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 “秀才邵晏因太愛自己的老婆,假扮陌生人強奸了她,後借此事以表大度,不計前嫌,徹底拴住了他那頗有幾分水性楊花的老婆的心……” 野路子無皮書籍在手中翻動,一藍衣少年坐在屋內床榻邊,表情怪異,借助桌上油燈的明亮火光,盯著手裡的紙頁,在口中淡淡念出來正翻到那一頁的文字。 旋即又忍不住撇撇嘴,嘖嘖出聲感嘆:“嘖,這可真他娘的是個天才啊!” 而後他含笑搖頭道:“現在這人間的各種怪事亂象,卻比話本中捏造的故事還來得離奇,當真人心鬼蜮,不可揣度,古人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誠不欺我也。” 笑罷,他用力擰了兩下脖子,骨頭脆響如煙火炮,巴拉巴拉,又像種子破殼,窸窣叮嚓。 然後信手將那權作無聊消遣,轉移考前壓力的雜書塞到了枕頭底下。 他隨即起身,來到窗口。 正逢十八歲的意氣少年人抬頭望去。 月光灑到窗沿,照著少年身形模樣分外明朗。 一襲藍色布衣長衫,他頭戴白玉簪,簪子雪亮剔透,造型古樸,並無甚麼繁復的花紋,於腰間則係著一塊玉墜,其翠色溫碧,通透無暇。 更見,當真是好個俊俏的少年郎君,麵如冠玉,冷然薄唇,鼻挺翼豐,臉頰線條分明,似是刀削斧鑿般,的確是俊美少年。 今宵,銀漢迢迢,飛星流光。 當下,新月如鉤,懸掛中天。 如此良辰如此夜,如此少年如此月。 此刻,他一如上弦之月,張弓待旦,滿心等著大顯身手。 “三日後,就是人族九州高等仙府招生統一考核,亦即簡稱‘高考’的重要光景,實乃我等少年修士的大日子了,這幾天本少爺還是少看這些不正經的書罷,再蓄勢試試,看能不能趕在大考之前,自‘下濁’破境到‘上清’品階?” 即此時,心內尚有無盡意氣如大江奔湧,大浪淘淘。 窗外。 月光驀然沒了。 是讓一道無邊黑影無聲吞噬掉的。 那尊龐然大物忽然現身。 通體火紅鱗片,閃射驚人寒芒,兩隻碩大無比的血腥瞳仁中,神光冷寂。 數息時間內,這位形狀恐怖的不速之客,由天外而來,現身月下,至於當麵,卻莫名一言不發。 屋子裡的空氣似被它緊密鎖住了,不由令人產生出死亡般的窒息感。 少年郎望著眼前的可怕生物,眸中不曾有任何畏懼之意。 “角似鹿,頭似駝,項似蛇,腹似蜃,麟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你是龍?” 他淡淡挑了挑眉道。 遮天蔽月的粗獷巨龍,其目光之色,當下難免包含幾分異樣。 突然。 屋內燭焰動搖,少年身軀震顫,藍色衣衫上盡顯升鼎蒸騰之氣,其周身天地靈氣如被烈火之海煮沸,經絡血液和魂魄精神,宛在地府油鍋中浸泡烹炸。 痛,又似碧落九幽處的大寒堅冰,化作鋒利尖刀,剜骨剔筋之痛! “咚!” 此間藍衣郎重重倒地,頭腦中有宛如爆炸般的,暈天旋地之感。 “《潛龍圖錄》上卷。” “第一境,『春雷驚蟄養大龍』。” “第二境,『四方雲動龍抬頭』。” “……” 人族玄歷2614年。 六月時夏,少年遇龍,夜授神通。 “乓乓乓。” 不多久,響起陣陣敲門聲。 “吱嘎。” 門被推開了。 五位少年人魚貫而入。 “葉子!” 一黃衣少年急沖沖去攙扶挺屍在地上的藍衣郎。 探查過氣息後,五人方知藍衣是暈過去了,性命無礙。 “喂,哥兒幾個,你們……剛才是不是也感覺到了什麼?” 五少年之中,麵皮較黑的一人開口道。 又一人道:“方才我深睡之時,忽被驚醒,但左右聽聽,毫無動靜,便打算繼續倒頭睡下去了,隻是剛臥下,你們一夥兒又齊整整從我門前經過,這才匆匆穿衣跟了出來。” 接著講話的這名少年,腦袋偏大,當下睡得發型也像被板磚拍過,頭頂一側平滑如鏡。 曾被藍衣少年贈雅號“大頭”的他又補充道:“剛才驚醒我的事物,會不會和葉子現在的昏迷有關?” 忽又兩人進門來。 “郭師!王師!” 五少年人同時出聲叫道。 “發生什麼事了?!” 新進來的兩名中年男子,看著倒在地上的藍衣少年,皆是變色問道。 “我等也是剛進屋,就看到如此情況,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少年人們答。 “可奇,讓我看看”,郭師上前對身著鵝黃色衣衫的少年說,而後遂以兩指搭著躺在地上的藍衣郎脈搏,細細查看其身體情況。 片刻後。 郭師皺眉道:“身體虛弱,意識也已然陷入深度昏迷了,他若不能在躍龍門大考之前醒來,這可如何是好?” 聞言,眾人沉默了一陣兒。 “葉子他這一睡……” 攙扶著昏迷同伴的黃衫少年駱可奇,出聲打破了沉寂場麵。 “萬一真的趕不上三日後的這場大考,那說好的我們‘逍遙六子’齊躍龍門,豈不是就變成了‘五子登科’麼?” 黃衣駱姓少年話語雖輕鬆取笑。 但此時房內的幾人麵上神情,實都算不得輕鬆,夾雜著深切的擔憂和關心。 …… 三日後,午時。 碎葉城。 城北葉家之中。 一坐著漆黑輪椅的麵色慘白少年,往一處大天井下的水池子中,丟進了些香餌料。 十一條錦鯉歡暢悠遊,其中當屬池內體型瞧著第二大的黑色錦鯉,遊得格外起勁,似乎還很生動的教訓著另外十條大小色澤各異的錦鯉們,不要爭,不要搶,斷不會讓誰餓著肚子,大家人人都有份,一團和氣最重要。 而天井底下的這座池子裡麵,斤兩最足,個頭最大的,是一條白色長錦鯉,但它在今天早上的時候忽然翻了肚皮,沉到池底去了。 這會兒投食,它也不見過來覓東西吃。 不知道那家夥是真死了,還是在裝死。 黑色錦鯉本來是想過去叫叫老大的,看看對方是死是活,但其遊出了一段兒距離後,又頗為擬人化的瞇了瞇眼,甩尾轉身洄遊,已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隻聽說死魚翻肚皮飄在水麵上的,哪有還沉底的? 那老大白錦鯉肯定又是在偽裝假死,精進增長自己的保命欺詐本事。 隻是,除過這十二條性格不同的魚兒之外,還有一尾藍色錦鯉亦在池中。 不過對方從前幾天的晚上起,就表現得萎靡不堪,食欲不振,一連三日都沒有進食一口。 這不,葉家那位上知天文,和下肢癱瘓的二少爺,他才會難得離開自己那間陰森森的房子,今日晌午出屋,便親自來給眾多錦鯉喂食,看看到底是出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哩? 而此刻他親眼瞧著了那尾藍錦鯉的委頓低迷狀況,眼睛瞇成一道縫兒,麵色不同尋常的難看。 黑色的錦鯉仿佛感應到了少年的情緒,替他分憂,轉著魚身不斷圍繞藍色的家夥打圈,可對方還是不作任何回應,陷滯在自己的低穀世界裡。 “老七出事了……” 輪椅上的殘疾少年,把眼睛徹底睜開了,那裡麵的兇光和精光,便是仙人也要被剝層皮下來。 …… 同時刻。 荒州龍門山上。 “叮當!” 那道千丈威嚴龍門之內,兩根殷紅大柱子之間,一名藍衣少年人縱身飛躍,衣衫獵獵帶風,青絲隨意飄散。 但在他頭頂上空,三千片深墨色琉璃瓦片下,龍門巨大漆黑屋簷的椽角處,隻傳得來那個瞧著最為嶄新的,黃銅鈴鐺脆音但一響而已。 “四百八十二丈!” 當少年眼見自己隻能抵達這樣的高度,僅僅隻是跳過了第一道的「小龍門」,尚距離第二道的「大龍門」仍差十八丈之遙遠。 這鈴聲和高度,便都明明白白揭示著,他今年躍龍門大考的成績隻是如此,隻能如此。 而他吶,也不過如此。 “老子不服!” “老子不甘哪!” 從小自命不凡的他,此刻心底裡百味雜陳,翻攪在一起,然後變成了一種難以描說的難受與麻木。 這一年。 這一天。 除了他之外,逍遙鎮的另外五名少年人,當天各自大放異彩,俱是山頭高大龍門內成績斐然,入席參加本屆考核的躍龍門眾士子,前三十以內的天驕位次。 讓得無數本州修士紛紛感慨,不起眼的逍遙鎮小小平民學堂中,竟出了這樣幾個了不起的少年修士,此事當真像是雞窩裡麵飛出了鳳凰。 還一下就是飛出了五隻來。 好了不得! 果真威風! 藍衣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山頂的問道廣場的,他隻是想遠離那片喧囂,那場熱鬧。 回到住處後,他好像見到了一個人,聽到了一個問題。 所以他說了一句話。 “我葉七要二躍龍門!” 當日黃昏。 晚照的夕陽分外憂傷慘淡,顏色一點也不鮮艷。 郭師與王師,及眾兄弟們要下山了。 他們不得不告別。 一個兄弟要繼續努力,以期來年六月初六能結個好果子出來。 五個兄弟則繼續上路,不停腳步,在前頭等著他迎頭趕上。 告別。 實在是一件令人感傷的事情,尤其是帶著挫敗之意的告別。 郭師,郭無鋒用力拍了拍要獨自留下來的少年人肩膀,沒有講什麼。 王師,王保榮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隻留下了一句話。 眾兄弟們,更無人言語。 山門前,夕陽的火光裡。 他卻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藍衣少年已雙眼模糊,淚目朦朧。 但他看見了五個人嘴角,如出一轍的笑意。 離散,來日相見。 我們都等你。 …… 當夜。 夜黑風高,月華如水銀瀉地。 一群黑衣人出現了。 姓葉的少年郎三日前遇龍的消息,終於隨著這一屆躍龍門大考的結束,而被廣泛散播到了外界。 於是,月黑風高的時候,本該冷清,卻不冷清了。 在這座龍門山外的勢力,聯合此前山上參加躍龍門的一些修士,打算要對在白日裡躍龍門失利的藍衣少年下手了。 可在這個特殊的時候。 碰巧。 有一個半老不老的家夥,晚上沒呆在龍門山主人給他準備的靜室內,而是正在外麵吹拂著夏末涼夜的風,借這風吹散的思緒正在憑吊一位故人,懷念著那一年她的翩翩衣袂。 而他又非常碰巧地瞧見了夜裡,這正發生在自己身下的一幕。 於是。 當時在龍門山頂上,有一個穿著藏藍色道袍的老道士,其正盤腿坐在雕刻於那巍峨山體外的,巨大石佛像的肩上。 他對著那些用其他功法遮蓋本家,或本宗功法氣息,又用麵紗或麵具,遮掩自身樣貌的鬼祟眾修士,在眾人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字。 “滾。” 隨後老道士袖袍一揮,摸到了山上遇龍少年人院舍附近的眾人就到了山下。 “噗通。” “噗通。” “噗通。” 那些人便一個接一個地,從空中摔落至山門前。 那場麵,就像下餃子似的。 乖乖。 而當那批對藍衣少年心懷滿滿惡意的修士們,還沒能由從山上被一袖袍揮動,就飛落到山下的,因空間挪移帶來的暈眩,和惡心的感覺之中完全清醒過來,每個人又在耳邊,真切地聽到了一個好像有點熟悉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 “一年。” 這隊成分復雜的黑衣人,自然不會蠢到認為這是山上不曾露麵兒的那位,要讓他們“滾一年”。 他們知道,這是山上有一位他們背後的勢力,聯合起來都惹不起的大人物,要保那個走運的少年一年的時間,要給他一個二躍龍門、求仙問道的機會。 他們和自己的主子,都得捏著鼻子認了。 …… 數日之後。 葉家七少爺在那座山上的種種消息,傳回了碎葉城中。 “葉家那位酷愛穿藍衣的少爺,不是自幼好龍麼?怎麼聽說前些日子,他在外邊真見到神龍之後,卻被嚇暈了過去呢!” 劉屠夫口氣裡帶著些譏諷,臉上表情努力裝著無異樣,可還是能瞧出來點看不起的意思。 旁邊一姓翁的賣菜老太太趕忙搭話:“可不是麼!咱們這城裡的百姓,可是多年前就聽聞那葉家七少爺打小時候,就熱衷於關乎龍族的文字傳說和圖畫記載,誰承想到底他不過是浪得虛名!” 又有路人經過,聽見兩人八卦閑談,迫不及待加入,搶著發表自己的意見:“我也是昨天聽街坊們在傳,他遇到了真家夥後,竟害怕得當場昏迷倒地,後來足足有整整三天,都人事不省哩!” “三天?我怎麼聽說是七天呢?” 又吸引來了一位過路之人的腳步,和他剛出爐的新鮮意見。 可見,聊天總是要有人加入的,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隻要談論的是感興趣的話題,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那便不斷會有不相乾的人,興致勃勃地摻和進來的。 “那葉家的七少爺遇見龍以後,不是都被嚇死了嗎?” 忽然,場上又多了另一種版本的高見。 “我以為他到現在還沒回家,是人都沒了,還活著呢?” …… 躍龍門已結束兩月之後。 八月秋高氣爽的某天。 仍是那身黃衣,駱可奇又去了荒州龍門山一趟,在自己入學那座叫「唐門」的高等仙府之前,專門去見了姓葉的藍衣郎一麵。 兄弟二人,竹林花間,把酒言歡,放情高歌,由日中,到遲暮,再到短短黑夜,再到漫漫日出。 之後,也不得不再次依依惜別。 一人,目送另一人的離開。 很多年後,藍衣他記得那個秋天的早晨,覺著山下格外的寒冷,宛如大雪隆冬的時節。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原在那一日,他們倆都以為這一麵,僅是生離。 可,有時候,有些人一離開,你就不知道會不會再見到那個人。 什麼時候是最後一麵,在我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麵”以前,都不知道那竟真的成了“最後一麵”。 然後過了幾天。 山上的少年收到了一封信,是那位叫起來很好聽,名字詩意般的喚做“晚晴”兩個字的,江家二小姐寄給他的,讓他想死。 又兩日後。 他再次收到了一封信,這回的信上隻有五個字,他便不想死了。 他要下山。 他沒能下山,遺憾了好幾百年。 …… 此後的大半年內。 北荒州這片大陸上,大街小巷,大宗小派,流言蜚語,層出不窮。 “北葉一族的七少爺,他其實是個沒本事的廢物!別看平時裝得人五人六一樣,好像在修行上有多了不得似的!但給一次荒州躍龍門大考就檢驗出來了,他原來隻是個上不得臺麵的水貨而已!” “那小子壓根兒,就不是得到了什麼神通傳承,純粹是當時他見到神龍現身,人就被嚇暈了過去,還昏迷了那麼久的時間,是醒來以後他自己覺得丟人,故才編出了這麼一套瞎話兒,說自己是接受了什麼赤龍的傳承來著。” 很久的一段時間裡。 北部荒州修行界中。 葉公子好龍之名,藍衣郎卑劣事跡,徒遭世人恥笑。 而少年他在那座七千九百丈的高山上,和他的名字一樣。 心若死灰,了無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