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這麼多年,程柏蘅再次感受到了過年這般的熱鬧喜慶。 小時候的印象都模糊了。程柏蘅的家坐落在正京城東,雖然父親程懷北不足三十歲便當上了從二品殿前司都點檢,但因家中人口簡單,隻住了一處三進的宅院。程柏蘅隻記得過年時候,祖先堂的供桌上擺滿了各色魚肉菜肴,她隨在父母身後跪在家中,父親焚香舉過頭頂口中喃喃念著什麼,然後就是虔誠叩拜,程柏蘅順從地學著父親磕頭,可她的心早跑到主院的抱廈裡了,那裡可是藏著父親為她買的一大筐鞭炮和煙花呢。 再有就是元宵節的燈會。父親在宮中當值,母親挺著大肚子帶著她去逛花燈,人群熙熙攘攘,四處火樹銀花,有打鐵花的、踩高蹺的、舞龍的、舞獅的、玩旱船的、耍花棍的,路邊小攤擺滿了花燈、糖人、煙花。母親笑得眉眼彎彎,涼涼脆脆酸酸甜甜的一口冰糖葫蘆入口中,程柏蘅覺得心中比蜜還甜…… 從那年之後便是在西坡村過年了,隻是每年新春前後父親都會犯咳癥,月餘方能好轉。家中雖不寬裕,但李家祖母、父親在一起,倒也暖意融融。八歲時,程柏蘅便會自己和麵搟皮兒包餃子了。西坡村過年都吃素炸丸子、素餡水餃,說是要素素靜靜過一年,祖母調的蘿卜豆腐餡要用香油炒過,煮出來的餃子滿屋飄香,沾一點蒜泥陳醋,真是香掉大牙。 這兩年倒是在漢中城過的年,不過城中還會有刺客奸細趁著年節出來鬧事,漢中城嚴防死守,不但宵禁,還禁放煙花炮竹,熱鬧便減了多半。 今年在紅楓莊再一次讓程柏蘅感受到了濃濃的“年味”,這些天莊裡的男女老少一直在忙年,過了臘月十五莊裡的學堂了散了年假,大夥一起吃糖瓜、殺年豬、掃房子、做豆腐、迎財神、放鞭炮、包餃子、拜年、戲酒,天天忙忙活活,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 山裡有硫礦,村裡人冬日也常煉製些硫磺、硝石用來製作一些鞭炮,往十裡八鄉販賣來換些銀錢。因為不缺原料,村裡製作的鞭炮用料足,響聲大,孩子們都喜歡放,因此整個臘月村子裡總是乒乒乓乓響個不停。製鞭炮還行,但村裡人製作的煙花就上不了臺麵了,不是隻會呲些火花便是早早炸響了。因此,村裡孩子們都盼著趕年集時買些好的煙花來放。 除了放鞭炮,梁小青、梁小軍還有秦家三個小郎整天跟在程柏蘅身後要求教他們些功夫,程柏蘅被纏得推脫不過便答應指點他們射箭。 要學射箭必要先有弓,要做弓就得有好木頭。好在紅楓莊別的缺楓木是不缺的,早在秋日莊裡便砍了不少木材存著,冬日山邊的幾口窯也會燒些木炭挑去城裡賣。有些好的木料專門存在場院裡,預備著明年莊裡再蓋幾間糧倉,打一些家俱。 在西坡村住的時候,父親曾教過程柏蘅製做過弓箭的,這回是要做七八把弓的,倒也是個大工程。程柏蘅領著大孩子們挑了一段滾圓挺直一人合抱粗的楓木,找來村裡的木匠將圓木解成三指厚的木板,再鋸成七尺長的木條,然後每人取一木條拿小刀開始削磨,最後幾人合力拴好麻繩,不足兩天便能製成一張木弓。之後幾天,梁小青幾個也都做好了自己的弓,隻有秦六郎的弓被削得偏了,一用力便會扭轉,隻得重新再做。孩子們的手都磨起了血泡,但個個都興致勃勃,湊在一處比哪個做的更漂亮,誰的弓更硬。這些弓雖然粗糙得很,但畢竟是親手製作的,也是孩子們的頭一張弓,他們自然都十分珍惜愛護。 趙卓拿過程柏蘅製作的木弓拉了拉,嗤之以鼻道:“這也能算弓嗎?連兩石弓都算不上,頂多能射隻小兔、野雞啥的,大一點的野獸連皮毛都傷不了,這在我們西羌會被人笑話死的。” 程柏蘅不服,摸著自己心愛的木弓道:“哪裡不好了,你看這弓又韌又靈巧,打磨得多光滑。哦對了,你生來就是王子,從來用的都是名家大師製的弓,哪裡看得上我自己做的弓。” 趙卓嘴角一挑笑道:“小阿蘅別嘴硬,信不信便是我親手做的弓也比你的強百倍?” 蘅頭抬起下巴瞟了趙卓一眼:“吹牛誰不會?我倒不信你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會製弓。” 趙卓斜睨著程柏蘅道:“阿蘅,不如咱們打個賭,我若製得不如你好,我答應你十件事。若我比你強,你隻需答應我一件事即可。你看行嗎?” 程柏蘅想了想,這倒是個不賠本的賭注,便點頭答應:“好。我拭目以待。” 孩子們製好了弓,又削了幾百根木箭,然後一眾莊戶們家裡那叫一個雞飛狗跳、雞毛亂飄、雞飛蛋打,可憐的公雞母雞們都快被小青幾個給薅禿了屁股,公雞們被嚇得剛三更天便開始打鳴,母雞們被嚇得一連幾天一個蛋也不下。莊裡的婦人們絡繹不絕地到秦莊頭家裡來告狀,秦大娘不好對著梁小青兄弟兩個發火,隻能舉著燒火棍子追著自家的三個小郎跑了大半個莊子。 程柏蘅每日下晌帶著梁小青幾個從站位、搭箭、拉弓、瞄準、撒放一步步教下來,令程柏蘅沒想到的是,在武事上一向沒什麼天分的梁小軍竟然對射箭一點就通,雖然力氣不是很大,準頭卻是最佳的,半個月下來,小青十次中有三四次能射中十丈開外草靶子上的紅心。 程柏蘅一邊給幾個孩子教習射箭,也會一邊偷偷打探趙卓那邊製箭的情況,頭兩天見他削磨的弓也不過是比自己的略長一些而已。可兩日後,秦大叔出門趕集帶回來一大柳條箱東西給趙卓,程柏蘅湊過去想去看看都有什麼,趙卓卻蓋上箱蓋道:“不許看,不許看,‘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不能讓小阿蘅學會。”搬起箱子一溜煙跑進了自己屋裡。 從此,趙卓整日關門閉戶,在屋中吭哧吭哧地製弓,隻聽得屋裡有時是鋸物的聲音,有時是打磨的聲音,有時什麼聲音也沒有。趙卓越是不讓看,程柏蘅好奇心便越重,有如百爪撓心,有事沒事便在趙卓屋前轉悠。有一回趁著趙卓出門忘了鎖門,偷偷跑進他屋中去看,隻見趙卓的房間又亂又臟,小炭爐上煨著土黃色的膠,到處擺滿了鋸子、磨石、麻繩,還有幾塊打磨得相當光滑的牛角片。她拿起那油亮光滑的木弓,用手指輕輕摩挲,心中回想著《考工記》中所描述的製作木弓的辦法,原來趙卓不但曉得怎樣製弓,且還是那種規矩講究的製法,不禁喃喃道:“壞了,這下是要輸了。” “阿蘅,我製的弓好嗎?” 聲音雖然溫和,但程柏蘅還是嚇了一跳,回頭看時,趙卓正在身後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程柏蘅尷尬咧嘴一笑,卻還是嘴硬:“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後做什麼?倒嚇人一跳。” 趙卓嘴角一抽:“怎麼賊喊捉賊?咱們兩個之中倒是有一個小賊,這不我使了一個甕中捉鱉之計,這不就捉住了一隻。” 程柏蘅嘴上也不饒人:“那你天天躲在甕中,是被哪個捉進來的?” 趙卓想了想道:“原來是你將我激得天天不出屋門。也罷,咱們便做一對鱉公鱉婆,千年不老,萬年不僵。” 程柏蘅笑罵:“呸,你自己在這甕裡做鱉吧,我看完了,要走了。” 趙卓連忙道:“別走,別走,我這裡要粘牛角了,還得請阿蘅你來幫忙纏緊繩子呢。” 聽說要幫忙,程柏蘅也想瞧一瞧弓箭的正規製法,便爽快答應留下來幫忙了。 趙卓拿小刷子將木弓弓身塗滿膠,又在牛角一麵上塗上膠,稍晾一陣後將牛角粘在弓身上,然後馬上用麻繩將二者捆緊。 程柏蘅問:“這是什麼膠,怎麼臭哄哄的?” 趙卓道:“是馬膠和魚膘膠還有硫磺一起熬的,味道是不好,可是極粘的。” 程柏蘅好奇問:“能有多粘?”說著鬆開扯著繩子的右手伸食指去戳那膠。 她右手一鬆,繩子的勁力便有些偏,趙卓忙喊:“別撒手啊,快扯緊繩子,等捆好了再試。”程柏蘅隻得縮回手來重新拽緊繩子。 待繩子全都捆好,趙卓將弓放好後伸出左手在煨著膠的盆裡抓了一把,飛速抓住程柏蘅的右手,得意笑道:“哈哈,這下可以試試這膠粘不粘了。” 程柏蘅在毫無防備之下被趙卓抓了個正著,想掙脫卻被趙卓攥得緊緊的,一氣之下伸出左掌拍向趙卓的肩頭:“放手!”。趙卓側身避開這一拍,右手使出小擒拿手的“羅漢折枝”去掰程柏蘅的大拇指,嘻嘻笑著:“就不放手,看你能奈我何?”程柏蘅的手指如靈蛇般翻動一招“金絲纏腕”抓向趙卓的手腕,兩人如此你來我往近身纏鬥起來。 “九哥,我來看看你的弓做得怎麼樣了?”屋門被推開,趙寧兒的聲音傳過來。 “你們這是做什麼?”趙寧兒一進屋便看到趙卓與程柏蘅站在屋子當中,程柏蘅身子向後微仰,趙卓欺身向前要壓倒程柏蘅的架勢,兩人雙手交握姿勢相當地怪異。趙寧兒雖是過來人,也不禁臉上一紅,“啊……那個,我還要回去給辰琪煮些草藥來泡腳,你們繼續哈……”說著轉身快步走出屋門。 “寧姐姐,不是你看到……”程柏蘅追著趙寧兒出門想要解釋兩句,可走進院子才發現趙卓一直攥著她的右手,心裡更是氣惱:“你怎麼還不放手?” 趙卓也是麵色發紅,訥訥道:“真粘結實了!”抬起手來給程柏蘅看,果然一個人的手心與另一個人的手背緊緊粘到一起了。程柏蘅幾番用力想將抽手出來,趙卓卻抓得更緊道:“阿蘅別用勁了,再扯肉皮都要扯破了。”他自己的手掌都被掙得生疼,別說程柏蘅細嫩的手背了。 “梆、啷”兩聲,什麼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程柏蘅轉頭看,是鄭辰琮,他應該是剛進院門,手中提的一副拐杖掉落在地上。這幾日鄭辰琮見大夥都在忙自製弓箭,也跟著做起了木弓,他想著六弟鄭辰琪不久後便能拄拐下地,便為鄭辰琪做了一副拐杖。 見大家轉頭看來,鄭辰琮僵著臉扭頭進了自己住的東廂房,接著房門被緊緊關上,門後傳來了他壓抑不住的咳嗽聲。 整個下午,程柏蘅和趙卓都在忙著“分手”。 不得不說,這馬膠、鰾膠還有硫磺膠和在一起的粘性是真大。用刀撬、用熱水泡、用醋泡……這些辦法一一使來也沒什麼效用。梁小青幾個嘻嘻哈哈地過來圍觀,程柏蘅將臉一板拿出先生的架子來,道:“你們都練箭去,待會考校你們的箭法,哪個不能十箭上靶八箭便罰他練一天字。”孩子們一聽說要考校還要罰練字,哄的一聲散了,趕緊去拿他們的弓練將起來。 秦莊頭聽人說酒可以除膠,便抱來一壇蒸酒倒在小盆裡讓程柏蘅二人泡手,可泡了半個時辰還是沒能將手分開。趙卓眼見得兩人的手從酒中拿出來時,秦莊頭端起小盆喝了一大口,趙卓忙阻攔道:“喝不得,喝不得,這酒泡過手的,臟了。” 秦莊頭拿袖子擦了滾落到下巴上的一滴酒,頗為享受地哈了一口氣,笑道:“你們的手怎麼還會臟?都在水裡泡了半天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半晌又閉上眼睛回味地搖搖頭,“好酒!” 什麼法子都想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眼見得程柏蘅的手被搞得又紅又腫,趙卓心疼道:“阿蘅,要不就這樣算了吧,反正你和我注是要在一起的,就是一輩子分不開的話也不打緊的。” 可程柏蘅卻低頭不答話,趙卓彎下腰去瞧時隻見她滿麵通紅,淚珠兒似要掉落下來,連聲追問:“你這是怎麼了?阿蘅你這樣好嚇人,你快說這是怎麼了?” 程柏蘅咬著唇不答,臉色卻更是紫脹,終於又羞又惱哭出了聲:“都怪你,嗚嗚……我要如廁……” 聽到程柏蘅如此說,趙卓登時覺得一股熱流沖上腦袋,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一點都沒替姑娘家考慮,他著急道:“那可怎麼辦呢?聽你一說其實我也想去。實在不行就把我手給砍了吧,我是左手沒了也不礙事,就是阿蘅你不太好看,這一下成了三隻手了。” 一句話將程柏蘅逗得破啼為笑,可她不敢大笑,肚子裡一泡尿還憋得生疼呢,淚水又湧上眼眶,她恨恨拍在趙卓左手背上:“這時候你還說笑!” 趙卓道:“天地良心,我真不是說笑話!誰給我遞把刀過來,我給你看看是不是真心的。” “九哥你少說兩句吧”趙寧兒趕緊回屋取來一床床單一溜煙跑進茅廁,不一會出來說:“九哥,蘅妹妹,我把茅廁分開了,你們進去吧,一人一邊誰也看不到誰。” 別無他法,程柏蘅咬著牙低頭進了茅廁,當然趙卓也乖乖跟著進去了。沒多久,二人又紅著臉手拉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