那公子怒不可遏,要將我送去大理寺,我才知道他是當今陛下的皇長子廣平親王。就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是郡主救下了我,後來……” 夜色如水,記憶的長卷緩緩鋪開,講故事的人歷歷在目,聽故事的人身臨其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