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野玫瑰莊園會客廳。 記者艾菲取出記錄本,攤開了其中一張接一張的小紙條,忙不迭地交給傑西,洛克菲爾的秘書。 尤娜.晨曦近期有些害怕噪音,記者會上所有的直接提問都被禁止了,但這無法阻止艾菲的熱情。她和她的團隊在黑傑克大賽當天憋了一肚子火。 “當中包括了我們的一些問題,以及我們對相關安保隊伍強烈的抗議。噢,當然,這與洛克菲爾先生無關,隻是一些......嗯,富建設性的建議。” “它們會交由老爺過目。稍後,由尤娜小姐親筆撰寫的回答將被轉送至您的手中,她本人會在稍後出現拍照,這個流程將持續15分鐘。” “我真心希望她能穿一件可愛些的裙子,我們需要那樣的照片。”艾菲並不太滿意傑西迂回的提議,但也隻能點頭答應。 “真希望她沒事。” “小姐很快就會好起來。她隻是太過勞累了。”傑西扶了扶眼鏡,端正姿勢,將紙條夾進文件夾內。 “等等,我得把這句記下來。我們,心力交瘁的,小公主......” 與此同時,莊園西翼草坪上。 尤娜.晨曦將身體裹在一件男孩式樣的襯衣中,把嘴埋在一隻紙杯裡,盡情地發出她所“害怕”的噪音。 晶亮的彈珠散落在陽傘、餅乾盒和藍格子野餐布之下,碎金映在她蜜黃色的手腕上。 尤娜一點都不記得18號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了,相關的回憶被眼底的一片片繁花給遮蓋,無法窺見。白貓瑪利亞窩在她的手邊,安靜地陪伴著小主人。 “輪到你了,叔叔。” 她把一顆藍彈珠含進嘴裡,像糖球一樣逛了一圈,下在圓形西洋跳棋盤上。 嗒! “到你了,‘外婆’。” 她叫的是她爸爸,話音剛落就咯咯直笑起來。 洛克菲爾的身上穿著一件印著藍花的睡衣。尤娜把一條印大花,深紫色條紋的披肩圍到了他的頭上,假裝他是自己的外婆,這條披肩是她從自己的衣櫃裡翻找出來的。 冷凝器安裝工程隊正在她的屋頂上忙活,這是奧大發明公司送來的禮物。洛克菲爾把女兒從屋裡叫了出來,在院子裡度過一個色彩明快的晨昏。 邦克也在,坐在野餐布的對麵,和一堆雜誌在一起。兩位男士的膝蓋被輪流當成小公主的枕頭。 “你們知道嗎?學校因為黑點病的隱患暫時關閉了。這意味著下周沒有女童軍活動,夏令營也取消了。” “克麗絲離校前哭鼻子了,鼻子通紅,還要走了我一塊手帕。哈哈,她不會是害怕我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吧?” “她害怕的事情是真的。”洛克菲爾撫摸了一下女兒的發梢。 “你下個學期不會繼續待在這裡了。” “為什麼?”這名藍襯衣下擺都快翻上胸口,在兩名男士麵前露出一大片腹部的少女瞪大了眼睛,一骨碌翻身,手腳並用爬到了邦克叔叔那邊。 “我們要從這裡搬走了。”洛克菲爾解釋道: “新區,新德市北部。那裡有更好的學校,更舒適的生活環境。你母親也在那裡,安睡在一座漂亮的白色墓碑下。到時你可以去看看她,我雇人每周去給她送一次鮮花。” 在尤娜的記憶裡,新德市隻占據了很小的部分。媽媽在地表去世,遺體被送去了地下,從那時起,她就知道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回去。 但是她以為那會是在她畢業之後。 “你去過那裡嗎,叔叔?”她抬頭看向邦克叔叔。 “沒有。” 邦克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那雙漆黑帶著白邊的眼睛正定睛於她的腰部,那排像小動物絨毛般輕輕拂動的金色汗毛。 “但那的確會是個好地方。” 他能清楚察覺到,自己維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暫,鐵釘和鐵屑的聲音幾乎占據了腦海的全部,刺耳地摩擦著。這位昔日的暗巷帝王感覺自己即將成為一臺沒有生命的混亂機器。 沒有懲罰,這是洛克菲爾針對自己的失職,以及那次背叛之舉的唯一懲罰。他將親眼見證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完全生銹。 他們兩個都不想讓針對自己的懲罰同時變成對尤娜的懲罰。 秘書傑西拿著裝滿小紙條的文件夾來到草坪邊緣,清了清嗓子,白貓瑪利亞豎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老爺,您的......” “讓他們走開,隨便找個什麼借口。”裹著披肩的洛克菲爾揮了揮手。 “記者不應該被允許打擾一段普通的家庭時光。叫園丁來噴灑些驅蟲的香水。”他用手指彈走草葉上一隻惱人的火螞蚱。 “謹遵吩咐。”傑西托了托眼鏡,轉身離開。 她知道洛克菲爾的態度意味著什麼。 更多無聲無息的死亡,更多等待被銷毀的文件。 “爸爸,邦克叔叔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嗎?”尤娜追問道。 “我不會強迫他這麼做。”洛克菲爾輕鬆地說。 “如果他想的話,他隨時都能請辭,去他想去的地方。” “不!跟我們走吧,拜托!求求你了。”尤娜翻了個身,仰頭哀求道,同時伸手向叔叔討要一本她夠不著的雜誌。 她的表情和動作相較之前更加狡黠迷人。 邦克點了點頭,那是一個在幾秒鐘後令他無比痛苦的吞咽動作的前置,他的喉嚨和食道內至今還住著那無數塊不肯滑入胃袋的鐵屑。 她或許還不懂這話的分量,在一位純潔少女的口中,這就隻是由不舍催生而出的任性之語。 而對自己來說,這將是最讓他瘋狂的一段回憶。 “失陪,尤......尤娜。我得回去工作了。”他的機械手丟下準備遞給她的雜誌,看著它像飛鳥一樣竄逃到陽光下。 “請便。”洛克菲爾接過自己的女兒,將她埋沒於陽傘的陰影之下。 “確保你在她需要你的時候及時出現。” “當然,當然。” 在丟下這樣兩個詞後,邦克離開了野玫瑰莊園,與秘書傑西和生氣的記者艾菲擦肩而過。 他打算去找紅娜,那名擁有梨子般胸脯、黏膩汗水和牝鹿雙腿的紅衣女性懷中。 “隻需要兩張。”那是她的口頭禪。 他也不確定自己用兩張鈔票買的究竟是什麼。 她切碎給無數男人享用的愛意,還是那些男人講給她的骯臟床笫故事。 ............ 6月30號,瑞文從紅日市區回到威奇托101號,正好看見安東尼準時回來要酒喝,他把對方攔在了門口。 “給我抓幾個男人回來,安東尼。要活的,四肢健全。別給我惹上任何麻煩。” “我隻想要杯加冰威士忌。”偽裝者強調道。 “喝完立刻出發。把人給我搬到艷陽街23號去,這是鑰匙,明天我會去檢查。”瑞文臉色陰沉地命令道: “就這樣,別問多餘的問題。露出你的笑容,偽裝者。” 說完,他清了清嗓子,自己露出笑容,放對方進了屋,立刻聞到了醋栗的香甜氣味。 今天的午餐是幾塊嫩綠色的香草鮪魚排、香烤魚鰓肉和醋栗餡餅,肉菜全都是些不知名的新玩意。 “......我改變主意了。吃完飯再走吧,別煞風景,浪費了這麼好的甜點。” “哦。”偽裝者簡單地回應道,自己從冰櫃裡取出了瓶裝酒,拔開瓶塞。 自己在他眼中越來越像那位梅傑老大了,瑞文心想道。 一個星期過去,他終於做好了最充足的準備。 用完正餐,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最為信任的兩名小夥子叫到了一起。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他在桌上攤開好幾張印出來的地圖,它們大多是捷特搜集到的,少量來自圖書館中較舊的記載。 這些是狂風山礦洞內部的導航地圖,詳細地標注出了隧道、巷道、礦井入口和出口,它們當中的哪個在哪一年被廢棄,或在哪一年被重新啟用。 “灰衣天使”和阿夏古雷的大腦就隱藏在下麵的某處。 “我們不會親自進入這些洞窟,這太危險。金,我需要你協助我操控‘木偶’。卡梅隆,你製造的那些動物會成為我們的眼睛......” 他將利用兩個植入“血霧連環殺手”的“木偶”充當自己的先遣隊,利用他們在礦洞內部開路。自己和同伴則盡量保持安全距離,直到危險解除。 他還需要一兩天時間完成勘察工作,調整自己的狀態。倒不是說他習慣於拖延至期限最後,問題主要出在自己的身體狀況上。 這兩天,持續高強專注的損耗終於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他的行動能力。他右腳後跟的某根肌腱開始失去力量,手指也開始抽搐,眼皮無法睜開太久,這讓他沒法好好掌握絲線。 吃飯的時候,他甚至無法拿穩自己的刀叉。“醫生牌藥丸”能讓自己忽略身體的痛苦,卻也因此讓自己忘記了問題的根源所在。 要命的是,這並不能用“愈合之觸”一勞永逸地解決,因為問題更可能來自整副神經係統,疲憊的心靈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不僅是這一個星期積累的操勞,而是這將近四個月的壓力一次性爆發,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軀體隻是個普通人,精神早就超出了抗壓的極限。 行動在即,自己卻開始以不容樂觀的速度從內部一點點崩壞。 以他現在的經濟條件,他可以去醫院,直接把所有這些壞掉的部分全都換掉,但他本人不希望自己過早開始成為一艘“特修斯之船”,隻能將希望寄托在自身強大的自我修整能力上...... 碰! 瑞文的頭重重磕在了桌邊。 他發現自己竟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昏了過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身邊,兩個模糊不清的腦袋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 “您真的需要休息,瑞文先生。”金把鮑爾斯教授留下的幾個瓶子塞到了瑞文的鼻孔下。 “不......嗷!” 卡梅隆像掐一隻不聽話的貓一樣掐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生命可貴,瑞文。”他微笑著說道,但給人的感覺卻有些瘮人。 “也許我們應該致電鮑爾斯教授。” “不,不,我很好!我們沒有時間耽擱了!嗷!” 卡梅隆又掐了一下,甚至能夠聽見頸椎咯吱作響的聲音。瑞文無力地掙紮了幾下,用怨氣十足的眼神瞪了助手一眼。 他知道他的同伴們是對的,他甚至感覺自己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渾濁。 但還不是時候。 “好吧,聽著,我明天會去一趟醫院。隻要付出足夠的金錢,他們會想辦法把一切問題都給擺平。” 他明天不僅僅要去醫院,還得回到那間艷陽街的小公寓去。 他打算用兩到三個謊言催眠自己,讓自己暫時忘記全部的傷痛。然後,靠在那麵剝落的洗手間墻壁上,自己對自己復述一部電影的完整臺詞。 這比醫院更加有效。 然後他感覺到兩隻手臂壓在了他的後頸上。 金默默地抓住了瑞文的一邊肩膀,卡梅隆抓住了另外一邊。 一時間,沒有人再做些什麼。沉默隨之降臨,然後足足維持了一個小時之久。 直到瑞文在他們兩個中間垂下了腦袋,不受控製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