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曾計劃建造一座大型機場。由於石油瀝青極度稀少,上層決定使用工業糖蜜作為鋪設飛行跑道的替代品。” 墻壁夾層內,導演用耳語般的聲音講述著。 他是在和我說話嗎?還是在錄製電影的旁白? “但機場的建造很快被軍方一紙諭令駁回。不僅如此,他們徹底封鎖了空域,禁止任何一架飛行器起飛。” “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瑞文意識到,對方使用的字眼是“你們”而不是“你”。 他期待導演能把答案給說下去,對方卻打住了。許多人的腳步聲自縫隙外傳了進來。 “步伐有力,節奏固定,鞋底比尋常皮鞋要厚,因而聲音更加響亮。他們不是業餘人士,也並非警員,而是時常操練正步的正規士兵。”瑞文在心中作出了判斷。 這是巧合嗎?為什麼他們會緊隨導演和自己而至? 瑞文想起了停在附近的小電子車。 嘶,上麵的噴繪實在太顯眼了!還放著音樂! “導演,怎麼辦?” 導演在墻縫內舉起了攝影機,對準外麵。 “噓。”他示意瑞文噤聲,神情無比鎮定。 緊接著,瑞文看見了導演另一隻手下按著的槍,槍機是拉開的! 在意識到什麼後,他慢慢沉下了眉頭。 “......你不是故意的吧你?” 對方貓著腰,慢慢把槍推給了自己,隨後,從衣袋裡摸出了一根點過的香煙。 “我需要一個鏡頭。”導演輕聲說道。 你怎麼還留著它?瑞文尚未落念,導演就在暗處打著了打火機,重新點燃了他昨天叼過的那根香煙,伸出左手,把煙卷輕輕滾了出去。 “你,你想乾什麼?!” 煙卷骨碌碌地滾過貨架底部的空隙,在廠房對麵的墻角停了下來,逸散出煙霧。 而那麵墻的上方,靜靜地懸掛著一個還亮著燈的煙霧警報器。 厚底皮鞋的主人們在墻縫前慢慢現身。那是數名身穿白色製服的軍人,雙手持槍,呈高度警戒狀態。 “導演......請別告訴我他們是沖著你來的啊!!”瑞文在心中默念道。 嗶————! 刺耳的警報連同半故障的噴水器一同啟動。士兵們頓時警戒了起來,向著加工廠對麵舉起了槍支。 “威脅人類存續的反叛者們,卡達斯人類保衛軍已將此地包圍,放下你們的武器!放下你們的武器!”一名中年軍官厲聲警告道。 卡達斯,人類保衛軍?瑞文一時沒理清狀況。 緊接著,他聽見舉著攝影機的導演湊近自己耳邊: “開槍。”他說。 “......哈??” 這比讓自己跳崖還要匪夷所思! 導演指了指被擋在身後的空間,瑞文這才意識到,這裡壓根不是什麼墻壁的裂縫,而是一條人為鑿出的隱秘出路! “開一槍,然後我們逃出去。” “這,這是犯罪,如果我們被逮到了......” 導演,你到底想做什麼? “快,沒時間了!” 砰! 瑞文的手臂一震,屬於“過去”的身體記憶讓他下意識舉槍扣下了扳機,也不知道究竟射中了哪裡,隻聽見一連串的鳴槍聲。士兵們紛紛開槍示警,尋找掩護,一切全被收入了導演的鏡頭之中。 “跑!” 他反射性地弓下腰,朝著暗道的另一頭竄了出去。在看見光亮的一瞬間,他發現導演的電子車不偏不倚就停在出口旁邊。音響還在鬧,附近卻一個人都沒有! “上車!” 導演手提攝影機緊隨其後。兩人迅速鉆入車門,發動電子車,一溜煙揚長而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逆行的車子,仿佛它是透明的一般。 “長官,是它觸發了警報器!” 工廠內部,一名白衣士兵發現了燃燒著的煙頭,立刻進行了匯報。 “一支萬寶路薄荷煙......”被稱作“長官”的軍官嗅了嗅味道獨特的煙霧。在這名秉持傳統思維的中年男人眼中,薄荷煙是屬於女人的玩意。 他身旁的一個貨架凹陷了下去,子彈深深鑲嵌在了空心鐵板內部。 “拿回去分析,然後對附近的商鋪進行消費記錄查詢。”他下達了指示。 “其他人繼續搜索,找出射擊者!此刻身處遠東區的少將級以上軍官都有誰?” “隻有基納姆中將。他在休假,長官,照顧子女。” “那就聯絡齊格飛先生,通知他馬上回歸崗位,這優先於他手頭上的一切私人事務。”中年長官緊皺起了眉頭。 “人類真正的威脅,恐怕馬上就要迫近了。” ............ “你,你,你瘋了?!!” 瑞文縮在副駕駛座上,驚魂未定,手槍還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他在小車逃出一整片街區的距離後,才扯開嗓子質問了起來: “那些士兵到底是為什麼而來的?為什麼你需要那個鏡頭?卡達斯人類保衛軍又是什麼?你究竟隱瞞了些什麼!” “一部電影可以被包裝成許許多多的東西。娛樂,浪漫,藝術,思想和政治工具。” 導演認真地回答道: “但它的本質是偷窺,是真絲內裙被撕破的一條裂縫,而導演和演員們則是撕開它的暴露狂。觀眾們坐在大銀幕前,吃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以偷窺狂的眼睛,緊張地窺視著那些被導演和主角所揭示的隱秘真相。我們在窺視,也在暴露。我們是偷窺狂,也是電影本身。” 車子穿過林立高樓,朝著盡頭被撕裂的一條天空進發。 “這不算回答,這是希區柯克的理念!”瑞文有些惱火。 “每次都是這樣!你永遠不肯告訴我真相,讓我毫無自覺地陷進你的‘偉大計劃’裡,然後在一切無可挽回之後告訴我這都是命運的軌跡。由始至終,我一直被你牽著鼻子走!” 沒有回應。導演仿佛完全沒聽見般,邊開著車,邊在駕駛座上查看起了攝影機錄下的成果,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一條也很成功。電影拍攝之旅還很漫長,我們先去找點吃的吧。” “......”瑞文知道自己無話可說,也絕無可能逼迫對方說出實情。 “下一個拍攝地點在哪?”他泄氣地問道。 “不知道。” “啊?” “不過我們有目的地。”導演打開手機地圖,指了指花都大橋邊緣的紅點。 “城市的最西麵。” ............ 黃昏時分。 呈巨大蛋形的藍館在夕陽映照下變為了亮橘色。小電子車開在沿海的銀光大道上,掠過一片片藝術展覽館和紀念堂。 被稱作藍坳的巨大山脊在遠方連綿,與高塔的輪廓相應相隨。跨過花都大橋之後,便能抵達其他內陸城市。 “我們來這裡乾什麼?”瑞文趴在車窗邊上,出神地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海麵,以及路邊紀念地磚上拓印的一雙雙名人腳印。 “看日落。”導演給出了一個正常得有些詭異的回答。 “......就這樣?” “在你的印象中,日落應該是怎樣的?”他打開一罐咖啡,自顧自地喝起來。 “唔,黃昏時分,太陽從西麵落下,月亮會從同樣的地方升起來。有時候,太陽和月亮會同時掛在天上。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導演的反應。 “......但是這裡沒有月亮,所以,我所描述的後半部分完全不會發生。” 導演停下小車,打開車門,在他之前趴到了觀海欄桿上。 雲蒸霞蔚,一輪金紅色的夕陽伴隨著千萬道紫暈,正緩緩沉入海平麵。 “不得不說,這風景還蠻耐看的。” 瑞文從沒把太陽當成過風景。在現實世界中,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難。 問題在於眼前的天穹。 “喂,這不對吧?天怎麼黑得那麼快?” 仿佛切換了一張巨大投影幕,天空在太陽完全沉入海麵之後,斷電般迅速變黑。 又過了幾秒鐘,星星刷的一下遍布夜空,開始閃爍。 這是......遮蔽的力量? 雖然在平時看不大出來,但一旦視線轉移至遼闊的海平麵,眼前的畫麵就忽然變得廉價異常。 “導演,這......這正常嗎?” 導演點了點頭,沉默不語。身邊,還有其他市民和二人一同觀看著,用手機拍下照片。 “真美啊!” “日落真好看。” 他們感嘆道,絲毫不覺違和。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瑞文輕聲嘟囔,感覺腦袋有些沉重。 “我怎麼感覺像磕了藥一樣?什麼東西都和我腦海深處的印象極度相似,但又什麼都不完全一樣。” 那天自己或許壓根就沒有恢復清醒。他感覺那種錯亂還藏在腦袋裡麵,正逐漸支配自己的知覺。 “嘿!”他忽然異想天開道: “我會不會已經死了?就在昨天跳海的時候?” 導演轉過頭,靜靜地等他把話說完。 “再怎麼想,被海豚救上岸這種說辭也太扯了點。現在的恐怖電影不都喜歡這麼演嗎?我回到家,發現小雪就像見了鬼似地瞪著我。一查昨天的新聞,八虎山懸崖下發現一具男性浮屍......又或者在更早以前,我在救那兩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摔死了。喂,那你呢?你說不定正陳屍停車場,我們兩個還魂屍正到處亂飄拍電影......” 瑞文越說越起勁: “也許這就是現實!也許們我現在‘活著’,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有人說出了真相,我們就會立馬灰飛煙滅。” 不知不覺間,觀海護欄邊上變得空空如也。又過了一會,維係銀光大道照明的路燈熄滅了一半,又一半,僅餘星光披在二人身上,良久,良久。 導演開口道: “你似乎在逃避什麼。” “我知道啊。” 瑞文平靜地回答。 夜色中,他冷不防從衣袋中掏出那把手槍抵住下巴,用力扣下扳機。 “......” 然後,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隻有一顆子彈。”導演解釋。 瑞文瞪了他一眼,雙臂施力,翻上掛著巨大警示牌的護欄,向彼端的海麵一躍。 又過了一會,他一身沙子,滿臉怨氣地爬了回來。 “怎麼這麼淺?” “退潮。”導演解釋。 “我還是可以把自己淹死!”瑞文不服氣地反駁道: “還有上吊,割腕,煤氣,安眠藥......說真的,如果人想去死還不容易嗎?” 沒有回應。導演爬回車裡,放起了流行音樂,把新買的煙盒拆開,又點上了一根。 “我有安眠藥。”他在雜物堆裡摸索了一會,翻找出了白色的瓶子。 “要來些嗎?” “......不了謝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瑞文皺起眉頭,他知道那絕無可能幫自己達成目的。虛假的夜風從那片廉價布景般的天幕間吹拂而過,他身上的海水慢慢流進了身邊的名人腳印裡。 又過了一會,他悶悶地補上了一句: “抱歉。” “......” “我有想過在最後時刻拯救你的兒子們,赫利,艾利克斯。但是最後我沒能這麼做。” 他在腦海中想象著兩個孩子。 “如果我當時那麼做了,如果我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就都能結束了?” 導演再一次無視了他,不作回應,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聽懂。 “晚餐想吃什麼?”對方輕快地詢問: “車裡有速熱通粉,醃肉罐頭,盒裝三明治。我們也可以去找找附近的餐館,選擇同樣不少。我現在有些糾結接下來該去哪,你有什麼不錯的建議嗎?” “真巧,我已經想好了!”瑞文回答。 “我剛才一直在想,如果命運能阻止我用死亡違抗它,那它能阻止我活著背叛它嗎?” 導演翻出便攜電磁爐,接好車載電源,等著他說出提議。 “如果我們現在就走,開車跨過這座大橋,離開這座城市,把它拋得遠遠的,去一個不論如何都沒法在下個命運節點回到原位的地方,它又能耐我們如何呢?” 他將目光投向對方,征求著對方的意見,預料著對方的極力反對。 不料,導演爽快地點了點頭。 “嗯,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