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慎獨園裡桂香飄(1 / 1)

群龍無首 潛龍客 11828 字 8個月前

葉子灰和烏小龍作別。   小鎮少年自去尋他盤山鎮的那位師長了。   至於另一個人,則是朝著一個熟悉的方向走過去。   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動,依循龍門山舊例,來自荒州北境的士子們,及陪護他們的師長,其居住區域應當就在這個方位。   葉子灰走得不疾不徐,反而更像是有些刻意的慢。   似乎他有在期待著什麼。   他還想要再見到些什麼。   可再長的路,再慢的腳步,隻要一直走,總有到頭的時候。   那襲藍衣走啊走,又拐了幾個彎,就見到了一條鋪滿白色鵝卵石的道路。   他沿著鵝卵石道行了數十步。   便來到了一座圓拱門麵前,其上端刻有「慎獨」字樣。   葉子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腳邁步走了進去。   迎麵的,是一棵開滿了米粒大小的,淡黃色花朵的桂樹。   原是棵九州四季桂,在六月上旬也綻放著它的英姿,桂香飄數裡。   而桂樹下有一張圓形石桌,繞著石桌又擺了四個石墩子。   龍門山上去年的時候,這座慎獨園裡。   就在那棵桂樹下,有兩位逍遙鎮學堂的親切師長。   石桌旁,還有六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郎。   有藍衣在,還有黃衣也在。   大家,都在。   六名少年們,或說或笑,或坐或站。   為馬上要開始的九州躍龍門盛事,有人出神不語,有人興奮激動,也有人緊張不安。   但大家夥兒,都是對明天充滿了期待的。   專屬少年人的天真和稚氣,熱血和豪情,在他們身上都有。   而他們比別的少年人,還多了的東西,或許便是人多。   原本一個人,能走得很快,而一群人,則會走得很遠。   隻是啊。   隻是啊。   現在,不在了。   都不在了。   石桌上,隻有零星的被風吹落的桂花瓣。   它們在那兒或卷或舒,等著歸根。   他們在這兒各自離散,許久不見。   他原本想著,昔日師友,闊別已久,可能——再見否?   而有些人已經走了,終究是不再見。   這人吶,明知不可能,為什麼還要有期待呢?   隻能是一場場的落空,又一場場的落空。   也隻是如此。   亦隻好罷了。   亦無舊時友,亦無往日歡笑。   隻有石桌常在,桂花常開。   ……   ……   ……   “葉……葉子灰?”   一個體型微胖,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修士,在藍衣少年身後帶著些猶豫叫出聲。   葉子灰不由從思緒中清醒過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他猛地回頭朝身後看去。   “郭師!”   少年驚叫出聲,卻是他在逍遙鎮學堂裡的師長郭無鋒。   “老師,您……您來啦!”   葉子灰笑得跟個孩子一樣,神情頗為激動。   “就說瞅著背影像你,果然是你小子啊,哈哈。”   郭無鋒邊笑著,邊走到了少年的身旁,說道:   “是啊,今年可不又是我帶隊麼,來送你逍遙鎮學堂裡的學弟學妹們,陪他們參加這一屆的躍龍門啊。”   他用力拍了拍葉子灰的肩膀。   顯然能在這裡見到對方,他也很是喜出望外。   郭無鋒笑著問道:“你在龍門山上這一年過得怎麼樣啊?初一到山上那天,我就去找過你小子了,但之前那裡有一個老道士,說不讓旁人打擾你,我也沒能進屋見到你,你的傷現在都好了嗎?”   “嘿嘿,這一年過得還行”,葉子灰也笑著回道。   接著他又說:“傷勢都全部養好了,就是身體裡的那玩意兒有些麻煩,現在還封印了我些實力,比較難搞。”   郭無鋒有些擔憂的道:“那明日就要躍龍門了,你這……”   葉子灰輕快搖頭,表示郭師不必為他的情況而憂心。   同時在這位麵前,少年放下了絕大多的偽裝。   見他在嘴角帶著點傲然之意,笑著說道:   “沒事兒,老師您不用擔心,同齡人您學生還真沒幾個放在眼裡的,這龍門啊,咱明天是,照躍不誤!”   “唉,你啊!現在看著像是打了雞血似的,鬥誌昂揚得很!”   郭無鋒無奈搖頭嘆息道。   “你是忘了去年你那像茄子打了霜一樣的,蔫兒了吧唧的德性了?”   “嘿嘿嘿……”葉子灰低頭憨笑。   少年此刻也不曉得說些什麼好。   他也著實覺得,當時自己的表現有點丟人,額,格外丟人……   郭無鋒見狀,心底也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這位學生,他如今在外邊兒,是荒州大有名氣的“赤龍傳承葉子灰”。   可跟自己麵前,還是像當年那個,未曾踏入仙途的青澀少年一樣。   而且對自己這位以前的師長,比兩人當初第一次見麵時,更還要恭敬了些。   “倒也不算白教了他三年,當初見到這小子時,他臉上尚滿顯稚嫩之色,可是臭屁得很……”   郭師暗自想到。   那是四年前的秋天。   逍遙鎮學堂在夏天送走了上一批的老學生,在秋天開始招收新一批學生的時候。   郭無鋒領著已經報名入學的青春學子們,正在指揮他們打掃學堂。   當時,這小子一身藍衣,就突兀出現在屋門口,他帶著一臉生人勿近的模樣,然後麵色冷冷的說:   “我入個學。”   葉子灰十五歲的青澀麵龐上,盡擺一副臭屁模樣。   而郭無鋒當時就沒理會他,繼續指揮旁的學子打掃,把他晾在門口。   姓葉的少年獨自在那站了會兒,自覺無趣,就走進來,默默地幫助大家灑掃屋子,調整桌椅,等將一切收拾完畢後,郭師才給他登記入學的。   “老師?”   葉子灰見郭師有些失神,便出言輕輕地叫了一聲。   “唉,年紀大了,就容易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郭無鋒笑嘆道,又輕輕搖了搖頭。   “行了,到那邊兒坐著說吧。”   郭無鋒示意二人到桂樹底下的石桌那兒去。   然後他又扭頭,沖葉子灰笑問道:   “嗯?赤龍傳承葉子灰,有時間陪老師坐會兒嗎?”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您!您……您欺負我!”葉子灰有些羞惱道。   少年郎麵龐也染上了些紅暈,老師這話可不是折煞他了麼!   旋即二人相視一眼,大笑出聲。   師生,相宜。   他們遂一起挪步到石桌旁。   於短短幾步路中,葉子灰刻意落後郭無鋒半個身位。   然後昔日師生,此刻在兩個石墩子上,相對而坐。   二人落座無聲,享有片刻的寧靜。   一桂花瓣飄落在少年人的腿上,葉子灰也未伸手去撣。   復聞郭無鋒太息一聲,長嘆道:   “你小子啊,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狂起來,就狂得沒邊了,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裡,這樣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是是是,您說得對”,葉子灰連連點頭。   少年態度謙遜至極,端正十分。   “行啦,別敷衍我了,你葉子灰什麼尿性,難道我還不清楚嗎?”   郭無鋒有些無奈,苦笑道。   “你從來就是認錯積極,態度端正,但是毛病不改,錯誤照犯。”   說到這兒,他拍了拍石桌,佯怒道:   “你算算那三年裡,你都闖了多少禍,記得我給你寫的結業評語嗎?”   “你葉子灰是‘動手能力’極強,和學堂裡的同窗都能‘打成一片’,你以前什麼時候叫我省過心?”   “要不是我一直保著你,就你小子犯的那些事兒,還在學堂裡讀個什麼書,早就該開除學籍,卷鋪蓋滾蛋了!”   “嘿嘿,那不是有您老保著學生嘛!”葉子灰朝郭師真誠的笑道。   但那笑容怎麼看都不覺得真誠,反而更像一個市井上的小流氓。   “哼!”郭無鋒重重地哼了一聲。   隻是那道重哼聲,在飄動的桂香裡顯得有些無力,更透著濃濃的無奈,以及更深層的關愛。   裡麵還悄然藏著,桂樹下的這對師生的深深情誼。   葉子灰瞧見老師沒有真的生氣,復問道:   “老師,這次就您一個人帶隊嗎?王師呢?”   郭無鋒瞟了眼少年,他有些玩味的道:   “臭小子,都不見你問問我最近怎麼樣,就急著打聽你王師父呢?”   “怎麼?難道在你心裡,郭老師還比不上王師父?”   郭無鋒佯作生氣的樣子。   葉子灰聽聞此話,登時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感覺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內心暗呼,怎麼成年人都喜歡用這種問題刁難別人啊?   此刻他那副模樣瞅著,倒是和先前的烏小龍的樣子有點相像。   少年囁嚅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論……論親近,在學堂裡學生當然是和您最親近了!”   郭無鋒笑著抬手道:“好了小子,看你那樣子。”   卻見葉子灰並沒有止住話頭,反而是抬起頭,更認真地說道:   “郭老師,學生這句話是真的,是發自內心講的。”   “在逍遙鎮學堂的眾多師長中,我就是和您最親近,那三年裡,也是您最照拂我這個不成器的臭小子,您罵我最多,可我曉得您是真的關心我,不願我走到歪路上去,浪費了自己的芳華。”   “學生以後無論去到哪裡,這份恩情我都感念,在我心裡,您是當得起那句‘良師益友’的!”   “學生還想過,以後等俺在這紅塵裡乾出點成就了,就給您送一塊匾,上麵就寫那‘良師益友’幾個字,哈哈哈。”   葉子灰說話時,眼眶發紅,便想用一句笑話和笑聲,來沖淡心底裡的幾縷異樣情緒。   慎獨園裡,郭無鋒沒有出聲,眼眶隱隱也有些濕潤。   葉子灰甩了甩頭,努力不想讓心裡有些異樣的情緒擴散開來。   便又接著說道:“而對於王師……我知道,當初兄弟六個裡麵,其實王師父最喜歡的是駱可奇,而最不喜歡的,或說印象最不好的,就屬我了吧。”   “因為王師將我們當作人才培養,可我那時候什麼樣子您清楚,挺多臭毛病的,按王師的原話,我葉子灰那叫‘流氓習氣’。”   “而以前我爹罵我的時候,也總說我是‘一身邪氣’。”   “駱可奇誠懇樸實,他比我要笨,可王師父就喜歡他身上的那股子笨拙,而看不上我的自作聰明。”   “也不怪王師最器重的是他,那會兒王師所傳授的,駱可奇總是最勤懇去學、去練的那一個學生。”   “我們其他幾個,在這方麵都不如他,而我又是其中最憊懶的一個。”   “我總仗著自己天資高,就散漫無歸、東拉西扯,隻挑自己感興趣的去學、去練,而對那些不感興趣的,便是瞧也不瞧上一眼,更別說認真去學它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是王師在學堂二樓給大家授課。”   “課上我口不擇言說錯話,惹王師父生氣了,他竟當麵叫我從二樓窗戶跳下去,我也明白那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後來我自知犯下大錯,晚上便私下去找王師父認錯。”   “那天恰好您也在,我就當著您和王師的麵兒,重重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您又幫我說了些好話,王師見狀更是心有不忍,就語重心長地和我說了一番話。”   “從此我才發憤圖強、悔過自新,有誌於求學問道的。”   “這才有了我今天在修行上的成績。”   “學堂裡您主要教我們讀書,但是王師父畢竟主抓我們修行,學生老實講,您別見怪,要論那三年裡,我還是從王師身上,學到的該如何修行和做人的東西最多。”   “所以您二位,同樣都是我葉子灰極敬愛的師長,您是我最親近、愛戴的師長,王師則是我最尊崇、敬重的師長。”   事實上,在逍遙鎮學堂裡的那些年。   負責教導葉子灰他們這一批學子的,數位師長中,郭無鋒主管讀書的事情,而王保榮主管修行事宜。   一個教學,一個傳道。   這二人的班子,搭的倒也稱得上是合作愉快。   而因王保榮負責修行傳道之事,故對葉子灰他們兄弟來講,六人都得稱一聲“師父”,其人不僅是老師,還是半個父輩。   郭無鋒聽見少年袒露心扉之語,心裡也很是欣慰,頗為感懷。   在世間,重情重義的少年,總是最動人的。   “行啦,你王保榮師父這趟可沒來,你小子不用擱這坦露心跡、動情‘表白’啦。”   郭無鋒笑說道。   他也必須出聲打破現在的“煽情”氛圍。   明明一個人到中年的漢子,硬是被這小子幾句話給攪得心緒激蕩,差點就眼淚巴嚓的。   “王師今年沒來嗎?”   葉子灰問道。   “今年是我和其他人來的,你王師父……他來不了了。”   郭無鋒神色有異,口吻中帶著些不太尋常的意味。   “這……是學堂裡出了什麼事嗎?”   葉子灰連忙追問道。   郭無鋒緩緩搖頭,說道:   “其實在你們幾個去年躍完龍門不久,保榮他就不乾了,他走了,或者說……他失蹤了。”   “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他消失了。”   “你王師父並非憑空蒸發,他是早先到學堂裡打過招呼,主動辭去了身上的一切事務,而後人才消失不見的。”   “後來我也去他住的地方找過幾次,但都隻見到了空空蕩蕩的房間,好像已很久沒人回來過一樣,找左鄰右舍打聽,也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郭無鋒滿臉擔憂的說道。   “這事兒處處透著古怪,這一年來,我也一直在納悶,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了?或許他是……”   郭無鋒猛然收住了言語,不再多說。   他不免瞧了葉子灰一眼。   腹中暗惱自己跟這小家夥說這些事作甚,明日便要躍龍門了,應當讓這小子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正事上才是啊!   葉子灰本等著下文,卻見郭師半晌沒有動靜。   又看到老師麵上的懊惱之色,心內便已猜到個中緣由了。   少年從石墩子上起身。   先前衣衫上沾惹的,那枚米粒大小的淡黃色桂花瓣,順勢掉落。   從鞋尖兒上輕輕劃過,飄落在其身後的地麵上。   他走到郭師麵前站定。   然後靜靜開口道:“老師,學生知您在顧慮什麼,可我現在已經成長了不少,無論遇見什麼事,都不會再像以前那麼沖動任性了,但有些事情,我必須知道!”   “他是我師父!”   葉子灰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是帶我再次上路修行的老師,也是傳授我為人處世之道的半個父輩。”   對少年郎來講,王保榮是他修行事上的,第一位師父。   不管以後他葉子灰還會不會認其他的師父,以後的師父又有怎樣的道行。   但王保榮師父,始終都是他啟蒙的那位師父,是引領著他葉子灰,在十五歲第二次進入修行界的那個人!   意外地碰見葉子灰,郭無鋒覺得自己今天已經嘆過很多次氣了,或都比得上平常幾個月的嘆氣量了。   可此時,他仍還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復沖葉子灰說道:“唉……今天怪老師我,跟你提這事乾嘛,或者等明日躍龍門諸事已畢,再跟你小子說也不遲啊?”   郭無鋒還是想讓葉子灰勿要分心,先集中精力應對明日的士子考核,旁事則稍緩。   但葉子灰沒有回應郭師的話,他就定定站在那兒,也不開口說話。   少年就像根木頭一樣,在郭無鋒麵前杵著不動。   少年人,就是倔啊!   郭無鋒見狀,復嘆一聲,道:   “算了……還腆著臉說自己成長了不少?哪兒長大了?瞅你那倔驢樣!回去坐著!別跟我麵前站著,看著煩!”   葉子灰猶豫了下,又木然點頭,坐了回去。   郭無鋒這才開口道:“我是三十多年前,就到逍遙鎮學堂去教書的,而保榮是十幾年前才過來的。”   “他剛來那段兒時間,其實在鎮子上和學堂裡,曾有過一些傳聞,說他好像有什麼仇家,現在到這荒州北邊的逍遙鎮來,是為了躲避追殺。”   “當然這都隻是傳聞,你也知道鎮上那些小民就好個這,你王師父可從來沒跟我說過有這些情況,而郭老師我總不能拿這些道聽途說,去打聽人家的過往和隱私吧……”   “據說他那個仇家來頭很大,他根本惹不起,就隻能一直帶著雙兒女躲藏著。”   郭無鋒如實告訴了葉子灰,自己所了解的那些情況。   然後他又正色道:“小子,就算當年那件傳聞是真的,但畢竟做了十幾年的老朋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以我對他的了解啊,也肯定不是他在外邊兒犯了什麼事才躲著。”   “現在這世道你也了解,我推測應該是,他受到了別人的欺負打壓,而又惹不起對方,就隻好一直低調躲著。”   聞言葉子灰點頭不語。   便不消郭師說,王保榮師父是個怎樣的人,少年的心裡自是再清楚不過的。   那位是他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師長。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王師的品行和操守,上千個日夜,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其實原本我不該貿然猜測,將這事情聯想到當年的傳聞上,畢竟傳聞嘛,在當年也是傳了幾天就沒影兒了的事,可是……”   郭無鋒頓了頓,話鋒一轉。   “到底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也在一起搭過好幾屆班子,相處時間久了以後,我從他這人身上,終歸能瞧出些非同尋常之處來,說到這兒……”   “你小子應該比我更清楚。”   此時。   郭無鋒深深看了石桌對麵的藍衣少年一眼。   眼中意味深長。   師生,無言。   那座慎獨園裡,驀地蕩起了一陣細風。   桂樹上的幾粒花瓣兒掉落下來。   隻是它們並未像前輩那樣,兀自朝著那樹底下的石桌,和石桌旁的二人飄去,反借著風,落向更遠處的泥土裡。   似乎是顯得迫不及待地要融入大地。   又似乎隻是不情願從二人身邊路過。   因為桂樹底下的氣氛,隱約有些異樣。   但也許,隻是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