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丁.琴先生。這次找您來,我們希望能向您確認些別的事情。” 問詢室內,朱麗亞和另外兩名女督察坐在一起,以盡量溫和的語氣開口道: “請問,您當初是通過什麼途徑入境花都的?” “我......”金敏像隻被人捏在手裡的麻雀,一動不動,害怕自己說錯任何一個字都可能對瑞文先生不利,都有可能讓自己失去已有的一切。 但,沒有保持沉默這個選項。 “我......”他有意無意地加重了話語中鄉音的成分: “我......坐船來......他們......把我們......傾倒在......空地......然後......塞進......房子。” “你是從大洋市入境的?”在要求對方把話復述了幾遍後,朱麗亞終於出聲確認道。 “是......”金敏點了點頭。 “沒關係,您不用緊張。能為我們描述一下空地,房子,周圍的景物嗎?” “一些......低矮的房子。一間......很大的超市......垃圾味......到處都是。” “大洋市南區,曾經有個不小的城中村,堆填區的興建讓將近八成的平房陷入空置狀態。那裡的確有一間大型超市。” 朱麗亞從同事手中接過打印好的照片,向金敏指出超市的那張。 “是這裡嗎?” “唔......”金敏一眼就認出了自己被傾倒的地方,卻不敢出聲。 但裝死並不是可行選項。 “請不要緊張。我理解您可能從某些途徑獲取了一些誤導信息。”朱麗亞露出平日備受同事贊譽的甜美微笑,開口鼓勵道: “這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地方,隻要您願意配合,我們不僅不會趕你走,還會盡力幫您融入社會。” 她一邊說,邊收回了手指。 使用過分誘導性的詢問方式可能會讓證詞被質疑無效,必須相當小心。 金敏點了點頭,心中卻並沒有放鬆警惕。 他能清楚看到對方隱藏在微笑之下的目的性,也明白自己要是繼續保持沉默,那笑容會頃刻僵硬或消失。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你是怎麼來到花都的?” “後來......”金敏沉思了一會。 “後來......有個女人......看起來很......悲傷的女人......半夜開門......讓......能走的上車......‘天使格蕾’......” “嗯?” “我好像......聽到了......這個名字......”金敏順勢回答道,隨後又低下了頭。 他不確定自己這樣是否算完成了任務。 “資料查到了。根據過往的出入境和運輸、消費記錄,恒特確實有參與非法移民運輸的嫌疑。他讓部分偷渡者作為廉價勞工在邊郊的工廠工作,同時也在附近城市張貼招聘信息,以低門檻吸引遊民。”安傑娜在詢問暫停後敲了敲門,把資料遞給同事: “根據馬爾丁.琴先前的供述,他更像是第二種情況。這麼說,那個女人有可能是在幫他離開?” “在找到她之前,一切都無法下定論。”朱麗亞搖了搖頭: “不過,這起事件背後涉及的非法入境人士眾多。恐怕,並不止我們目前看到的那些恒特案受害者們。” “恒特背後有著相當頻密的資金流動,基本可以確定,深處還藏著一條大魚。”安傑娜坐在沙發上,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用食指指節做起了眼保健操。 “說起這個,馬爾丁.琴剛才在供述時提及過一個名字,‘天使格蕾’。” “‘天使格蕾’?”安傑娜一下睜大了眼睛。 事發的同時,那個名叫瑞文的人恰恰就在“天使格蕾”研究所內。 如果恒特案和“天使格蕾”之間存在聯係,先前針對瑞文的傳喚證就有了重新申請的希望! “是的。根據證詞,我們已經派遣部分同事前往南部堆填區。如果能夠在平房區找到一些偷渡者,或者相關的生活痕跡,就足以證實這些推論,並獲得進一步調查的方向。碼頭的情況怎麼樣了,小娜?” 安傑娜伸手作出噤聲動作,指了指休息室角落的攝像頭。朱麗亞露出了一絲苦笑。 “沒想到有一天,我們居然要防自己的攝像頭。” 用作保密性會議的無監控室內,她無奈地聳了聳肩。 “‘守林人’的問題遲遲沒能得到解決,這是虛安部的失職。對了,待會,也請就這份清單幫我詢問一下證人。”安傑娜遞出了和圖書館相關的問詢表格。 “辛苦你了,小娜。這兩天你都沒怎麼睡。” “應該的。關於碼頭那邊,有一位幸存下來的搬運工人報告稱,儀表顯示當天一艘貨櫃輪船在距離大洋市內水以外十二海裡的地方經過。然後,出了些怪事。” “說詳細一點。” “那艘貨輪本應在下午一點左右抵達碼頭裝貨,並在下午三點開往目的地新華爾街區。值得注意的是,那正是恒特最近那筆匯款的目的地。”安傑娜清了清嗓子。 “碼頭方麵稱,上午九點半左右有電話打來,稱有貨櫃運輸因意外延時,由於確認時間還趕得上,並沒有特別通知貨輪一方。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儀表顯示外海交界處,聯合軍方設置的一座‘白塔’裝置數值異常。” “白塔?” “一種高達五十米左右的塔型裝置,用途對外保密。”安傑娜解釋道: “怪事,就是在那時發生的,我不確定應該怎麼解釋目擊者當時的話,他本人的精神狀態似乎並不好。他的原話是......‘天空,睜眼了。’” “啊?這是什麼意思?” “目前沒有結論。探頭和其他儀器都沒有檢測到天空的任何異樣。但是目擊者本人的身體卻出現了一些異常。你看。” 安傑娜從資料中抽出兩張照片,上麵是兩隻融化的手掌。 “融化了?!”朱麗亞驚異地看著兩張照片上像蠟一樣淌落下來的皮膚。 “目擊者及時逃離了現場,沒有出現和其他人一樣的溶解情況,保住了一條命,這些人的死亡,幾乎都發生在同一段時間。礙於保密協議,我目前隻能調出幾張截圖。” 安傑娜拿出了幾張照片,上麵是重型吊臂操縱艙和貨櫃在時間前後的監控畫麵對比。 操縱艙內部,貨櫃縫隙內,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湧出鮮血。 “十一點四十分左右,吊臂操縱者在作業過程中死亡,其中一個貨櫃墜地,發出巨響。和‘白塔’數值異常報告時間基本一致。兩者之間或許有關聯......咦?” 朱麗亞伸手指向畫麵角落,靠近碼頭邊緣的地方,那裡停泊著一排小型客艇。 “十一點半前,照片裡還是四艘船......怎麼後一張圖變成三艘了?” ............ 嘭! 一聲爆炸般的巨響在腦海中心炸裂開來,中斷了“冥想”過程。瑞文的身體仿佛受到了不存在的爆炸沖擊,一個重心不穩,從石墩上摔了下去! “痛,痛......啊嘶!” 微弱街燈下,他抬頭看見了一片紅色的夜空。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鮮紅。 “唔......”瑞文鬆開捂住臉頰的雙手,隻見血液自指縫間緩緩淌落。 毫不誇張地形容,他的結膜血管爆炸了。 “嘶......還好隻是眼壓過高,沒有失明。”後怕之餘,他的心底還浮現出了一絲違和的親切感。 半個月的安逸生活都快讓他的潛意識忘了自己本來是誰。 夜風之中,滿臉是血的瑞文撐起上半身,努力讓身體再度適應重力。 “十點半,貨櫃車在研究所附近開始第二輪卸貨,那時我剛好經過......十一點,貨櫃車第三次前往碼頭,準備繼續尚未完成的工作......十一點半,貨櫃車開始交接,過了一段時間,傳來一聲巨響。” 到這裡為止,就是他所能看見的全部。瑞文趴在石墩上,試圖用有限的信息還原出事情的全貌。 下午十二點半,自己在研究所外麵看見了同一輛貨櫃車,上麵搭載的不是冷櫃,說明意外發生時貨櫃交接已經結束了。 重點是那聲巨響。 “那應該不是爆炸,至少沒有波及到車輛和司機。” 他抬頭看向眼前的貨櫃箱,同樣完好無損。 “交接過程中也沒有出現異常。是什麼讓警方緊急封鎖了現場?” 急促的鳴笛聲讓他一個激靈。 幾輛警車正從遠處駛來。 “慘了......” 瑞文艱難地爬起身,也顧不得臉上身上的血跡,朝著路燈照射不到的角落裡踉蹌而去。 東八區重案組與當地警員臨時組成的合作搜查隊在短短幾分鐘內包圍了平房區,展開搜索。瑞文貓在遠處的雜草叢裡,屏息觀望著。 “按照環境報告,分組搜查,著重於隱蔽的藏匿點。” “手持熱像儀有反應!” “樓上的門鎖是換新的,可能有人試圖隱匿其中。” “嘶,那是!” 隨著搜救的進展,瑞文看著偷渡者們被一組組轉移到了空地上,不住呼救呻吟著。其中一些人赤身裸體,身上的皮膚鬆鬆垮垮,像蠟油般融化,皮膚流盡之處,露出了白花花的脂肪與嫩肉。 瑞文想起了“過去的自己”親眼目睹過的場麵。 那一天,阿夏古雷.普雷斯考的講座上,人們因目睹了投影片中的畫麵,在驚懼和癲狂中逐漸溶解。 那是“月亮”的詛咒! 見燈光朝自己的方向掃過來,他迅速背過身去,整個人蜷縮在草裡。 “他們看見了月亮?” 在空地上,融化與未融化的偷渡者數目各參半,正好對應了貨櫃車的兩趟運輸。 “看來意外的確就是在那聲巨響前後發生的。結合警方緊急封鎖消息,並在短時間內查找到這裡的事實,應該還有部分偷渡者滯留在碼頭的貨櫃箱內,來不及逃脫,遭遇了相同的異變。警方在接到‘漆黑偵探’的信號後,在碼頭發現了那些融化的人,或許已經是屍體。” 瑞文再度抬頭看向天空,澄明無月。 “比起奧貝倫,這地方恐怕真的安全不到哪去。人們習慣了平穩安逸,而危險就懸掛在他們的腦袋上方,哪怕看上一眼,甚至隻是感知到它的存在,都能讓人化成血水。” 更糟糕的是,在這個世界裡,他沒有足以和危險正麵抗衡的力量。 “運輸冷櫃讓偷渡者轉移工作耽擱了一個半小時。正常而言,‘天使格蕾’應該能夠在異變發生前及時運走第三批人,警方也不會搞得這麼緊張。問題在於所謂的意外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還有,恒特到底上哪去了。” 假設那家夥還活著,肯定也會聽到那聲巨響,並想盡辦法逃生。打開貨櫃箱相當麻煩,在那之前他恐怕早就已經沒命了。 瑞文的思緒又回到了那聲巨響上。 假設那並不是爆炸。而是貨櫃箱意外墜落的聲音呢? 吊機內部也是有人操縱的,如果操作員同樣因意外融化喪生,的確可能在搬運途中出現相關意外。倘若吊機事故湊巧砸開了貨櫃箱,讓恒特獲得了自由,他的確可能有短暫的逃生時間。 “不!”瑞文忽然想到了什麼。 “不是可能,是一定!” 他回想起了兩天後,3月25號,即將發生在花園街的那場車禍。 兩天後的傍晚,“過去的自己”親眼目睹了它,那是被“鏡頭”所觀測到的事實。 換句話說,恒特今天根本就沒有成功逃逸境外的可能。 命運的錯位感驟然襲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無力。 “意外是必然會發生的......” 就像一場被劇透了結局的電影,主角所經歷的,所付出的,全都是推動命運發展的必然。恒特必然會失敗,會活下來,會經歷那場車禍。 “冷靜。”瑞文蜷縮在草堆裡,反復安撫自己。 “既然已經知道了結局,那就從結局反推過程吧,恒特要怎麼做才能回到花都境內?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如果恒特沿原路離開碼頭,在引起警方高度重視的情況下,他必然不可能再有過境的機會,‘過去的自己’也絕不可能在大後天目睹那場發生在花園街的車禍。” “那,水路呢?” 瑞文想起了船隻登記表中的那些小型客船。 “雖然無法遠航,但是能夠讓人隱蔽地繞到一些偏僻的河口或沙灘附近,尤其是那些載客小艇,不需要什麼駕駛經驗,一個人就能發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作為逃生工具,顯然比走陸路要可靠。” “等之後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想辦法把相關信息發送給警方......也不知道‘漆黑偵探’這個身份現在還能不能要了。既然他們找到了這裡,假以時日,完全能夠從偷渡者的供詞和運輸記錄中將嫌疑鎖定在‘天使格蕾’頭上。目的姑且也算是達成了......” 在搜查隊繼續展開搜索,開始在周圍纏繞警戒線時,瑞文悄咪咪地順著荒草和夜色摸了出去,來到了一片漆黑的小路上。 今天是徹底回不去了......還好身上的現金夠用,自己可不希望在大洋市任何地方留下可供追蹤的不正常提款記錄。 “得像恒特昨天那樣,去找個不用身份登記的雜牌旅館才行。唉,風水輪流轉啊......”瑞文在夜路上嘆息。他的眼鏡上全是鮮血和草屑。 嗡嗡!嗡嗡! 兜內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了起來,瑞雪的未接電話已經來了三個。 “喂?” 瑞文剛一開口,就發現自己壓根掩飾不住聲音的有氣無力,這一聲“喂”完全是從喉嚨裡喘出來的。 兩秒鐘後,對麵卻忽然收了線,留下自己一臉懵地看著手機屏幕。 過了一會,聊天軟件裡蹦出了一個可愛的表情包: ‘你們繼續!’ “......哈哈。”瑞文忍俊不禁地苦笑了兩聲,伸手抹了抹乾在臉上的血汙,將目光再度投向無月深空。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多麼地羨慕這種無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