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宜光腦中一片混沌,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腦海中紅的、白的、青的、紫的各種顏色攪合在一起,她的身體仿佛也在一點點變輕,好像要離塵遠去了。 知覺的回歸是先從額頭的冰涼開始的,冷泉一般的靈力從她的額心湧入,溫柔地撫慰她破碎的識海,靈力穿針引線,將她的破碎處一點點拚接起來,她流出的鮮血被輕柔地逝去,頭頂的暴雨被擋住,好像又回到了安全、舒適的地方。 她勉強睜眼,又覺得疲憊,眼睛慢慢耷拉下來。 “儀光,別睡。”謝懷瑾小心地捧起她的臉,讓額頭更加相貼,純凈的水靈力快速地流淌進她的身體裡。然而他畢竟不是醫修,不知道究竟該怎樣療愈她。 他無視周圍的竊竊私語,將她彎腰抱起,準備去清葉峰找小醫仙俞暮舒。 “謝懷瑾!” 霍元的搜神被謝懷瑾強行打斷,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手中化出一條金色鎖鏈,上麵長滿了銳利的倒刺,狠狠甩向謝懷瑾。 強橫的金刺被寒冰輕鬆凍結,謝懷瑾一手穩穩地抱著危宜光,一手把憫生架在了霍元脖子上。 他的藍瞳像寒潭一般,凝聚著真切冰冷的殺意,他的劍向前一分,霍元的脖子霎時有血流了下來。 霍元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你、你敢......” 謝懷瑾的劍又向前了一分。 霍元霎時噤若寒蟬。 合歡宗長老李兆詩看不下去了,死了一個小宗弟子和死了一個淩雲宗長老是兩碼子事,她若再袖手旁觀,恐怕要遭人非議。 李兆詩上前一步道:“謝師弟,霍長老也是查案心切,你又何必較真……” 謝懷瑾冷冷瞥了她一眼,仿若兜頭一碰涼水澆下,李兆詩後退一步,不敢再說。 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問仙巔峰的俞晚融和問仙中期的蘇嶼不在宗內,其餘問仙初期的長老實在不願去碰謝懷瑾這塊硬石頭。在死一樣的寂靜中,被壓抑、被忽視的哭聲終於清晰起來,從泣不成聲到嚎啕大哭,針一樣刺進眾人的耳中。 這好像是萬豐的聲音。 危宜光勉力睜眼,看見前方的桂樹下圍了一圈人,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躺在地上,那雙原本含笑的、靈動的雙眼已經永遠合上了。 她渾身劇烈顫抖起來,掙紮著想要從謝懷瑾懷裡下來,謝懷瑾拗不過她,隻能將她輕輕放在地上,一隻手扶著她的腰,慢慢地向桂樹下走去。 裴若霄身上的白衣已經被地上的泥水染臟了,像暴雨中一隻折翅的蝴蝶。 她那經常說出鼓勵和溫暖話語的雙唇,一看到朋友遇到危險就緊張不已的雙唇,過分活潑喋喋不休到讓人耳朵生繭的雙唇,如今泛著青紫色,失去了生機,再也不能叫她一聲“師姐”了。 萬豐看到危宜光走過來,抱著裴若霄向後退了一步,他雙目血紅,淚水已然流盡了,臉上是一片緊繃的麻木和苦澀。 他像初次認識危宜光一般,語調平靜而陌生地說:“師姐與若霄本不是一路人,請師姐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吧。” 危宜光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前些日子好像幻夢一般,她又回到了在小屋裡,一個人悄悄和天上流雲說話的日子。 她又是一個人了。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不知道要走向哪裡。旁邊的人沉默著,一直跟在她身邊。 她向北走去,劍仙閣的後麵,隻有最後一個建築,斷罪臺。 不少人看她往北麵走,心知有熱鬧好看,也都跟著她一起走。 斷罪臺由劍仙所鑄,兩根頂天巨柱上環繞雕刻著蟠龍瑞鳳,正麵有當年劍仙用本命劍刻上的八個大字。 “有不平事,我劍斬之。” 背麵有又刻了: “販夫走卒,皆可鳴冤。” 危宜光往那鳴冤鼓上狠狠一敲! 厚重如山的鼓聲一圈圈向外擴展,傳遍了整個淩雲宗。 她身上剛愈合的傷口又崩裂了。 劍仙在時,規定凡有人敲響鳴冤鼓,在宗的各峰長老必須到場審問。為防濫用,無冤而訴者,長老可立斬臺下。 危宜光想敲第二下時,後麵的萬豐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槌子,他臉色蒼白,一字一頓道:“我與若霄自幼相識,要為她鳴冤,還輪不到師姐。”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鼓聲響徹雲霄,不少長老麵露無奈,卻也隻能走上斷罪臺,一一落座。 主位還空著,沒有人願意做這次的主審。 此時俞晚融和蘇嶼匆匆趕到,兩人的打扮都顯得非常鄭重,玉帶束冠,紫衣華服。俞晚融還算鎮定,蘇嶼的臉色難看至極,她看到謝懷瑾,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謝懷瑾你什麼意思?!謝俞蘇霍四大家,舉行了多少次少主冊封禮,還是第一次有人冊封禮舉行到一半話都不說就跑了的!你讓老謝的臉麵往哪擱?你讓我們這些為你主持的長輩的臉麵往哪擱?好,你了不起,修到了問仙,能縮地成寸,你走後老謝一張臉都紫了,還隻能待在沉陵給你善後!” 她那雙光華湛湛的丹鳳眼瞥到謝懷瑾身側的危宜光,上下打量了一眼,連怒火都懶得發泄了,冷笑道:“你不要跟我說,你趕回來是為了一個女人?” 謝懷瑾擋住危宜光,向俞晚融和蘇嶼深深一揖。 俞晚融拉住蘇嶼,打圓場道:“好了好了,有人敲了鳴冤鐘,我們倆誰上啊?” 蘇嶼滿肚子火,正愁沒處使,她身量高挑,眉眼淩厲,大步邁向斷罪臺的主位,一聲威嚴莊重的“靜”自丹田內發出,聲傳百裡,下麵的眾人果真安靜了下來。 “冤者為誰?” 萬豐向蘇嶼一揖:“冤者為我。” “爾有何冤?” “貴宗長老霍元不分青紅皂白,冤殺了我宗弟子裴若霄。” 蘇嶼聽完淡淡“哦”了一聲,霍元這些年做過的荒唐事不少,不過因為他是問仙境的長老,又是滄州霍氏的人,淩雲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詳述其冤。” 萬豐將事件原委道來,蘇嶼漫不經心地聽著,等聽到“劍仙仙逝”四個字,蘇嶼霍然起身! 她目光如電般射向在座的長老,厲聲道:“請問在座諸位,他說的可是實情?” 等長老一再確定後,她臉色霎時慘白,一字一頓道:“去叫霍元過來,就說是我蘇嶼請他。” 霍元走上斷罪臺後,蘇嶼抓著他問各種劍仙身死的細節。最後她起身要親自去一趟劍仙廬。 萬豐攔在她麵前,大聲道:“蘇長老,劍仙仙逝固然茲事體大,但既然我已經敲響鳴冤鐘,眾目睽睽,事實確鑿,絕無此時停審之理!” 蘇嶼冷笑道:“好一個眾目睽睽!那當時在場,現在願為他作證的有幾位啊?” 危宜光拳頭猛地捏緊,她當時被霍元搜神,神誌不清,實在不能算是證人。 魏有晴大聲道:“我願為他作證。” 這次她有了防備,李兆詩沒能攔住她,趕忙出來補救道:“蘇長老,有晴近來有些神誌不清,可能看錯了。” 蘇嶼順勢道:“原來如此,那便還是沒有證人。” 魏有晴氣得渾身發抖:“你放屁!” 李兆詩厲聲斥責道:“是宗主把你驕縱了!才能如此目無尊長!” 魏有晴梗著脖子繼續罵:“你這老翁,豬油蒙了心!平日裡給我師尊吮癰舐痔,出門了還要為別人鞍前馬後,真真丟盡了我宗的顏麵!” 看熱鬧的弟子低低笑了一片。李兆詩兩眼一翻,險些氣撅過去。 但有了他那一番話,蘇嶼硬是不肯將魏有晴視作證人。 蘇白進退兩難,蘇嶼說好聽點是他的親姑姑,說難聽點是他在淩雲宗的直係領導,他得罪霍元也就罷了,若是得罪了蘇嶼,往日的日子恐怕並不好過。 正當蘇白猶豫之時,危宜光出列道:“敢問蘇長老,霍元對我搜神,有理還是無理?” 蘇嶼正對她不滿,冷笑道:“為了查案,自然是有理。” 危宜光深深一揖道:“那請蘇長老為了查案,也對霍元搜神。” 蘇嶼臉色一變,喝道:“放肆!霍元是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 危宜光厲聲道:“劍仙在時,斷罪臺‘販夫走卒,皆可鳴冤’,如今劍仙仙去,斷罪臺審案還要分一個輕賤貴重?敢問蘇長老,方才你再三詰問證人,原本願說的人也不敢說了,這難道不是以勢壓人?劍仙屍骨未寒,蘇長老便如此行事,晚輩鬥膽一問,您眼中可還有劍仙?” 蘇嶼冷笑道:“好一張伶牙俐齒!十五年前仙魔大戰,那才真是蒼生塗炭!全靠劍仙救危扶傾,我等才能幸免於難。如今劍仙一去,蒼生危矣!豈是爾等黃口小兒能知曉的?” 危宜光輕輕笑了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字一頓道:“蘇長老句句蒼生,那她難道不是蒼生之一?” 她顫抖地指著裴若霄蒙了白布的屍身,大聲道:“敢問蘇長老,若這裡躺的是你的親朋,她算不算是蒼生?” “蘇長老連如此具體鮮活的蒼生都能無感無悲,還扯什麼蒼生的大旗!” “不過是因為你,因為你淩雲宗不願因為一位弱小的小宗弟子,去問責一位問仙境的長老!” “哪怕他強橫跋扈、仗勢行兇、草菅人命!” 化木門的一個弟子扯了扯危宜光還在滴血的衣袍,哽咽道:“師姐……” 魏有晴身邊的金靈兒突然道:“我願意作證。萬豐倘若有半句虛言,我永不配為金氏之女。” 杭海金氏,雖然根基不如謝俞蘇霍四家,卻是最富有的行商大族。 陸陸續續有幾個弟子站出來,認識的、不認識的,有人邁出了第一步,之後作證的人數越來越多。其中一個弟子伏在地上痛哭道:“若霄師姐前天還給我帶了她做的桂花糕……” 後麵痛哭者越來越多,哭聲如抽刀斷水水更流,大火焚林林更榮。那些隱藏在“看熱鬧”背後的真心,終於顯露出來—— 我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朋友,但我忍著不敢聲張。如今有人擋在前麵,我終於能在背後為她哭上一哭。 裴若霄生前交友廣泛,她愛熱鬧,去時也不算孤單。 這一夜持續的雷雨終於停歇,太陽一點點升起來,照在滿地桂花上,即使零落成泥,依然金黃燦爛、暗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