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惘然(下)(1 / 1)

雲卿的傷恢復得很快,三日之後便能下地行走了。   當他走出院落,繞過長長的圍廊,行至帝姬府後花園的時候,正看見雲柔低著頭站在一旁,被雲瀾數落著。   他笑著搖了搖頭,往別處溜達去。   本想著精力恢復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死丫頭臭罵一頓,這下倒是有人代勞了。   “都是快成親的人了,竟如此莽撞。”自從當年的事後,每次見到雲瀾,他的話都很少,表情也是淡淡的,極少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你知不知道,這次你大哥差點被你害死。”   雲瀾不知道說了多久,覺得口乾舌,才停下來喝水。   “二哥說完了沒有?”雲柔語氣中隱隱帶著些不忿。   雲瀾愣了愣,問道:“怎麼,還想聽嗎?”   “不想。”雲柔拍拍屁股,坐下道,“既然二哥說完了,那便輪到我說了。”   怎麼,你自己闖了那麼大禍,這下還有理了是嗎?   雲瀾氣不打一處來,正打算開口訓斥,卻被她搶了話頭。   “若是其他人訓斥我,我自然躺平任罵,不回嘴一句,可唯獨二哥你不行。”雲柔道,“憋了那麼長時間,我今天就是偏要把這舊賬翻一翻才好,當年大哥為何會與垚姐姐成親,二哥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雲瀾端著茶盞的手愣懸在半空中,直到茶水溢出杯子,順著桌麵滴落到他腿上,他才回過神來。   “你都知道了?”   “當年若不是二哥當這個爛好人,也就不會有後麵這些事情吧。”雲柔埋怨道。   “當年的事情,確實是我的錯。”雲瀾嘆道,“可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為什麼?”雲柔不解道。   “因為不忍。這些年,在你們看來,我從一個紀府的下人變成二公子,又從二公子變成了如今的長帝君,那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旁人不敢妄想的好運氣。世人總覺得有了權力地位那就是走向了人生的巔峰,可對於我而言,能與所愛之人相守一生,哪怕名不正言不順,也好過待在這華麗的囚籠中。我與司徒楠的命運在冊封大典,甚至更早便已經注定了。正是因為我們有著相同的處境,所以我更能感同身受,不忍見他與所愛之人分離。”他的語氣淡淡的,一如往常。   一股涼意爬上雲柔的後背,她壓低了聲音怯生生地問道:“你也有心儀之人,不是二嫂?”   雲瀾抿了抿唇,點了下頭。   “那……你不會也……”她想到司徒楠,想到昔垚,又想到了知桉,心中泛起一陣不安。   雲瀾看出了她的思慮,道:“你放心,我雖然不愛帝姬,可我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   雲柔這才把提起的心放回了原處,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忽而覺得可笑,昭寧帝和長帝姬這兩姐妹,位高權重,有了天下,卻唯獨得不到所愛之人的真心。   且不說她那個寧死不從的塵哥哥,就說司徒楠和雲瀾。   昭寧帝為司徒楠尋遍天下靈藥,隻為治好他的陳年舊疾,多年冷落鳳君,獨寵他一人,可是他卻背著她跟自己的舊情人有了私生女。   昭元帝姬對雲瀾也是有求必應,這麼多年從未有過側室,他雖未同司徒楠那般做出出閣之事,可心卻日日在另一個人身上,精神出軌。   墨色的眸子中帶著點點憂鬱,渙散地停在了湖麵上,錦衣華服的青年幽幽開口:“我想司徒楠也和我一樣吧,他努力嘗試去喜歡陛下,就像我也曾努力嘗試去喜歡帝姬一樣,可是後來我發現,人的感情是沒有辦法自控的。若是每個人都能控製自己的心,讓自己隻愛該愛的,忘了不該愛的,那世間就沒有那麼多有情人難成眷屬了。”   “那你心儀的人又是誰?”雲柔試探著問道。   他唇畔勾起笑意,仿佛在回憶一個美麗的夢,即使人醒了,依舊留有回甘:“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像月牙,生氣的時候,又像藍寶石。他擅對弈,書畫,卻不會武功。他愛逛夜市,愛看皮影,還總愛出頭為人打抱不平。他有潔癖,每日都要用芍藥花瓣沐浴,他喜歡青色,最常穿寬袖長袍,不愛戴首飾,最多也就掛上塊玉佩,因為嫌累贅。當我被責罰的時候,他會替我受過,當我受傷的時候,他會替我包紮,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但又非常護短……”   話音還未落,雲柔已經汗毛直立,渾身雞皮疙瘩四起,麵上血色全無,肌肉僵硬,說話如同抽搐,半晌才把話憋出來:“你……你竟然……喜歡大哥。”   雲瀾無視她的震驚,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說,你喜歡男人?”如今的社會風氣比早些年要開放不少,思想文化也相對包容。什麼“斷袖之情”“磨鏡之癖”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情,可是當朝長帝君喜歡男人,那是足以讓全大周百姓都為之震裂的驚天大笑話。   “不是喜歡男人,隻是喜歡他,無可替代也無關性別。”他從容淡定地講完了一席話,仿佛已經歷過了無數次的預演,早已在真正說出口時麵不改色心不跳。   雲柔隻覺得涼意從十根腳趾往上攀著,順著經脈爬滿了全身。   不過三日時間,她先是知道了自己是紀妍的親生女兒,這波還沒緩過去,又來一驚天大消息,將她本就散了一地還沒拚齊的世界觀再一次打得稀碎。   往後的幾日,她一直沉浸在這種震驚中沒緩過來,思考東西時,腦子也是不受控製地踉蹌著。   *   日上中天,正是午膳時分。   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兩人的不遠處已經站了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甜甜的聲音順著煦煦和風傳來,卻讓人不禁打了個激靈:“啊,父君喜歡舅舅。”   雲瀾身子僵了僵,轉過身去,他不知方才的對話女兒聽到了多少,心中慌亂。   雲柔倒是反應快,一把抱起跑過來的小王姬,忙道:“你父君當然喜歡舅舅了,小姨也喜歡舅舅,你喜歡舅舅嗎?”   小王姬點點頭,道:“喜歡。舅舅最好了,每次都會給我買甜甜的小人吃。”   雲瀾驚訝:“不是你小姑姑給的嗎?”   小王姬眨巴了兩下大眼:“小姑姑的糖不好吃,沒有舅舅買的甜……”   自從小王姬長了第一顆齲齒,紀婠就特地吩咐不準再給她糖吃。   雲瀾和雲柔都是堅決執行,可雲卿卻總被她三言兩語一騙,心軟應了下來。   “舅舅,我就吃這一次,最後一次了好不好。”   每次都是最後一次,可每次都有下次。   “什麼?”雲柔道,“難怪最近又蛀牙了,原來是那個叛徒陽奉陰違……”   意識到不慎說漏了嘴,小王姬忙討饒道:“瑆兒下次不吃了,你們不要告訴外祖母好不好,不然舅舅會被外祖母責罰的……舅舅說外祖母是大老虎,發起火來很嚇人的……”   雲柔抱著小王姬往屋裡走去:“瑆兒,給小姨看看你的牙。”   小王姬乖乖地長了嘴。   “一、二、三……”雲柔數道,“四顆壞牙,過兩日小姨再來數,要是多一顆,小姨就告訴外祖母,讓你外祖母把舅舅吃掉,這樣就沒人敢給你買糖了……”   *   千悅從慕容琛那兒聽說了鄭元伽要求雲柔一夫一妻的事情,心中忿忿,正在府中跟千塵抱怨這事兒。   “哥哥,你說這鄭元伽是不是太過分了。”她義憤填膺道,“那鄭元佑又不是皇子,她憑什麼要求雲柔姐姐不納側室。”   在大周以母係血緣為家族傳承的紐帶,可皇室爵位的傳承則以皇室血緣為準。為了保證各位王妃所生的異姓皇室成員為皇室的正統血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因此任何人隻要娶皇室男子,必須遵守一夫一妻製度。   千塵沒有回答她,從容不迫地放下手中的茶盞,拋出了一個問題:“阿悅,你為什麼不喜歡鄭元伽?”   千悅一時答不上來,思索了良久後道:“因為她勢利眼,太會算計,唯利是圖……”   “所以你是怕雲柔日後會被她算計?”千塵問道。   千悅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便點了點頭。   “她是一個精明人,可她不是一個小人。”千塵道,“她既然要求雲柔不納側室,那必然給出了同等條件的好處。你覺得她唯利是圖那是因為在她眼中永遠是利益為重,隻要能獲得好處,便有話可談。”   “那還不是唯利是圖嗎?隻認好處不認人,冷血動物一個。”千悅道。   “那時因為你隻看到了她重利的一麵。”千塵幽幽道,“那些小人總會將利益捆綁在情感之中,以一種道德至上的言論對他人進行綁架。而隻談利益的人,才是最坦蕩的人。”   千悅皺了皺眉,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她比千塵小了七歲,是高漸漓三十多歲時生下的小女兒。   在她出生前,高漸漓曾言:“我希望她不要太聰明,也不要太能乾,更不要有什麼作為,我隻求她可以任性地活著,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此在她出生後,全族上下都對這個孩子極盡寵溺。   她不像千塵那般,在很小的年紀就看慣了人心險惡世事無常,以至於如今這個年紀,仍活得好惡隨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