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是花落去無聲(1 / 1)

春落 今朝無酒可飲否 16171 字 8個月前

景安十五年,長安。這天清晨,早起賣瓜的劉阿伯剛走到外郭城的明德門附近,忽然看見一隊禁衛軍自朱雀門而來,嗒嗒的馬蹄聲聽得叫人緊張,隨後人們便聽到整個長安城,全城封鎖的消息。   “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關城門了。”   “聽說是宮城起火了。”   “噓,這等事可不能亂說。”   “害,我也隻是聽說,說是掖庭宮著了火,那火燒得喲,映紅了半邊天……”西市的茶肆裡,食客們看著不遠處奔馳的禁衛軍,小聲議論著,旁邊不知所以的小娃娃問自家娘親,“娘,他們在說什麼啊?”“娘也不知道,再等等……”等到塵埃落定,各種來路的消息紛至遝來,這件事才有了大致的輪廓。   聽了各種小道消息的董冬青,在心裡暗想,“以後史官應該會這麼寫吧,後宮鄭妃因兒子早夭,嫉妒陳美人產下公主,遂買通奴仆,在掖庭宮公主寢殿放火,想讓公主意外身亡。幸得貼身宮女相救,趁宮中大亂時抱著公主逃出宮去。隨後鄭妃所謀之事敗露,皇帝大怒,宮中上百人被斬首賜死,嘉柔公主不知所蹤。史稱,史稱什麼來著,那就史稱鄭妃之亂吧。”董冬青對自己的這個收尾很是滿意。   “店家,來兩碗麵。”門外有人吆喝,董冬青回過神,“來了來了。客官稍坐,馬上就好。”董冬青進裡間煮麵去了,外間等麵上的兩人互相攀談著,“陸兄這風塵仆仆的,是要上哪兒去?”“別提了,還不是這次宮裡那事,有幾個被牽連流放的,需要押送。等這麵吃完,就得上路了。”“這麼急啊。”“去嶺南呢,山高路遠的,可不得抓緊點……”   吃完麵出門的陸甲一路小跑,他得趕在點卯前到,也不知這次回來是什麼時候,怡春坊的小紅還等著他呢……   走了半個月,才到宛城,這日,天氣晴好,押解的兵丁們心情也跟著好了些,犯人們想休息下,也不再像前幾日那樣隨意動手了,雖然還是不允,好歹隻是嘴上罵兩句。   “爹,你醒醒,爹……”不遠處有女子的哭喊,兵丁們都見怪不怪了,估計又是哪個受不住的,丟了性命。   “軍爺,我爹暈過去了,能不能讓他休息下。”灰頭土臉的女子向他們哀求著,估計是臉上的汗漬泥土過於多了,兵丁們看了一眼,就不耐煩的罵到“休息什麼,天黑之前不到戌所,今晚就等著睡路上吧。”   “起來,趕路了。”陸甲一腳踢在老漢身上,見沒有動靜,身旁的兵丁罵罵咧咧的準備動手。這時,“呲”的一聲,幾枚銀針紮入兵丁脖子,他們晃了兩下,旋即倒在了地上。   女子仍跪在地上,沒敢做聲,四處望望,才發現身後樹林裡隱著一片陰影,隨後走出一人,三十多歲,看著倒是和善。他向她伸出手,“姑娘,起來吧。趁他們還沒醒,我們快走。”   “我是沈良,令尊情況不太好,得趕快醫治。”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沈良已經帶著他們來到了城裡一間醫館,大夫正在診脈。這時有人進門,對沈良行了個禮,說道“莊主,那些兵丁還未醒。”“好,我們抓緊時間。”直到這時,沈良似乎才想起,“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我叫上官桐,爹爹被判流放嶺南,今日突然就倒下了,我還以為……”上官桐這時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懈下來,一鬆下來,難過便傾瀉而出,讓沈良微微詫異,少頃,他說,“姑娘可有其它去處?”上官桐搖了搖頭。“既如此,我正要去北漠,不如我們一同前去?”   上官桐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跟著一個男人,就這麼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入目皆是黃沙,零星綴著幾棵乾枯的胡楊,似乎腳下一不小心,就會跌進這幅荒漠異域畫卷圖裡,擾亂了流沙。   騎著駱駝走了許久,爹爹身體本就虛弱,一路舟車勞頓,幸好沈良行事妥帖,倒也沒遭太多罪。幾日後,來到一處綠洲,沈良說這兒叫鳴玉洲,前麵就是他在北漠的據點。等到了地方,安頓好後,又過了兩日。   是日清晨,這地方晝夜溫差極大,上官桐一時還沒習慣,剛出屋子就覺得冷,正欲轉身回屋去加衣裳,突然瞥見樓下沈良正坐在院子裡寫信,寫罷,喚來信鴿帶走。弗一抬頭,沈良對上上官桐的視線,笑道,“上官姑娘早。”   她走下樓,有些好奇的問他,“沈莊主可是在給什麼人寫信,我看這信箋材質特殊,想必是重要之人吧。   沈良笑道,“姑娘好眼力,這乃我天極山莊特有的信箋,剛才,正是給犬子寫信,交代一些莊內的瑣事罷了。”   “沈莊主竟已成親了。”她有些訝異。   “是的,我有一子沈星從,一女沈月心,內子已亡故多年。”他頓了頓,看向上官桐,“姑娘以後可願替天極山莊做事,如若願意,山莊必不虧待姑娘。”   上官桐看著那雙直直望向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答應了下來,“好。”   信鴿飛過山川河流,飛往那既定之地,途中經過益州一處茂密的竹林,鬱鬱蔥蔥,正是歇腳的好去處。   “阿爹,阿娘,你們回來了!”從竹林屋中跑出一個正值碧玉年華的女子,容貌清秀,臉中間橫著一條長長的疤。   “阿鬱,來,娘看看,一年不見,你都成大姑娘了。”阿鬱走至眼前,才發現娘親懷裡還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在繈褓裡睡得正香。   “這是你妹妹,若竹。”阿爹卸下身上的貨箱,走過來說道。   “妹妹……我有妹妹了,”阿鬱喃喃自語,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很快,阿鬱飛跑下竹林,霎時不見了人影,隻有她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得告訴程大哥去,我當姐姐了。阿娘,我等下就回來……”   “這丫頭,整天還是凈念著程大哥,程大哥的,女大不中留啊……”阿爹頗有些失落。   “當年我對你還不是這樣,女兒大了,是該考慮考慮了……”阿娘抱著妹妹,夫妻倆邊說邊進了屋。   進屋後,阿爹從貼身口袋裡拿出一個錦囊,錦囊裡是一塊圓形鏤空兔子玉墜,精致小巧,質地細膩,反麵刻著一個嘉字。剛把妹妹放好,阿娘走過來看著這玉墜喃喃道,“好心人的心意,可得好好收著,放哪兒呢?”,阿娘環視一周,突然看見床上放著的雙魚玉佩,夫妻倆看了許久,隨後相視一笑。   一轉眼到了兩年後,阿鬱與程立感情漸深,兩人幾乎形影不離。這天,程立說要去江州祖宅看看,對於過去,他甚少提起。阿鬱想和他一起去,順便看看這“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多江之城。程立不願阿鬱跟去,可阿鬱想看看他從小生活的祖宅,兩人都不肯讓步。這時,有一人自竹林外走來,約四十左右,麵容和善,來人稱他是程立父母的故人,今日來此,有事與他相商。   簡陋的居所裡,木桌上的茶正冒著熱氣,程立看向對麵坐著的男子,詢問出聲,“閣下是?”   “兩年前,我在北漠追擊一幫劫掠商隊的馬匪,收繳物品時,從一個人身上搜到了這個”,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玉鷹配飾,質地雖常見,但程立認出,這是他曾隨身佩戴的玉飾,連上麵的輕微劃痕都一模一樣。   男子接著道,“我順著這條線索,一直找到了益州,在山腳下,有人認得這枚玉飾,指引我找來了這裡。”   “是誰?”程立記得這裡應當沒有人認得這枚玉飾,不禁追問。   “就一尋常的山野樵夫,或許他曾見過吧。”男子抬頭看著他,“當年我在外地辦事,聽到消息後,立馬趕到江州,卻發現來晚一步。我也曾去亂葬崗尋過,沒有找到活人。如果我早來一步,這些年,或許你也不會流落這裡。”   男子言辭切切,程立卻覺得有些恍惚,他來到這裡,竟已過去這麼久了。   “我還不知道閣下怎麼稱呼?”   “哦,怪我,太激動。我是天極山莊莊主沈良,程定程公子的故友。”男人看向他,“其實我此次前來,還有一件事和你相商。”   “莊主但說無妨。”   “昔年我和你父親交好,有一年,程兄生辰宴,他看著我家小女月心十分喜歡,便說想與我結姻親。可當時你們還小,就互贈了信物,說等你們大了,就以此為憑……”沈良還在說著什麼,程立卻覺得如當頭棒喝,定親……他從沒想過這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父親去世前,也確未提及有什麼信物。但看著沈良掏出的那枚青白相間的玉牌,他知道,至少這玉牌,是真的。   “多謝莊主厚愛,但現今既已物是人非,莊主就算取消這門親事,也是情理之中。”   “我沈良又豈是落井下石之人,當年之約,自然算數。你若沒有好的去處,可來我天極山莊,為我做事,我自然不會虧待於你。”沈良溫聲說道。   “多謝莊主好意,我雖尚無更好的去處,但還是能過活的,不必勞煩莊主費心。”程立不為所動,隻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你仍放不下過去之事……”話還沒說完,便被程立打斷,“你怎知我放不下過去之事?   “剛才見你和那姑娘爭論,我就知……”程立已不耐煩,“莊主既已看到,便知我不可能和令愛結親,莊主還是莫要勉強,以免傷人傷己。”程立心裡覺得煩躁,不想再和他掰扯下去。   既下了逐客令,便也沒有留下的道理了。待來人走後,程立關好門,向山上走去,他真的很想阿鬱,突然就很想她,剛才的爭論,不知她還在生氣沒有……   還未走近竹林,便聽見破空“嗖”的一聲,接著便是一聲悶哼,“阿鬱!”他跑上前,看見竹林邊,阿鬱跌倒在地,捂著左臂傷口處的手下麵,有血冒出。程立立時覺得氣血直沖上頂,從地上撿了根竹棍,就一把躍起,直直向來人掃去。來人閃身一避,右腿飛身一踢,程立的竹棍登時掉落在地。隨後來人的劍便倏的直刺向他,又在他頸前堪堪停住。   身後阿鬱傷口的血越流越多,竟逐漸呈黑紅之色。“你……下了毒。”阿鬱隻覺得身體發冷,全身的力氣也開始抽離。“卑鄙。”程立怒火中燒,手中的竹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那人劈去,卻還是被他閃身躲過,隨即狠狠將他一腳踹開,使他再站不起來。他看著程立,輕蔑的開口,“在實力懸殊麵前,一切,都是徒勞,”說罷,他不再看他,轉身向阿鬱走去,一步,兩步,三步,最終在她麵前停下,蹲下身看著她,“小姑娘,我最後再問一遍,那個東西到底在哪兒?”   阿鬱盯著他,有些提不起勁,卻還是勉力支撐坐直了身子,“我說了,我,不,知,道。”   說完,她再也堅持不住,重重倒下,暈了過去。   “阿鬱!!”   程立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用殘存的力氣,勉強起身,想狠狠揍他,卻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最後昏迷前,程立隻記得那人陰笑著站在阿鬱身前,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張臉,既已有了一道疤,何不,再多……”   隨後,程立兩眼一黑,便再無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程立睜開眼,他覺得身上有些痛,但想到阿鬱,還是立馬翻身爬了起來。她坐在他身後,背對著他正看著什麼,“阿鬱!你沒事吧……”他連忙向她跑去。   “別過來!”阿鬱的聲音有些顫抖,似有隱隱的啜泣。   他的心一沉,好像有什麼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呼吸困難。程立慢慢走過去,在她身後停下,他看見阿鬱的身上是血,手上是血,而臉上,也滴滴答答的流著血。他隻覺得抑製不住的顫抖,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赫然發現,她兩邊臉頰上各多出了兩條血痕,血正緩緩往下落,落進他的心裡,寸草不生。   “不要過來,不要,看……”阿鬱想遮住自己的臉,卻發現雙手也滿是血,她愣了,隨後,有淚大滴落下。   “阿鬱,阿鬱,不要怕,沒事了……”再也忍不住,他輕輕把她擁進懷裡,用手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她,“沒事的,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他抱著她,說著不知道安慰誰的話,隻覺得心痛難忍。霎時,難過,自責,悔恨……種種情緒充斥心間,讓他喘不過氣。   如果他沒有與她爭論,如果他與她在一起,如果他的功夫更好一些,是不是,就能保護好她,就能不讓她受到這些傷害。可是沒有如果,如果有,他寧願受到傷害的是他自己,也願她在他懷裡心碎難過。   慢慢的,她的啜泣聲越來越小,身子也漸漸滑落,最終倒在他的懷裡。“阿鬱!”他看向她左臂上的傷口,想起暈倒前男人的話,“要想她活命,隻有天極山莊能救她。”   原來是他,為了讓他妥協,還真是煞費苦心。他抱起阿鬱,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一個時辰前,阿鬱從山下回家,氣呼呼的想,再也不要理他了。這時,有什麼“刷”的閃過,阿鬱抬眼看去,卻一切如常。她正準備穿過竹林,又見竹林中有人影閃過,莫不是進了賊?阿爹阿娘和妹妹還在屋裡,得給他們提個醒。她假裝被路上石子絆到,“哎喲”一聲,向著屋裡的方向喊著“爹,娘,哥哥今晚不回來吃飯了,讓我們不要等他。”過了會兒,阿鬱又喊“沒人嗎?看來是下山去了。”   屋裡聽到動靜的阿娘正準備出來,阿爹覺得不對勁,“哪兒來的哥哥,阿鬱讓我們不要……等她,壞了,有人來了。”阿爹進了臥室,拿起金銀細軟,阿娘急忙抱起若竹,若竹正想喊,阿娘捂住她的嘴,“若竹乖,不要說話”。若竹是懂非懂的看著她,卻不再開口。   “走,去密道。”阿爹催促。   “可是阿鬱……”阿娘明顯不舍,他們這一去,女兒肯定兇多吉少。   “快走,你忘了,還有若竹。我們不是他的對手,如果我們留下,隻會是死路一條。快走。”阿爹拉著流著淚的阿娘,帶著若竹,悄悄進了密道,隻是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女兒,夫妻倆都偷偷抹了淚,隨後,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天極山莊,占地數畝的山莊氣派又典雅,隱在這深山中,別有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可如今,桃源裡的仙人怕也救不了程立心裡的痛。   下山後,他去醫館找了大夫,大夫說其它外傷都不致命,唯有左臂這一處,中的是名叫五步香的毒,此毒無色無味,但如果不解,毒入肺腑,患者會聞到並不存在的異香,那時,五步,必倒,此毒隻有天極山莊的活閻王南鳶才能解。   他扣門,天極山莊的侍衛告訴他,莊主不在,無關人等不得入莊。除非,他不是無關之人。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他心裡冷笑。可看著懷裡氣息漸弱的她,他沒有其它選擇。他上前一步,一字一句的對侍衛說,“隻要能救她,我答應莊主,願為他效勞。”侍衛進去傳話了,不多時,帶了話回來,“那之前的婚約,可還作數?”   他已有心愛之人,不可能再答應其他人。可阿鬱的情況,不能再拖了。他沉默著,掙紮許久,終是不願違了心。   他輕輕放下阿鬱,在山莊門前跪下,字字懇切,“求莊主高抬貴手,救救阿鬱,程立願為莊主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他在門前等著,覺得好像有一年那麼漫長。終於,山莊門轟然打開,有人對他說,“進來吧。”   五年後,江州靈山寂照院,佛門清修地,此院雖供奉不多,香火卻未曾斷過。鬆鶴長林,溪澗清幽,滿目青翠,讓人寧靜致遠,好一個靜心養神之所。山門前,一錦服公子閉目聆聽,聽林間鳥鳴啁啾,正得樂趣時,臺階上匆匆下來一人,兩人差點撞在一起。   “什麼人,敢沖撞齊國公府世子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世子身後的侍從厲聲責問。   “抱歉,我急著趕路,對不住。”青年書生作揖道歉,急欲下山去。   “慢著,你這麼急,是有何事啊。”周之儀終於回過頭來看著書生,眼裡的探究毫不掩飾。   半個月前,齊國公府。周之儀躺在美人榻上,侍女正把一顆剝好的荔枝放進他嘴裡,謝淵匆匆走來,“稟公子,藍摩教的赤紅桐近日已抵達中原。”“她在哪兒?”“靈山,她已練成無魅之術,可用幻術操控人心。”   “哦,我家娘子生病至今未好,聽聞寂照院慧德大師仁心妙手,特來請大師前往寒舍替內子診治。可惜今日大師不在院中,我得回家準備好東西,再來請大師醫治。”   “既如此,我也見識見識大師的醫術。”周之儀轉身往院裡走去,兩旁鬆風陣陣,引來鬆葉幽香。   禪房內,“我有一事始終不解,想請教慧德大師。”   “施主但說無妨。”   “如果一個人必死無疑,大師還會救他嗎。”   “人自有他的命數,能救時自然要救。”   “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已死之人命數已定,自然往生極樂了。”   “那已死之人,又是怎麼死而復生的呢,大師?”   “施主是何意,貧僧不明白。”   “剛才那書生的妻子上個月已經病逝,那他妻子又是怎麼死而復活的,你應當比我更清楚。”說罷,周之儀一揮袖扇,慧德立時向右偏去,梅花鏢擦著他的耳旁飛過。慧德旋即閉目運氣,衣訣上下翻飛,“流雲掌”,周之儀暗道不好,“謝淵。”謝淵飛身閃入,持劍而上,一招淩空破曉霎時擋住慧德六成功力的流雲掌。“我先出去了”,周之儀趁空跑出禪房。   “好險”,他覺得自己帶謝淵來,真是個明智的決定。   寺院外,有人在樹上掛牌許願。滿樹的紅牌,風吹過,沉甸甸的響聲不絕於耳。他看著這些紅牌,沉思半晌,心想,“果然是唬人的玩意。”   半個時辰後,周之儀手裡拿著一個紅牌,掛在了高處,“公子,你不是不信這個嗎?”謝淵忍不住問到。   “咳咳,心誠則靈,你不懂。”   周之儀看著滿樹紅牌,思緒飄遠。六年前,他的好友新任益州刺史,邀他去益州一敘。誰料途中遭遇山匪打劫,身受重傷,被她撿回了家,請了大夫開了方子,辛苦照料他好幾日,終於讓他轉危為安。後來他傷好後,時不時的會回去看她,不過某人就不太高興了,他也就不怎麼去了。直到三年前,他許久未去,本帶了禮物,打算送給她。誰知竹屋裡人去樓空,金銀細軟也帶走了,讓他感到不安的,是竹林地上那攤攤血跡,有的呈黑紅色,顯然是中了毒。他連忙遣人去找,除了知道來刺殺的殺手是赤紅桐的人以外,竟尋不到一絲蹤跡。從此以後,她便再無蹤影。   有清風拂過,他逐漸回過神來,看向紅牌上自己寫下的,“希望能再見到她”。   “公子”,謝淵的聲音響起,“你就是因為她救了你,所以喜歡她?這救命之恩,也能變成喜歡?”   “當然不是,救我是恩情,可我對她的喜歡,是真的。”周之儀反應過來,“我跟你說這些乾什麼,以後少打聽。”“哦,對了,公子,之前去山下那書生家裡,我都揭破赤紅桐的幻術假麵了,那人怎麼,”謝淵咋舌,“怎麼自盡了。”   “或真或假的期望都沒有了,他這樣,也正常。”人總是難以麵對生死,寧願自欺欺人,寧願心存僥幸,他也不例外。   “對了,赤紅桐這次來靈山的目的查到了嗎。”周之儀正往山下走,突然想起,問到。   “哦,正要和公子說,赤紅桐自五年前加入藍摩教,一路做至紅袖尊使的位置,之後,便一直待在北漠,再未去過其它地方。倒是藍摩教教主江知南,有消息稱,最近在南陽出現過他的蹤跡。”   “哦?紅袖尊使赤紅桐在去北漠之前的過往完全查不到,而藍摩教教主的消息,看來很多人都知曉啊。這兩人,有意思。”周之儀似乎想到了什麼,“你說,赤紅桐這五年都在北漠修習無魅之術,她會不會需要一個人做試驗呢?”   謝淵覺得這理由未免太過簡單。“可有時候,越簡單的理由,反而越真實。不是所有人都步步為營,埋棋千裡,總會有些意外,不是嗎?”   瞎貓也許真會碰上死耗子,誰說得準呢。   回齊國公府後,母親遣人請周之儀過去。“母親可有說是什麼事?”跟著仆從走進靈鹿院,周之儀看見不遠處的棲鹿亭中,母親正等著他。   “奴婢不知,還請公子自行過去,奴婢告退。”婢女匆匆退下。   “也罷”,周之儀左右看看,清晨的靈鹿苑草木蔥籠,隨風晃動間,還隱約可見將墜的露珠,“讓我看看,我親愛的娘親可是想我了?”他三兩步走上前,在母親對麵的石凳坐下,對著母親賣乖。   “沒個正形,”母親假嗔,拿起桌上給他準備的梨花酥,“這是家裡新來的廚子最拿手的,你嘗嘗。”   “還是母親疼我,知道我沒吃早飯。”周之儀伸手接過。   “就你嘴甜,”母親笑著看他。   “對了母親,你喚我來可是有什麼事?”周之儀想起上次出門前,還在家裡生氣摔杯盞的母親。今日前來,本以為是挨訓的,沒想到母親心情竟不錯,終於免了一頓責罵,周之儀在心裡鬆了口氣。   “還不是上次尚書左仆射楊大人嫁女,在喜宴上,你爹多喝了幾杯,回來就說要不是當初我反對,你早就娶了楊大人次女,結了這姻親。我知道他一直中意那楊家二小姐,可我不喜歡,總覺得她心機深沉,不是你的良配。你爹非要和我吵,我氣不過摔了茶盞,你爹至今沒理我……”母親還在絮絮說著,周之儀卻聽明白了,這是想讓他當和事佬啊。   好言安慰了母親,周之儀正欲開溜,母親卻接著道,“寧陽長公主與我相識多年,她就則仕這一個孩子,我看則仕人也本分有禮,你平時可多與他來往。聽說前段時間,他有了心儀的姑娘,還去提了親。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鐘意的姑娘?有的話,讓娘瞧瞧……”   唉,還是逃不過這一環。周之儀心想,鐘意的人……自然是有的,不過現在他也見不到……見不到,阿鬱,你到底在哪兒。他相信她還活著,雖然後麵派出去的人沒有尋回有用的信息,可一個人不會突然就消失無蹤,除非,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蹤跡。   “娘跟你說的話,你可要聽進去。”   思緒回轉,周之儀應聲答下,“我會的,娘。”   半個月後,南陽。剛從宛城知縣事,升至南陽太守的張懷貞舉辦升遷之宴,宴席就在杏花樓。彼時,她剛到南陽,誤打誤撞進了杏花樓打雜。那天,滿樓絲竹之聲,席間觥籌交錯,她傳菜到前廳,剛轉過拐角,就聽到喝罵聲,“哪來要飯的,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一個錦服公子滿臉嫌棄的看著跪在眼前的人,那人邋裡邋遢,作勢要抓麵前人的衣訣,“公子,不是我不想走,實在是沒力氣,快餓暈了,公子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吧。”   “嘿,不知好歹。太守大人的宴席豈容你放肆。”公子四下一瞥,準備喊人,她低著頭從旁經過,“來人——”公子的話還未喊完,地上跪著的男人迅疾彈起,搶了她手中那盤步步高升竹筍湯,橫沖直撞的往前奔去,惹得沿路驚叫連連。   “來人哪——快來人,抓住他。”有人在喊,有人在跑,場麵一度混亂。阿鬱想趁亂離開大廳,臨出門才發現,玉佩不見了。她摸遍全身,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剛才那人搶湯時,出手迅捷,湯卻絲毫不灑。她心中懊惱,也來不及多想,閃身出門,一個點地躍上旁邊屋頂,朝著那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杏花樓雅間裡,剛才慌亂喊人的錦衣公子,此時一臉沉靜的看著女子離開的方向,總覺得,似曾相識。   “公子,接下來怎麼辦?”謝淵想了想,猶豫道,“要不要——”   他本是代父親來參加升遷宴,卻在杏花樓外意外見到當初與赤紅桐接頭的那人。見那人混進了樓,正欲往張太守那裡去,他設計堵住了他,正想喊謝淵來將他拿下,誰知那人反應極快,武功似也不錯,竟讓他趁亂跑了。   “不用,以免打草驚蛇。繼續盯著他。”   “是。”   這時,“穆公子到。”門外傳來小廝的通報。   南陽城中,九四麵館生意興隆,三個江湖人圍坐一桌等麵上來。“聽說了嗎,最近寧陽長公主府中出了件怪事。”   “什麼怪事?說來聽聽。”   “寧陽長公主與穆駙馬感情甚篤,自從駙馬出了那事後,長公主便在府中設了佛堂,每日禮佛,聽說最近,佛祖顯靈了。”   “佛祖顯靈怎麼能叫怪事,你個趙四兒莫要打胡亂說。”   “誰亂說了,這事怪就怪在,那佛祖說長公主府上風水相沖,所以駙馬才出了事,想要化解,必須找壬辰年戌時出生,家住宛城的女子,用……”麵端上來了,談話聲逐漸小了下去。   一旁的跛腳男子大口吃著麵,麵吃凈,男子丟下銅錢起身要走,“咻”的一聲,一枚蓮花鏢紮進男子麵前的木桌,男子翻身而出,一掌襲至來人身前,那人側身避開,左手一拍男人麵門,男人抬臂一擋,那人右手順勢一掏,從男人衣襟裡掏出一塊玉佩來,正是之前那塊雙魚玉佩。   “哼,本姑娘的東西也敢偷。”帷帽下的聲音,應是年輕女子。   “姑娘從何說起啊,這玉佩是我憑本事得到的,然後你又從我這兒拿了去,我們兩不相欠。”男人一本正經的看著她,眼裡藏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你……”女子氣急,一時忘了反擊。   那雙讓人看不透的眼睛,倒很像一個人。她看著男人,逐漸回了神,“哦,是嗎,你不是不良於行麼,剛才和我對掌時,身手可利落得很。你的本事,就是坑蒙拐騙?”   “嗯……能騙到手,怎麼不算呢。”男人輕笑著看了她一眼。   她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不,不僅是因為他的話,更是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被人看清了所有的情緒,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休要猖狂。”女子一劍揮去,男人像是早就知道她的出招一般,輕鬆躲過,退後幾步,隨即轉身離去,隻餘一句“再會”傳來。   麵攤上看熱鬧的人作鳥獸散,老板過來要女子賠他的百年梨花木桌,隱在屋後的跛腳男人站直了身子,大步向前走去。天空忽的驚雷響起,要下雨了。   張府,正是夏時,流水潺潺,蛙鳴四起,張家小姐性子活潑,命下人做了捕蟲網,趁著夜色在西苑裡捕螢火蟲。可每每還未走近,似被什麼驚到,螢火蟲便都飛走了。張家小姐並不氣餒,命仆人再去找螢火蟲多的地方,一個人在湖邊假山旁等候。   “噗——”像石入湖水的聲音,張家小姐抬眼望去,隻見不遠處的水麵咕嚕冒著泡,就像人在吐氣一樣。   “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張家小姐的叫喊聲瞬間響徹整座西苑。   一刻鐘後,落水的人被救上來了,可張家小姐也差點暈過去,“爹,你怎麼了,爹,你醒醒啊,不要嚇瑤兒,爹……”   仆從越聚越多,吵吵嚷嚷的,絲毫不顧及麵前溺水的張老爺。似乎有管家在說話,被淹沒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聽不真切,“老爺看著像沒氣了,莫不是……”“可不能亂說,當年夫人就是……”“圍在這兒做什麼,都退下,退下。”是管家的聲音。“這傳言果然是真的,如果早點……老爺也不會出事了。”“那小姐……”仆從們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不迭退下了。一時之間,西苑隻剩下張家小姐悲傷的惻哭,還有失魂落魄的張管家。   翌日,張府後門,趁人不備,謝淵一躍跳進墻來,躲過府裡仆從,徑直往西苑走去。在西苑各個隱秘之處,皆發現了有人蹲守的痕跡。難怪昨晚張小姐撲螢火蟲,老是被驚,竟是被這些人所擾,謝淵暗想,想來這些人早已蹲守多時。這時,不遠處的廊下有聲音傳來,“小姐,你就快走吧。”謝淵徇聲看去,竟是張府管家張致,還有張家小姐張書瑤,“張叔,我不走。你我都知,我爹是被人……”“小姐,慎言啊。”張管家左右看看,見沒人,才接著說道,“小姐,自從寧陽長公主府那傳聞出現後,老爺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張叔,你說什麼?”張書瑤顫聲問他。   “前些日子。長公主府出現怪事,說是要用壬辰年戌時出生,家住宛城女子的血,方可讓駙馬爺恢復身體。”“這,”張書瑤愣住了,她從沒聽過這傳聞。   “早前,穆小公子鐘意小姐,來張府提過親。老爺找人算過,你倆的命格八字相沖,有血光之災,因此便回絕了,後來便出現了這傳聞。”   “可我不是亥時出生的嗎。”張書瑤還是不敢相信。   “當年夫人生小姐時,難產而亡,有靈州來的和尚說小姐命弱,生辰八字不能為外人所知,否則會被有心人利用。老爺聽信了和尚所言,就把小姐的生辰八字延後了一個時辰。”張管家老淚縱橫,“小姐,快跑吧。趁現在還沒有……”   “小姐,有人來了。”有婢女匆匆跑來,謝淵從藏身處閃身離開,縱身一躍,已落在府外小路上,隨後,向客棧走去。   清泉客棧裡,周之儀吃完最後一顆湯圓,不緊不慢的說道,“你是說,靈州來的和尚讓張太守改了張小姐的生辰八字。”   “是,張管家是這樣說的。”謝淵回道。   周之儀繼續說“在那之後,說張小姐和穆公子八字不合的人,會不會是同一人呢。”   “是,屬下這就去查。”謝淵轉身離開。   周之儀起身伸了個懶腰,舒服。吃完早飯,也該出去透透氣,不然,會發黴的。他打開房門,慢慢踱步下到一樓,這時樓下隻有零零散散幾個人,圍坐一桌喝著酒,聊著些小道消息江湖八卦。   “我跟你們說,我家婆娘上次去靈山還願的時候,瞧見寂照院的慧德和一個紅衣女人偷摸進了房間。嘖,這和尚表麵裝得清高,實際和我們還不是一樣。”男子揶揄的看著另外兩人。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另有一男子裝腔作勢的腔調,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真是不堪入耳,”周之儀搖搖頭,走出客棧。剛出客棧大門,就見一輛馬車從眼前擦身而過,車上的馬夫拉著韁繩,試圖控製失控的馬,但並沒有用,馬車一路奔馳著往前去了。這時他的“快閃開”才從前方傳來,顯得不合時宜。   周之儀被馬車沖撞得將將站住,這時有人往他這裡直直跑來,他來不及躲開,被撞得一個趔趄。“誰啊,也不看著點路。”周之儀剛站穩身子,突然想到什麼,往自己的錢袋摸去,“還在”,他正沾沾自喜時,一個聲音傳來,“你不看看你腰間掛的玉佩可還在?”   他一驚,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腰間掛的和田玉佩已不見蹤影。一個女子走來,在他麵前站定。   “你是誰?怎麼知道我玉佩被偷了。”周之儀懷疑的看著麵前身著鵝黃長裙的姑娘,問道。   “本姑娘好心提醒你,你倒懷疑起我了。”姑娘無語,“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周之儀打量著她,見她穿著材質細膩的淡雅黃色襦裙,足底一雙金蓮坊新出的流雲履,腰間掛著枚極少見的點赤羊脂白玉玉佩,看著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子,偷雞摸狗,似乎也不大可能,“咳,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本姑娘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我剛才在對麵,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小賊撞你時順走了你的玉佩,才來跟你說一聲。”說罷,姑娘轉身就走,“下次記得看清楚再來質問,不然,可就成了笑話。”   這姑娘可真是伶牙俐齒,周之儀咂舌,這時才想起追回玉佩,可那小賊早沒了影,上哪兒追去,隻能自認倒黴。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悻悻回了客棧,這一大早就出門不利,今天肯定五行相克,不宜出行,周之儀在心裡想著。   一刻鐘後,謝淵回來了,“稟公子,據張家仆從說,當年張夫人難產過世,沒多久,有個自稱從靈山而來的和尚,說小姐命弱,張太守本是不信的,可那和尚靈驗的很,說什麼事會發生,過會兒就真發生了。他還算出了張太守不為人知的一些事,自那以後,太守便信了他。”   果然是他,周之儀毫不意外。   當年在益州竹林裡,那灘灘血跡,他手下人證實的消息,殺手是赤紅桐所派,這種種線索,都指向藍摩教赤紅桐。可除此之外的其它線索,便再沒有了,就像有人抹去了其它痕跡,故意指引他,這一切都是赤紅桐所為。這些年他一邊留意赤紅桐的消息,一邊找這幕後的第三人,卻始終無甚所獲。這隱藏在暗處的人,到底是誰呢。   周之儀思索著,身邊謝淵繼續說道,“公子,剛才在張府時,宮裡來人了,說張小姐一年後守孝期滿,便要嫁給長公主府的穆小公子為妻。”   “哦?”昨日在杏花樓,穆公子進門沒多久,房門外就起了火,幸虧雨下得及時,並無傷亡。晚上,張太守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落水身亡,衙門說是失足落水,便草草結了案。現在,張小姐一年後守喪期滿,便要嫁給穆公子。嗬,好一個互相殘殺,隻是苦了張家小姐。   他看著窗外,街上陽光明媚,車水馬龍,可終有陽光無法企及的陰影處,陰影下,不知埋藏著多少累累白骨,血淚冤屈,讓人心驚,亦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