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市區,火花街68號。 窗外不遠處,一名頂著火焰般明艷紅發的高挑女郎自信地走出了那間拉著黑簾的美發店。 半個小時前,那頭秀發屬於一名有著明亮雙眼的貧窮少女。 格林達變魔術般把上回招待客人用的咖啡杯變成了一模一樣的一對,新開了一罐咖啡粉,注入熱水。 她手臂上的刺青還有些浮腫。安東尼不在屋子裡,他每天平均隻會在這名女孩的家中待上兩到三杯威士忌的時間,教授她一兩個步驟。 而就在昨天,他的任務徹底完成了。 “我的專業研究不在古語方麵。”格林達打開一罐蜂蜜餅乾,看著眼前套著廉價工裝,說著胡話的男人,略微遺憾地搖了搖頭。 “我可以幫你去問問相關的研究學者,又或者,我可以告訴你我僅能聽得出的幾個部分。” “拜托,小姐,兩樣都做吧。”捷特露出童子軍訓練時般燦爛的微笑。 “我們會感激您的。” 格林達的下一句話,讓他差點沒把嘴裡的咖啡給噴出來。 “他說,他的名字是齊格飛。” “咳!咳!咳!”捷特用大聲咳嗽掩飾自己的驚訝。 “齊格飛?齊格飛.斯帕德?” 想跟斯帕德軍備公司打好關係的他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但眼前頭發稀疏,麵部皮膚還未長全的家夥基本上完全不可能讓他產生與斯帕德核心人物之間的聯想。 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在《奧貝倫飛行圖鑒中》最欣賞的幾款噴氣式飛行器的設計者,當然,對方同時也設計了自己最不喜歡的那款,經常在試飛中墜落的26式。 “齊格飛”對這個名字並沒有半點反應。顯然,他被某人,或者某種事物給嚇得不輕,精神狀態並不正常。 “還有,他還在重復其他兩個名字。他們......特別矮?”格林達努力從對方話語縫隙和肢體語言中摳著有含義的信息。 “或者......那個手勢也可能表達了那是他的孩子。”捷特也參與進了“猜測遊戲”。 “不管怎樣,我沒聽出任何名字。” “他的發音有些奇怪,但仔細聽還是能勉強聽出來。”看樣子,格林達自己也不大確定。 “嗯......似乎是米夏,和,庫克。” “噢!噢!現在我懂了!”捷特忽然作出誇張的手勢。 米夏.斯帕德和庫克.斯帕德,都是他認識的名字。 他們是齊格飛的大女兒和小兒子,死在了約四個月前的一場怪夢事件中。這麼說來,這家夥的確就是齊格飛.斯帕德,事情不可能巧合到這個份上。 “主要問題有三個。”他舉起了兩根手指: “為什麼齊格飛先生會忽然發瘋?還有,我們該怎麼處置發了瘋的齊格飛先生?” “還有第三個,他和我們正在調查的‘六旬彌撒’有什麼聯係?” 在請教真正的古語專家之前,沒有任何得到答案的方法,而前者恐怕也隻能理解這種語言中不到一成的內容。 捷特擔心的是,將事情鋪張開來會引起始作俑者的警戒。 對方是齊格飛,斯帕德軍備公司的前董事會成員之一,膽敢對這一號人物下手的人絕非泛泛之輩, “嗯,我想我有個更好的辦法。我們待會去看看附屬市區裡的那座運動會所,某個家夥應該還窩在裡麵,每天沉迷於桌球,射擊練習和收集瓶蓋。” 第三個特征,能很好地將他所指向的那名瓶蓋狂魔與其他人區分開來。 “我們要帶著他去嗎?”洛克茜看了看神誌不清的齊格飛先生。 “恰恰相反。無知者無罪,這是老媽告訴我的。現在我們知道了他的身份,把他帶出去就危險了起來。” 他有意留下了“K”的謎團,沒有詢問眼前的姑娘,一來,他覺得這不會有什麼結果,二來,知道的越多,危險也就越大。 但,現在他清楚,這件事,和夢境世界絕對脫不了乾係。 “帶齊格飛先生走,洛克茜,回長石鎮去,找塊長石讓他舔一下,好好冷靜一會。晨昏六點,到車站附近那家快餐店門口等我。”沒有了牛肚三明治,他正打算找一處能夠替代的用餐地點。 “格林達小姐,這件事希望您能替我們保密。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您一件事情。”他重新穿上了自己的外套,敞開扣子。 “是的,您的感覺是對的。我們全都忘記了一個人,同一個人。直覺告訴我,找出他是誰的那天,就是所有謎團破解的那一刻。” 自“星空”專欄刊登報道的那天起,“天使”的傳聞已經傳播在了大街小巷中。人們開始猜測烈日之上隱藏之物,開始再度談論起神明、邪神、卡達斯,有學者甚至稱其為“繼聖母狂熱之後,理性社會的又一次動搖。”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得,他們忘記了些什麼。 在他們開始回想起忘卻之物的瞬間,他們陷入癲狂,將身體投身正午或血河之中。 短短一周內,上千人在自我遐想中失去性命。 而這,隻讓人們更加堅信“神明”的存在。 捷特和洛克茜前腳剛走,“偽裝者”安東尼後腳就竄到了窗臺外麵。顯然,他在屋外觀望已久。 “他們是來乾什麼的?”他平靜地詢問道。 “關於我們缺失的那段記憶,有進展了。”格林達回答道: “事實上,這段時間內,我似乎能隱約在某些地方捕捉到少許蛛絲馬跡。在夢裡,在暗房中留下的一些被裁剪過的照片中......有一些照片,我沒有印象它們究竟是怎麼來的了。” 她從口袋裡拿出了那些底片和沖洗出的成品。 “我想去那些照片裡的地方看看,或許能夠找到更多線索。剛才進來的那個名為齊格飛的男人,讓我想起了更多。”她繼續說道。 有些事情,她瞞住了捷特,沒有告訴對方。 她還聽懂了齊格飛先生所說的另外一部分話語。這個女孩對古語的理解並不比捷特強多少,但學者的思維模式讓她在這方麵的洞察力更加敏銳一些。 蹲在窗臺上的安東尼點了點頭,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他說,有個人殺了他,並在那之前以同樣的方式殺害了他的兒女。”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 ............ 長石三街21號。 琳在帶著齊格飛先生回到家中時看見了電話座機中的一則未接電話,那是琳.斜陽的號碼。 對方拜托接線員留下了一段留言。顯然,她在試圖致電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人接聽。 “捷特先生,洛克茜小姐,自從你們搬走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希望一切安好。我的父親布雷頓和我正在為最後的開學季學術研討會和演講做準備,意在為那些瀕臨破產的焦麥種植者和快要餓死的孩子們提供幫助。在那之後,我們很快也要離開地表,在新德市沃幸屯區展開一段全新的人生。” “在那之前,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那是我希望能在離開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尋找兩個人。也許這聽起來有一些荒唐,但其中一個人我從未謀麵,而另一個,我無法想起究竟是誰。” 又一個被遺忘的人?琳的留言讓洛克茜提起了注意。 “第一個人,是我的文學老師。我不清楚他的確切身份,隻知道他有可能是奧貝倫地表所剩無幾的貴族之一。我之所以這麼確定他身在地表,是因為最近來往的幾封書信總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送達,如果他住在新德市,或者其他更深的地方,信件不可能這麼快。” “最近一個月,我們失去了聯係,他沒有回復最近的幾封書信,我有些擔心他的狀況,同時也希望他能知道,我很快就要離開我所在的地方,回歸一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鄉’。另外,出於私心,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誰,這很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 “第二個人,正如我先前所說,我並不知道那是誰,他就像一大灘烏黑的墨水,在我的記憶中糊成一片,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黑色羽毛,存在,卻又辨不清輪廓......抱歉,也許我的比喻有些不太恰當。”接線員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復述著斜陽夫人的話,就像宣讀一篇被改編成課文的,本應富有強烈個人情感的詩。 洛克茜的睫毛顫抖了一下。盡管沒有任何實質證據上的支持,但斜陽夫人的描述喚起了她潛意識深處一個幾乎完全吻合的形象——烈日之下的一團倒影,渾身披掛漆黑。 短短幾秒鐘內,她覺得自己幾乎要看清那張臉,但它卻又迅速隱入陽光,連同陽光一起消失不見。這裡是地下,天空被巖層和電纜所覆蓋。 但,有一件事,她的直覺擅自為她下了定論。 那個存在極其危險。 聽筒那頭,接線員繼續說下去: “我不確定你們是否能夠抽空幫我調查這件事,不過,如果你們真的抽得出時間,我很樂意提供相應的酬勞。噢,對了,洛克茜小姐,我希望你還記得我們談論過的那四個地方。我至今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報紙中夾進了那些紙條,但直覺告訴我,這也許恰恰和我忘記的那些事物相關。” 對方敬業地將助語詞也完整復述了出來。 四個地方,四起案件,洛克茜回憶起了琳所說過的事情。 不,現在是五起。 七月初,狂風山礦洞發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嚴重坍塌事件,礦道到現在依舊沒被完全疏通。相關方麵初步預測,內部人員無人生還。 當時,整座長石鎮都感受到了明顯震動。 或許自己的確應該去那裡看看,以確認這一係列事件之間是否存在聯係。 三隻橘貓湊到了洛克茜的腳邊,用渾圓的眼睛盯著嚇壞了的齊格飛先生。 “抱歉,齊格飛先生。”洛克茜對不住顫抖的齊格飛先生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必須確保您的安全。在地表,很可能有人想要謀害您。” 她知道對方聽不懂自己所說的話,最妥當的處理方法是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 紅日市區,奧貝倫大學。 琳與丈夫凱恩完成了開學季學術研討會冊子的最後排版定案,正忙不迭地把一疊疊資料送往教職員辦公室,那裡的空間早已被小山般的演講稿和演示材料堆滿了一大半。 焦麥危機成為了這個季節最重要的學術議題,這次研討會將最終決定權威界是否將這種導致上萬人死亡的危險作物列入食品禁製名單。 藏在嚴謹學術討論之下的是激烈的經濟博弈,一旦禁製焦麥的結果出爐,以聖母十字公司為首的全麥製品壟斷企業必將進行一波恐怖的食品加價,讓白麵包和全麥餅的售價出現斷崖式上漲,並讓顯存於奧貝倫地表的上百間大小焦麥加工廠陷入股價危機。 上萬人的意外死亡過後,還會有數十萬人因為諸如此類的人為原因失去生計。 那其中,必然包括小瑪格麗特的家人,她的兄弟姐妹們,以及數千上萬戶處境相同的中下家庭。琳絕不希望看見這種結果。 因此,她自己,凱恩,以及一群剛畢業的年輕學者們毅然站在了大流的反麵,堅決反對焦麥禁製。支持他們的,還有當初反對限酒的一眾老資歷濕派學者,以及一群出身中低世家的保守派前輩們。 然而,現實情況是連校方也不看好這個可能害自己失去大量贊助者的方案。半個月前,“反對派”的研究資金就隻剩下了眾人的集資,其中的三分之一來自琳自己的腰包。事實證明,投資奧大發明公司是她這輩子做得最為正確的決定之一。 短短一個月時間,股價飆升為新日家族帶來的凈利潤已經超過五十萬烈洋,即便如此,卻沒有任何一名經濟學家認為它達到了虛高的水平。 “這縷令人愉悅的風將吹起商界的又一個黃金時代。洛克菲爾一如既往地作出了最正確的決定。這一次,再度有數以萬計的追隨者因信仰而受益!”某份知名財經月刊如此評價。 琳的父親布雷頓.新日輕易湊齊了本家所需要的資金,比預期中早了足足半年!“鐵律粉碎者”再度成為了學壇的目光焦點,無數學術報編輯正期待著他的全新法律學說,並競相翻閱引用數個月前他無人問津的那些。 琳較為擔心的是斜陽家族的發展。倘若凱恩無法在這一次研討會上取得足以讓他獲取新德市永居權的成就,他倆麵臨的將是毋庸置疑的離婚,斷絕學術來往。 “你知道嗎,凱恩。”琳邊盯著滋滋吐出鉛版紙的傳真機,邊對年輕的丈夫說道: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站到‘贊成派’那邊去。我不是不相信我們存在贏的機會,隻是......噢,好吧,那贏麵還是太渺小了。” 她邊說著,邊扯了扯米黃色的拖地裙擺,將纏在雙腿上,支撐她行走的藤蔓們遮住。 “且不提我本人還要麵子,先鋒派那群人不會歡迎一名中途倒戈的兩麵派,他們沒窘迫到這個程度,恰恰相反。”凱恩聽言,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分析道: “況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學術界眼中,斜陽和新日目前依舊是串在一根繩上的火螞蚱。與其同時損害雙方的名譽,還不如賭一把險勝。” “最重要的是,學術在我的眼中是數據和事實。如果不是堅持學術宣言,我現在早就能成為一名成功的經商者,過上一周換一組香氛,一套西裝,甚至一輛轎車的生活。” “凱恩,或許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改變了多少。”琳抿起嘴唇,在對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笑著離開了儲物角。 她打算去奧大圖書館,在飲料區的自動販賣機裡來上一點咖啡。半小時後,芙勞和她有約。這名老同學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聊聊。 芙勞並沒有參加這次研討會,這很奇怪,琳暗忖道。 照理說,她不可能放過這個爭取貢獻的機會,每名學者一輩子加起來總共也就這麼幾個學術季。 她隱約想起,上個月對方曾說過,自己險些在一場意外中喪命。 瀕死之際,一位“神明”向她施以了援手。 這真不像一位學者會說的話,琳在心中咯咯笑了起來,提起裙擺,輕快地朝咖啡角走去。 ............ 晨昏六點,洛克茜穿越巖層,重新回到了地麵。 艷陽普照的南部車站旁,捷特正坐在快餐店外的遮陽棚下,一手撐著焦黃色的桌麵,大嚼夾滿地底生菜和切片黑橄欖的蜂蜜蕎麥潛艇包。 在他對麵的鐵藝靠背椅上,留著一頭暗金色中長發的佩特爾.阿特米斯正百無聊賴地拋接著對方扔來的粉紅色瓶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