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下心跳後,瑞文的雙腳碰到了柔軟的草地。天空有些褪色,像泛黃的底片。瑞文有些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草裡,刷的一聲,驚起了幾隻野生寶石兔。這種兔子的學名是帕帕拉奇亞兔,最無害的烈日生物之一,被西蓮寵物公司培育成了相當受歡迎的飼養品種,售價可達數萬烈洋。盡管如此,每年還是會傳出一兩例飼主被寶石兔踢斷骨頭的案例,它們後腳力量爆發的時候甚至能夠媲美夢境世界裡的袋鼠。 如果被一隻寶石兔踢死,事跡一定能被載入一千種死法的新版,隻是沒人願意以這種方式露麵於公眾。 他隨即注意到,這些寶石兔的眼睛並不像粉色珠寶一樣閃亮,看起來一點神采都沒有,就像是…… 還魂屍!他的腦海中莫名蹦出了這樣一個字眼。 放眼所及,所有的植物、生物雖都與其正常生態構造無異,但就是看不出活著的樣子,有的是光澤上,有的是更加抽象的感覺上,並不像生物。 這個空間隻記錄了它們活著的某一個片段,並沒有連同生命一起保存下來。 和夢者之屋類似?瑞文的腦海中浮現出猜想。 不,夢者之屋裡的東西在空間層麵上是活生生的,隻是大多沒法帶回現實,且和現實沒有明顯的對照關係。 也好,當初自己可是生生破壞了其中一片。如果裡麵的東西都是活著的,那他破壞的也許就是一個小世界。不過,轉念一想,反正它們全都復原了,不是嗎? 放眼所及,隻有自己一個活物。這種認知讓他莫名地心曠神怡,想要在這空曠的原野上喊一嗓子。 “沙贊……咳咳咳!好吧,這挺……這挺丟人的!” 瑞文在朝天空手掌朝上舉起右手食指和小指時才想起某條蛇的存在,而後者慢悠悠地從他的腳踝爬到了手腕上。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對嗎?還真是個好地方,某個可憐的夥計永遠找不到這裡。” 他指的是捷特。一個多月前,他們曾試圖用“不是答案的答案書”尋找“殺死緋紅偵探”的方法。當時,書裡雖然顯示出了“抵達奧貝倫城北米涅瓦莊園”的指示,卻完全沒說那到底在哪裡。 前幾回,他都是通過日升街46號的卷簾門直接來的。雖然的確是在北邊,但是不說的話誰能想到在這? 一人一蛇在永不褪去的晨昏下漫步起來。被封存在“銀幕”中的烈日失卻了一部分熱力,原野上帶起一陣尚算涼爽的風,吹起連綿不斷的金色波浪。 米涅瓦爵士站在草地中央僅有的一棵火鬆樹下,看起來似乎要年輕幾歲。當他轉過身來,瑞文注意到他的雙眼不再渾濁不清,藍色的虹膜中央嵌著邊界分明的瞳孔。 “這是……噢!”他在對方回答前自己先想明白了。 這是“電影”,這是對過去的記錄。 “比起爛透了的劇情片,你也許更適合拍紀錄片。不過,最好別把入口開在窗上。”瑞文隨口調侃道: “這是多少年前的你自己?五年?八年?你比現在要精神不少。”他伸出手,想要確認一下對方是否確實存在,抓到了對方的肩膀。 小蛇從他身上爬了下去,回到了米涅瓦爵士身邊。昔時的“緋紅”把瑞文的手拿開,開口道:“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見對方愣了一下,“緋紅”又問了一遍,仿佛想要立刻得到確鑿的答案。 “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如果你在兩個多月前問我,我會告訴你,我和奧貝倫絕地表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是個傲慢的無神主義者。不過,這兩個多月來,現實正不停變換著花樣反駁我。你呢?” 瑞文低下頭去,看見了樹根處兩座鮮紅色的墓碑,仿佛已經和樹木長在了一起,成了它的一部分。 願神與你同在,赫利。 願神不將你拋棄,艾利克斯。 兩句簡短的墓誌銘,篆刻在兩座碑石的正麵。答案又一次不言而喻。 “沒有哪怕一天,我不祈求著神的注視。”昔時的“緋紅”注視著瑞文,不帶感情地說道: “沒有哪怕一分鐘時間,我不希望祂能盡快降臨到人間,把我的孩子們帶回來,哪怕不是回到我什麼,隻是活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也好。 但那需要時間,需要耐心的等待。祂不存在於現在,而未來還未到來。” 又一陣風刮了起來,自兩人之間穿過。 瑞文皺起了眉頭,他想起了諾達利亞地下的神像,想起了走廊裡的那幅掛畫。有一條絲線自腦海中悄無聲息地連接了起來。 導演知道自己是什麼,從一開始就知道。 那天在電影院,對方所說的那句話正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你也認為我是祂?” “這才是你找上我的真正原因?” “你認為我將來會成為祂?”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副扭曲的光景。 一群扭曲的人影,也許有上百人,置身某座幽深的宮殿深處,正向一張空空如也的巨大座椅祈禱。 隨著人們痛苦的叫喊,軀體變形,那張座椅上慢慢地睜開了八隻純黑的眼睛。 不。 嗚嗚的風聲代替了回答。瑞文露出難看的笑容,迎上前一步,貼著導演的鼻子說道: “不,不,不……這回,是你錯了,你完全弄錯了!” “我不是祂,我不可能成為祂。就算有可能,我也不想!” 他的語氣隨著對方的瞳孔收縮激動起來,吼出了聲: “老實說,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算是個什麼東西。你說我是什麼,我都認了,就算是一具屍體,我也認了,但不是祂,絕對不是祂!我願意聽你的,是因為你能理解我,我聽你的,因為你是我朋友!” 一股無名的怒火湧上心頭,差點讓他把手槍拔出來,像當時麵對夜女士一樣,連開三槍。 昔時的“緋紅”注視著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哈哈……” 瑞文愣了一下,隨後不由自主地被對方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他心想道,可就是停不下笑聲,無比開懷,笑得眼淚都滲了出來。笑聲在原野間回蕩著。 身上無形的重擔一下子全垮了下來。自己的心一定是快累死了,以至於表情管理完全失了控,他邊笑邊想著,蹲坐在了草地上,對方也和他一樣,笑個不停。 “老兄……你笑得跟驢叫一樣,哈哈。”他指著對方,上氣不接下氣地調侃。 “或者走音的喇叭,壞掉的音響,壞掉的,壞掉的……” 就像在照鏡子一樣,他突然意識到。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整個人從內部壞成了這樣? 笑著笑著,滲出的淚水也開始化為細流。他躺倒在了沒有生命的高草叢中,看著沒有生命的火蚱蜢在身邊跳來跳去。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不是妹妹的哥哥,也不是麥姬的神明。他所做的一切,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不屬於他自己。 他感覺自己就像這裡的一草一木般,是具回魂屍。 他想起了夢境世界裡的《諜影重重》,想起了探員傑森.伯恩說的一段話: “我能告訴你外麵6輛汽車的車牌號。 我能告訴你那名女服務員是左撇子,坐在吧臺前的男人98公斤重…… 我知道最有可能找到一把槍的地方是門外灰色卡車的儲物櫃裡。 在這個海拔高度,我能全速跑800米而麵不改色…… 那麼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我何以知道這些卻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誰都不是。”導演的一隻眼睛掛著淚痕,在他麵前平靜地說道,目光渙散,訴說的仿佛是某種預言中的光景: “你會成為所有人。” 在他身後,兩塊不會說話的墓碑靜靜注視著自己。 ………… 紅日市區,捷特偵探事務所。 捷特臉色鐵青地拉開了房門,把那件貼滿星型燙章的沖鋒衣外套往沙發靠背上一扔,順勢往上一倒,扯開一大包甘草棍,把幾條塞進了嘴裡。 又過了一會,隻見他掏出小刀,煩躁地挑下了自己的耳朵和雙眼,把它們連著縫線統統塞進了衣櫃黑暗的角落裡,咣一聲關上了門。 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片寂靜,摸索著回到了沙發上,把硬幣扔進了魔法手指的投幣口。 洛克茜從屋裡走了出來,看了他兩眼,什麼都沒說。她知道即便自己說了對方也沒法聽見。 那通電話一定和他的母親有關。隻有這件事才會讓他激動起來。 “洛克茜!”捷特用自己聽不見的聲音沙啞地說道: “幫我預約寶琪女士,或者其他任何知道該怎麼解夢的人,快,馬上!” 兩個多月前,某位晨昏偵探同樣提出了類似的請求。現在,他幾乎能完全理解對方的感受了。 “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 他的嘴裡喃喃道,被他塞在衣櫃裡的兩顆眼睛布滿血絲。 “那另一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 野玫瑰莊園。 尤娜縮在窗戶封死的房間內,把頭埋在了被褥中。 那一聲聲槍響依舊在她的耳邊回蕩。 她從來沒想過外麵的世界會殘酷到如此地步。她曾經想象過血淋淋的風景,曾經想象過人們同類相食的畫麵,想象過這片白熾叢林中的生存法則,想象過她能通過引導媒體的關注讓這一切變好。 但是她不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那個男人最後的眼神,那對在將死之時突然被賦予生命的眼睛,那條在她手指上纏繞三圈的血液。 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地方,不論她作出任何努力都無法拯救。 “瑪利亞。如果爸爸知道的話,如果我們去告訴他,以爸爸的能力……” 她突然不做聲了。內心深處,她再清楚不過。 爸爸當然知道暗巷是怎樣的地方,爸爸當然明白這座城市有多麼糟糕。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所做的隻是讓自己遠離那些地方,像一朵溫室裡的玫瑰。 房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洛克菲爾的聲音從房門的另一邊傳了過來。 “尤娜,我們需要談談。” “這不是邦克叔叔的錯!”尤娜撲到門上敲了兩下。 “是我一直想要去那裡看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們不會被看見了吧?我,我能應付媒體,我能用無關緊要的私事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把關注點牽引到公眾問題上。我……” “尤娜,把你藏在床下的網球拍拿出來。”洛克菲爾平靜地指示道。 半分鐘後,門開了一條細縫,網球拍被慢慢遞了出來。 “克麗絲小姐和其他人也許不清楚這件事的影響,但你應該要知道,並和她們拉開社交距離。你還記得下個月的黑傑克大賽嗎?” 尤娜輕輕地應了一聲,那個活動就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她個人希望這能引起媒體對她朋友家裡的紙牌玩具產業的關注。 “它引起的社會關注比想象中更加熱烈。在這之下,甚至牽扯到了暗巷幫派的私人賭博產業。這場比賽的反響代表著多數派的態度,甚至可能成為一場和限酒令規模相當的打擊運動的開端。 尤娜,你要知道,我們的言行和態度能左右很多重要決策,也許能拯救成千上萬條無辜的性命,也可能反過來害死他們。你知道你該怎麼做嗎?“ 尤娜沒有作聲,聽著爸爸的話。 “你要成為能主導目光的明星,媒體心目中永遠的寵兒。有一天,你的一句話就能掀起一場戰爭,也能用一個眼神平息所有矛盾。這也許不會立刻產生作用,但時間會掀起足夠的波浪。 那時候,我的孩子,世界會因你改變。” “在你能夠做到這點之前,忘記你看到的東西。” “否則,一顆不夠堅定的心隨時會將這座人類最後的棲所引致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