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了一天的言先生,回到房間,脫下濕透的衣服,露出緊實的肌肉。 拿下毛巾簡單擦了擦身體,言先生一頭栽倒在床上。 他緩緩閉合雙眼。 無垠的黑色悄然而至。 夜如同黑皮的舞姬,她的舞蹈帶來的不是靜謐,而是神秘和無序。 那些扭曲的畫麵,開始在言先生的眼前時隱時現,光怪陸離。 突然,猶如盤古於混沌中開天辟地,一切開始清晰。 言先生再次回到了21世紀。 睜開朦朧的雙眼,這視野,是防藍光的眼鏡片。 他坐在一個僅僅被簡單隔開的小工位上。 頭上的冷光燈沒有溫度。 白色的木質辦公桌,自購的飛利浦小臺燈,紅色的雀巢咖啡杯,遲鈍的聯想臺式機。 現場的觀眾朋友們,或許你還沒意識到,我們剛剛見證了言先生的偉大的特異能力。 自他因過勞殉職、穿越後,每晚都能短暫地回到他穿越前的時空。 確切地說,是生前的三分鐘。 盡管隻有三分鐘,但依舊讓他倍感幸運。 言先生翻開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待做事項。 上麵用血紅的大字寫著:“我愛996!”(大誤) 窗外,魚肚白。 電腦屏幕上,有本年、本月、本周報表,還有打死不改版的PPT。 隻有耳機裡放著的“盆栽哥”(The Weeknd)最新神曲《盲光》(Blinding Lights),能為他帶來些許還在活著的慰藉。 “要抓緊時間了。”言先生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的敲打著。 這時,資本家老板的電話又一次打來。手機屏幕猶如索命的餓鬼,忽隱忽現。 言先生剛接起電話,就聽到那熟悉到讓人全身都在抵觸的聲音。 “看釘釘。搞個報告明天早上給我。” 言先生嘴角笑意盈盈。 “丟雷樓某,吔屎啦你。” 多麼優美的華夏語言。 猝然掛斷電話,隨後行雲流水將電話扔出窗外。 在一遍遍回溯中,桌上的速溶咖啡言先生早已經喝膩了,但不管在打電話這個環節重復多少次,言先生依然樂此不疲。 放下電話,言先生頓感渾身舒暢。他的雙手在鍵盤上靈動的飛舞。 直到他看到屏幕上的信息,這才滿意地露出微笑。 墻上的掛鐘自顧自的滴答,笨重的時針已慢慢指向IV的方向。 好累啊,舉起雙手,伸個懶腰。 眼睛一閉。 再想睜開,眼皮卻如同灌鉛般沉重。 熟悉的失重感,就和他第一次穿越時一樣。 他化為一道光電,向下方疾墜而去。 …… 1908年春,倫敦。 “細路仔!細路仔!” 昏迷的華裔少年小阮感覺臉被人輕拍。 “醒醒,細路仔。” 床上的少年抬起沉重的眼瞼。眼前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大叔,滿臉的褶皺訴說著他和善的氣質,透著一絲韜光養晦的味道。 “細路仔,使唔使飲碗粥丫。”(小孩兒,要不要喝碗粥啊?) 說著大叔端起一碗白粥,放在他的床邊。 “唔……”少年掙紮著坐起身。此時那身濕透的報童服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青色粗布的對襟馬甲。 “大叔,我這是到哪兒了,您是……” 大叔一愣,旋即笑起來。 “誒喲,孩兒啊,沒想到你是北方來噠,大叔也在北方待過好一陣兒哪。說東北官話的人。在這裡可太少見啦。大叔姓洪名連,這裡大家都叫我洪叔。孩兒啊,你叫啥名,你家是哪兒的啊?” “我叫阮忠華,老家是濱江縣的,地方不大,知道的人不多,後來被養父帶到俄國生活。小時候在縣裡他們都叫我華子,您叫我小阮就行。洪叔,我這是在哪呢?” 小阮打量著四周。房間很小,也很難講什麼裝修品味。 一套桌椅,簡單的硬板床。門外,高高地架起一排一排的竹竿,上麵掛著剛剛漿洗好的各色衣物。 “這裡是倫敦的唐人街,哦,就是萊姆豪斯(Limehouse)的華青洗衣鋪。這兒是我的店,也是我的家。這兒以後也是你這一段時間的住處了。言先生帶你到這兒以後,你昏睡了兩天。” 洪叔給小阮拍了拍枕頭,讓他坐得更舒服一些。 “誒,你現在不方便再以原來的身份過活。以後對外,隻說你是我的遠房的好大侄兒,來投奔我的。”洪叔又從桌上把準備好的白麵饃和醃黃瓜端到床邊。 “言先生說你以前都在俄國好吃好喝,這兒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我們這兒也不比其他的地方富庶,就這罐酸黃瓜也是言先生從薩伏伊大酒店(Savoy Hotel)的後廚費了些力氣弄來的。” 洪叔探查了一下小阮的麵色,已經不見剛來時候的慘白,恢復了很多血色,隨即點了點頭。 “你先吃點東西,我出去看看前臺的客人。” “多謝洪叔。”小阮掙紮著向洪叔拱手欠了欠身,洪叔笑著擺了擺手,走出門去。小阮目送洪叔出了房門,端起床邊的白粥喝了一口。 喝了這口白粥,小阮這才算是全身放鬆下來。 小阮現年十三歲。 劫後餘生的小阮坐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他的眼眶濕潤了。他馬上緊咬嘴唇,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千百年來中華男兒一以貫之的倔強。 小阮正沉思著,從門口突然探出一個小腦瓜,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那是一群穿著粗布衣的孩子站在門口,偷偷地觀察這個新來的小夥伴。 “哥哥仔,你點喊咗?”(小哥哥,你怎麼哭了?) 和門口的幾個孩子不一樣,一個梳著羊角辮,看起來八九歲的小姑娘自顧自地徑直跑進來,站在小阮的床邊。 眼睛直直地盯著小阮這個舉著白粥,風雨欲來卻強忍著不打雷的奇怪孩子。 小阮雖然沒聽懂,但也知道女孩兒在關心他。猛地抽一下鼻子,把眼淚用手臂抹乾,對著小女孩兒憋出一個十分難看的微笑。 小姑娘掏了掏兜裡,拿出一塊兒紙包著的,被揣得皺皺巴巴的太妃糖,仔細想了想,還是遞給了他。 “哥哥仔,食糖。食得糖就不辛苦嘞。”(小哥哥,吃糖,吃了糖就不難過啦) 小阮接過糖,剝開紙。一塊褐色琥珀狀的太妃糖。小阮看了看女孩兒眼神裡的期許,將糖放在嘴裡。 紅糖,牛奶,可可味混雜在一起,充斥唇齒之間。 真甜。 “謝謝你,我叫阮忠華。你叫我小阮就成。你叫啥名啊?” 小姑娘努力辨別著他在說什麼,後來才明白過來。 “我個名,叫沈嘉欣。” “唔啱,佢叫招財妹”(不對,她叫招財妹)門外有調皮的小男孩忍不住起哄。被小姑娘回頭一瞪,小夥伴們頓時一哄而散,忙不迭地跑開。 小阮看著這群弟弟妹妹。恍然間仿佛看到了他碰到安德烈之前的生活。 小時的他也是迫不得已的雙親拋棄,帶著妹妹在街頭討生活。那些曾和他們一起掙紮生存的孩子們,按年紀也和他們一般大小。 直到如救世主般的安德烈出現,收養了他們兄妹,把他們帶到俄國定居。他的命運才因此發生不同。 二十世紀初,大清王朝還在維持著大國氣派。然外有強敵,內有虎狼,局勢動蕩,戰亂四起。這樣的年歲,失了雙親的孩子很難挺過來。 風雨漂泊的華夏神州,正等待著海外的一角,那些眼光長遠者吹響革命的號角。 小阮回過神,看著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觀察他,猶如冰雕玉砌一樣可愛的女孩子,微微一笑。“招財妹”沈嘉欣也跟著笑起來。 這是兩人的初次相遇,也標誌著小院中一場南言北語的對決從此徐徐展開。 小阮和招財妹的交流在最初時是困難的,但架不住招財妹總是願意來找小阮聊天。 小阮本來也沒受什麼嚴重的傷,隻是兩天裡,晝不能食,夜不能寐,精神緊張,又染上風寒,導致身體虛弱。 好在小阮底子不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周左右就將養過來了。每天招財妹都來看他,小阮也對這個性格火辣長相可愛的小女孩喜愛有加。 一來二去,小阮跟招財妹學會了幾句廣東白話,能夠簡單的日常溝通,對洗衣鋪內的人也有了一些了解。 在這裡,明麵上洪叔最大,實際上掌控話語權的就是言先生。 洪叔很愛和小阮講言先生的事。每每閑時,他就說起言先生少年時跟隨商隊走南闖北。 因為語言天賦出色,經商頭腦卓越,在金龍旗飄揚的時候就為“紅頂商人”做事,迅速發家致富。 後來拿到了東印度公司海運的單子,才把生意一路做到了大英帝國。 言先生在這裡成立了英國首個華人商會“醒獅”,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甩手掌櫃。商會總部設在華人海員的聚居社區“萊姆豪斯”。 洪叔成為理事之一,正職是主管言先生的洗衣生意。 洪叔之前一直是言先生生意上的左膀右臂,運營手段可以說十分老練。 配合言先生優秀的商業頭腦,華青洗衣鋪在這片野蠻的市場瞬間火力全開,將原本猶太人掌控的生意收入囊中。 對於在英華人來說,在男人多是船員,回家時間不固定的情況下,洗衣生意讓說不通英語的女人和孩子得到了穩定的生活來源,商會成員人均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提高。 而對於英國人來說,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在生活得到便利的同時,也讓英國人在對於亞洲人“矮小,狡猾,不經開化”的刻板認知中,加入了一個全新的概念: “洗衣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