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蘅離開漢中後,鄭辰琮一心投入都尉府盡心當差,公務一日日愈發繁忙起來。 漢中府與午子山間隔七十餘裡,來回一趟快馬也得走大半天。沒得空閑的鄭辰琮便很少來看程柏蘅,但他每隔上五六天便派人過來送些東西,從羅絹涼傘到鮮果點心,從燭臺擺件到醫兵典籍,看得出都是精心挑選之物。 程柏蘅見送來的一車車物事暗暗苦笑,再這樣送下去,這幾間小屋都快沒有落腳之地了,於是便寫了一封信讓人帶回,極力勸阻鄭辰琮再送東西過來。 鄭辰琮再次見到程柏蘅是兩月餘之後。他一早出門,策馬趕到午子山時還未到午時。關媽媽見鄭辰琮過來很是歡喜,知道:“殿下,小姐此時正在山上練劍,請殿下在屋裡休息,約摸再過半個時辰小姐也就回來了。” 鄭辰琮哪肯坐在屋裡靜等程柏蘅回來,連茶都未喝便自去虎頭崖尋找。 天朗氣清,雲淡風輕,天空中兩隻鷹隼翱翔盤旋,翻飛流連。山脊上白皮鬆林鬱鬱蔥蔥蔚為壯觀,清風徐來頗有涼意,鬆濤陣陣如歌似詠。一掛飛瀑從山崖之上傾謝而下,與石壁相擊後飛花碎玉般灑滿山澗,空氣中彌漫著蒙蒙水霧,如煙,如霧,如塵。 瀑布旁邊是一塊五丈見方的平地,隻見一個身影舞起團團銀光,忽而矯若飛燕遊龍,忽爾宛如風卷殘雲,一時好似狂風驟雨,一時仿佛春風化雨,正是程柏蘅在練劍。 “好劍法!”鄭辰琮大聲贊道。他抽出一柄長劍,挽個劍花縱身躍了過去,一招“明火執仗”氣勢如虹向程柏蘅刺去。 那邊程柏蘅側頭一看,一道銀光直向自己執劍的右臂刺來,她側身退後半步避開來劍,驚喜呼道:“阿舅來了!”然後一招“出雲入泥”,直削鄭辰琮雙膝,鄭辰琮不待招式用老,也使出行雲施雨劍法中的一招“雨沾雲惹”,劍尖微顫點向程柏蘅手腕。 鄭辰琮曾得玉葵親自教習劍術,對她傳授的劍招了然於胸,與程柏蘅喂招拆招鬥得興起,片刻間已拆得五六個回合。見程柏蘅劍法還不純熟,偶有遲疑延頓,心念微動,劍法如急風狂雨連綿不絕攻了過去,程柏蘅開始左支右絀,情急之下竟然用起了烈焰刀法,一招“如火如荼”帶著破空疾風向鄭辰琮右臂劈去,鄭辰琮舉劍格擋,“當”的一聲金器銳響,程柏蘅被力道沖擊得退後兩步,右腕被震得發麻,手中長劍也掉在地上。 鄭辰琮收劍抱拳:“承讓了。沒傷著吧大外甥?” 程柏蘅笑著作揖:“是我學藝不精,我認輸。” 鄭辰琮贊道:“不過阿蘅還真厲害,兩個月功夫就學到了第十八式‘闌風伏雨’上了,這四十八式,也就再三兩個月就能出師了!” 程柏蘅略帶羞窘地用衣袖抹了額頭的細汗,道:“阿舅,其實我學到了第二十四式‘海天雲蒸’,隻是這後麵幾招還未全悟透,不敢出手。” 鄭辰琮從懷中掏出帕子交到程柏蘅手中:“還是用帕子擦擦吧,我這回給你帶了好幾塊來,以後就帶在身上,一個大小姐還用袖子擦汗,叫人看人可不笑話!” 程柏蘅吐吐舌頭,接過帕子抹開從發髻邊上散在額上的碎發,問:“阿舅公事繁忙,怎麼想起來午子山了?” 鄭辰琮瞇起眼故作玄虛,道:“我是來報喜的。” “何喜之有?”程柏蘅大感興味,“是阿舅升官了,還是阿舅定下親事了?” “非也非也。”鄭辰琮搖頭晃腦,“是太子哥哥的喜事,是我們漢中的喜事,也是大外甥你的喜事。” 程柏蘅驚奇:“阿舅快說來聽聽” 鄭辰琮從懷是摸出一個舊舊的錦盒遞到程柏蘅手中,笑道:“拿出來看看!” 程柏蘅依言打開錦盒,從裡麵拿出一個白瓷小人,小人沒穿衣服,全身釉麵上都是細密的點線,正是人的經絡穴位,用針尖大小的文字標著穴位的名稱,做工相當精細,經脈穴位標記得也非常準確。 看程柏蘅不解的樣子,鄭辰琮得意道:“咱說大外甥正在學習醫術,這是我從太子哥哥的內庫中翻出來的,我請陳院使看了,他說上麵的絡穴畫得極是精準,是一樣不可多得的寶貝。今日就送給大外甥當作獎賞了。” 程柏蘅抬眼驚疑望向鄭辰琮:“為何要獎賞我?” 鄭辰琮道:“前些時候你回漢中過中秋節,我也沒空過去看你,你知道為什麼嗎?是因為我們乾了一件大事,那幾天正是最關鍵的時候。這兩天終於得了確信,因這件大事咱們臨汾一役大獲全勝,我也立了大大的功勞!” 程柏蘅一臉好奇:“阿舅立了什麼大功?” 鄭辰琮一臉得意:“猜!” 程柏蘅略一思索,抬頭笑道:“應該是信鴿傳書,聲東擊西,出奇製勝,所向克捷。” 這下輪道鄭辰琮訝異了:“小阿蘅,你可真是人在深山坐,知曉天下事啊。你是怎麼猜出的?” 程柏蘅淡淡一笑道:“此前韋清往京中送的消息一直都準確無誤,這次那邊一定也會確信無疑。” 鄭辰琮頷首,拉著程柏蘅坐到鬆林旁大石上,將事情經過一一講來。 袁戎取潼關後,率八萬大軍繼續向北向東進發,因弘昌帝治下各地方軍政官員貪腐奢靡將寡兵微,戰力自然就薄弱了,此時又有南夷部族屢屢侵犯大弘南境,牽製定中軍兵力不得馳援。袁戎極擅用兵,乘虛迭出連戰連捷,取平陽、澤州、河內、長治,又一路攻至臨汾城。 臨汾東臨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達幽並,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弘昌帝冒著北狄國起兵的風險,從平北大營調來五萬大軍,由大將軍薛承勝領兵駐守臨汾。臨汾地處河汾穀地,四周環山,中間平川,城防堅牢易守難攻。一時戰事膠著,各有勝負,難分難解。 樞密院便以信鴿傳密信於袁戎,令其率騎兵繞過臨汾,與黔軍總兵馮川派出的五萬兵馬分兩路強攻晉中、呂梁,造成合圍之勢,將臨汾困於穀地之中後再蠶食殆盡。薛承勝得京中密信,後又有斥侯探報蜀軍拔營揮師北上的訊息,遂分兵三萬增援晉中、兩萬增援呂梁,隻餘兵馬一萬五千人駐守臨汾。 隻是,晉中、呂梁二地城防隻受幾次輕擾,臨汾卻已被攻陷,待得靖西大軍得到消息馳援臨汾,可未至洪洞縣便遭蜀軍伏擊,前後夾攻之下薛承勝隻得率僅剩的不足兩萬兵馬,丟盔卸甲退至晉中城。 這就是鄭辰琮與程懷北、董謙等人多次商議推演,定下的圍魏救趙之計,其中的關鍵一環便是韋清送出的第二隻信鴿,定要送至京中方能成事。 捷報傳至漢中,辰理太子便下令將韋清、陳宣、陳良娣等人拿下,經審訊,陳良娣二兄陳安四年前在殺虎口被劫掠,劫掠他的卻並非山匪,而是由鄭景儒朝廷的官兵所假扮。他們將陳安囚於京城刑部大牢,傳信於閬州陳氏族長陳啟,即陳良娣之父,若要陳安活命,須得時時打探傳遞軍中消息。陳氏雖勢大,但苦於族人在軍中無人居要職,朝廷對其密報非常不滿,送來陳安斷指一根,說是倘再無要緊密報則陳安性命危矣。於是陳啟便盯上了樞密院,經周密安排韋清便進了鴿房,待韋清跟隨方僉事完全掌握信鴿馴養之技,便有人趁夜將醉酒的方僉事按入河中。之後便有鄭辰琮祭陵遭伏、藏身之地泄露、各落腳點被破等事情發生。 鄭辰琮立此大功自是得了太子鄭辰理的嘉獎,於是鄭辰琮便提出開府之請,鄭辰理也首肯了,賞賜給他一所宅子。在這功勞裡,肯定有大大的一份是程柏蘅的,雖然她不欲別人知道,但鄭辰琮不會忘了她,就瞧上了這個小瓷人。 程柏蘅左瞧右瞧對這小瓷人很是喜歡,道:“我這些日子正在學習《脈經》,有了這樣的寶物當作對照,一定會事半功倍。”她將這個小瓷人珍而重之地重新裝入錦盒,輕輕放在大石頭之上,又道:“這些日子,師父教的劍招我都是一個人練來練去,沒人跟我切磋喂招,阿舅一來比量我才知道自己哪裡還練得不成。阿舅,咱們再過幾招可好?”說著跳到平地中央,舉起手中未曾開刃的鐵劍舞出一個劍花,劍尖正對著鄭辰琮。 鄭辰琮朗聲笑著將自己的長劍拋給她,自己卻接過鈍劍,道:“你的劍不成,還是拿我這把劍吧,這劍不說削鐵如泥,也是鋒利地緊。” 程柏蘅一笑也不再說話,腰身一擰使出一招“雲蒸霞慰”,劍尖劃出優美的弧線不急不緩朝鄭辰琮刺來。鄭辰琮熟悉行雲致雨劍法,知道這一招看起來如同女子舞蹈好似沒什麼威力,實際上柔中帶剛暗藏殺招,他後撤半步以虛製虛,鈍劍繞著程柏蘅的劍尖疾疾虛點,實則是要逼出對方的破綻,一旦抓住機會便刺出奪命一劍。程柏蘅急忙變招使出“雨恨雲仇”,這招仍是虛招,不過是虛中帶實,假中藏真,鄭辰琮的劍招也變點為圈,層層繞繞,環環不休。如此交手十餘招,二人長劍並不相交,均是不等點到立即變招。 虛招來虛招往打得太不過癮,程柏蘅終於耐不住性子,運足功力一招“興雲致雨”如閃電霹靂大開大闔,鄭辰琮隨即變招劍氣如虹橫空直擊,隨著“當”的一聲巨響雙劍相交,鄭辰琮虎口生疼,手中的鈍劍被斬出一個豁口,而程柏蘅所持的利劍卻被震得脫了手,飛旋幾圈落到懸崖邊的巨石上,劍身一個彈動將裝著白瓷小人的錦盒撥出幾尺落下懸崖。 “不好!”程柏蘅縱身上前去撈那個錦盒,怎料旁邊的鄭辰琮也躍起前去撲救,兩人狠狠撞在一起,錦盒被拋回大石之上,兩人卻是一起跌落懸崖。 這懸崖有數十丈高,崖底全是嶙峋亂石,若是跌下懸崖必定粉身碎骨。情急之下,鄭辰琮緊抓住程柏蘅的手,揮舞手中鈍劍亂劈亂砍。幸虧懸崖側壁長著幾棵鬆樹,鈍劍砍在上麵減緩了下跌的勢頭,程柏蘅則是趁機抓住了一條藤蔓,跌下七八丈後兩人險險在一塊從崖壁凸出的石頭上落下了腳根。誰知這塊石頭經長年風吹日曬已經風化疏鬆,隨著一陣石礫嘩啦啦落下石塊開始鬆動,匆忙間鄭辰琮用力將鈍插入身後石縫之中,誰料插了一個空,力道用得大了帶著程柏蘅一道撞開背後的石壁跌進一處凹洞之中。 程柏蘅撥開砸在身上的碎石起身,發現這是一處天然形成的洞穴,洞穴不深,想來很久之前有人搬來石塊堵住了洞口,經年累月之後碎石屑和雜草蓋滿了洞口,從外麵卻是看不出來的。散落的石塊彌散起的灰塵使人看不清洞內的情形,空氣中也漫著陳舊的嗆人的氣味,程柏蘅二人忙捂住了鼻子。 待灰塵散去,外麵的山風帶著新鮮空氣充滿這處小小的石洞,程柏蘅看到洞壁邊相偎著半靠半躺的兩具屍骨。這雙屍骨至少有上百年了,應該為一男一女,他們身上衣服的布料雖然還能清晰地看得出顏色紋路,但不久便開始寸寸碎裂開來,如成片的蝴蝶隨著山風輕輕飄揚散了開去。 屍骨頭頂一處打磨光滑的石壁上刻著兩個大字“雁丘”,下麵還有幾行小字,寫的是在大衍王朝,軒轅氏後人宣氏、大衍皇室洛家因世仇互相殺戮,宣氏三世獨子宣昂、衍平帝之長公主洛玉在多年相互追殺中互生情愫,決意忘卻恩仇結為秦晉,卻為各自家族所不容。元寧十七年秋,宣昂被朝廷派出殺手以毒箭射傷,遁入午子山這處洞穴。箭上劇毒發作異常痛苦,在宣昂生命垂危之際,洛玉公主奉命追至此處,含淚將情人刺殺於劍下,隨後親自搬來石塊封閉了此處洞穴,自盡於情人身邊。最後寫道:“人生不同衾惟求死同穴,隻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正可謂“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生死相許。”鄭辰琮與程柏蘅並肩站在洞壁前輕聲讀著,都不由怔怔落下淚來。他們立時動手,以鈍劍為鍬,以手為鏟從旁邊地上挖掘出一個約摸七尺見方的深坑。在將二人屍骨挪到坑裡時,發現在洛玉屍身下有一塊活動的薄石板,上麵也刻著幾行文字:“‘紫耀’為軒轅氏祖傳利器,‘冰凝’為洛家傳世寶劍,均由鑄劍師黎仁以隕鐵鑄造,不可暴殄天物,有緣人可取之自用。” 掀開石板,隻見下麵平放著兩把寶劍,正如宣昂、洛玉二人相依相偎。鄭辰琮拿起稍小的那把寶劍,輕輕抖去上麵覆蓋的塵土,雙指拈著劍尖向程柏蘅遞去,道:“阿蘅,你來看這劍怎麼樣?” 程柏蘅手握劍鞘接過寶劍,隻覺一股寒意撲麵而來,這劍通體銀白,薄而細長,卻份量極重。持劍一抖,柔韌如同靈蛇舞動。程柏蘅想用指尖試試劍刃,卻被鄭辰琮伸手製止,他取來程柏蘅剛才抹汗的帕子拋向空中,絹帕落到劍刃上輕輕滑落散開變成了兩截。 鄭辰琮贊道:“好劍!此劍應該就是那冰凝劍了,大外甥用起來剛剛好。”再撿起那較大的一把寶劍,隻見劍身微微泛紅,似被晚霞暈染一般,劍身寬厚更加剛硬,因此也更重了一些。程柏蘅接過來持劍一顫,劍身發出道道赤芒傳出微微嗡鳴,如同遠處傳來的雷霆一般。程柏蘅將劍遞給鄭辰琮:“這便是‘赤耀’劍了,配阿舅恰如其分。 鄭辰琮心情舒暢,劍指遠處山頂大聲道:“你我甥舅二人持此寶劍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快意恩仇,豈不美哉!” 程柏蘅眼中也充滿向往:“待大仇得報,天下太平,我願與阿舅一道仗劍行千裡,縱馬遊天下!” 將兩具屍骨埋葬妥善,程柏蘅又連念了十八遍《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為兩個亡靈超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與鄭辰琮一道向兩位前輩磕了頭,這才攀著崖壁上的藤蔓慢慢上到虎頭崖頂。 下山的路上,鄭辰琮看著程柏蘅頭頂發髻,用手比量了一下二人身高,笑道:“兩月不見,小阿蘅長高了不少,這樣下去都快要追上阿舅了。” 程柏蘅頭看了看剛來時穿著略長的青色道袍,現在已恰好合身,笑道:“是啊,我也覺得食量增加,這會兒聞見觀裡的飯菜香味,肚子又開始叫了。真怕這樣下去,我就吃成個大胖子了。” 鄭辰琮打量著程柏蘅清瘦的身板,頷首道:“現下還是太瘦了,須得多吃些好的,吃胖些好看。等回去我讓人給你捎些滋補藥材來。” 程柏蘅連連擺手:“阿舅切莫再送東西來,我這幾間小屋,都快裝不下了。山下鎮上的店鋪什麼吃的穿的用的都能買到,還有許多山貨就算漢中城也是買不到的。人說藥補不如食補,住在哪個地界就得吃哪個地界出產的食物,這樣才是大道自然才對身子有所裨益。” 鄭辰琮笑著應道:“好,就聽大外甥的,不送吃的了。” 二人用過午飯後,程柏蘅自是陪鄭辰琮探望玉葵道長,敘話良久二人才告辭離開。 鄭辰琮之前也會兩三個月到午子觀來一趟,為午子觀供養的銀錢很是可觀,觀中值日道長也多有熟識,安排了一間廂房給他休息。今晚鄭辰琮要住在午子觀中,程柏蘅已向玉葵告假一日,準備與他一道好好看看這山上的景致,飛鳳落日、東坡紅葉、午子朝霞、九龍飛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