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直向我隱瞞事實?” “冷靜下來,我可以解釋......” “你正在做的事情等同於為全人類埋下禍根!你能擔當起責任嗎?能嗎?不!你我誰都擔當不起!這是危害人類罪!!!” “我並不打算否認我們一直以來針對非人存在的認知和抗爭。祂們的滅亡已成定局,但在某些事情上可能是我們錯了。” “我已經找到了研究的突破口。我重新整理了一遍那些數據,結合那天事故時錄得的全新波段,得出了一套全新的算法,它能讓我探索那片深海,潛意識的深海。再給我一些時間,這次在他身上做臨床實驗。我能讓他變好,通過潛意識改造他。也許,能把他給變回人類。” “......你用錯了說法,教授。” “是變成,不是變回。他的本質不是人類,而是一副釀了怪物血肉的皮囊。我和祂們抗爭了半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點。” “現在,作為朋友,我需要你誠實地回答我:你究竟,想把他給變成什麼?” “......” “......唔!” 晨昏一點半,金從睡夢中抽離了出來,頸下的枕頭一如既往地吸飽了汗水,變得無比沉重。 又是類似的夢。 自從聽了那些關於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他的夢裡就總是充斥著這些奇怪的交談,沒有畫麵,隻有聲音。明明在夢裡似乎能聽懂,醒來後卻發現那壓根就不是烈日語,而是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 他伸了個懶腰,翻身下床,習慣性地從枕頭下抽出左輪手槍,來到窗前,拉開隔熱擋板。 砰!砰!砰!砰!砰!砰! 開窗,朝著那些在院子外麵堆積起來的夢魘射擊。 “瑞文先生,門口又被堵了!” 不知不覺間,清理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成了家常便飯。威奇托101號的院子裡埋了屏障,怪物們沒法進來,但這不代表它們不能堆在街道上,把整條路堵得水泄不通。 刷! 金的左眼忽然一黑。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去看窗玻璃。 但他沒忍住。 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額頭塌陷,鼻梁斷裂,顱骨豁開了一個大口子,其中一顆眼球啪嗒一聲掉到了窗臺上,一滴眼淚順著窗沿滑了出去,落到栽種橘子樹的小棚頂端。 外麵的什麼東西卷起了一片腦袋大小的瓦礫,朝子彈發射的方向擲來,不偏不倚地砸開了自己的半邊太陽穴,在身後的墻上砸出了一道可怕的凹陷。 “直接給它們一發‘驅逐之威’,這至少能讓它們消停五分鐘。趕快,我們要出門了。” “呃......再等我幾分鐘!” 金伸手按住從耳邊漏出來的灰白色果凍狀組織,念誦異咒,把漏出來的鮮血凝成一根晶槍,沖著瓦礫扔來的方向擲了回去。 對麵又扔來一片更大的瓦礫,被他給躲了過去,晶槍貫穿了那隻長手長腳的夢魘,讓它溶解成了一灘瀝青狀粘液,總算消停了。 晨昏還沒過兩個小時,他的一天由手忙腳亂地補頭開始。 為什麼那些鬼東西總愛聚集在自家門口啊? 金在心中哀嘆道。 夢魘並不全都具備攻擊性,但也有些相當危險。它們是奧貝倫人內心的具象,畸形而恐怖。不少街道被占領了,人們朝尚未失守的市區地帶湧去,自己和瑞文先生是僅有的還留守在威奇托街上的幾戶人之一。 這棟屋子決不能被丟掉,這是自己的家。不管外麵的東西多強大,它們都不可能在這裡打垮自己,不可能在家裡打垮自己。 隔壁房間內,收音機發出了聲響,凱撒.熱浪聒噪的聲音被調開,換了一首快步舞曲。 “好了嗎?” “好了,好了。” 金把眼球塞回原位,修補好眼眶,也顧不著擦血,穿好衣服下到了門廳,推開門,把含在嘴邊的最後一個音節吐了出去。 鮮紅絲線編成巨網,結成團塊,“驅逐之威”像一顆炸彈般在街道中心爆裂開來。 夢魘紛紛崩潰散去。威奇托街的地麵上,扁扁的人類屍體們跳著歡快的探戈。 “瑞文先生......這,要打給收屍隊嗎?” 臥房內,瑞文叼著鹼水結餅乾,探出了腦袋。 “不用。他們身上沒有任何偵探公司想要的東西。但他們身上還有血,對我們有用。” 金會意點頭,右手一揚,數百根晶刺自屍體的七竅拔起。 一收,又落了回去。 有了這些屍體,就不用再浪費異咒了。 “我們今天要去乾什麼?” “釣線動了。”瑞文道: “所有的釣線都被牽動了,有條巨大的‘魚’同時吞下了所有釣餌。我們委托的偵探不見了,報社那邊也出了狀況。我們動作得快。”他朝車站輕快地跑去。 “當心!” 金忽然擋在了瑞文身前,從手腕裡甩出一根血紅晶槍,朝高空用力一擲,槍尖刺穿了一隻夢魘前胸的四隻巨大水袋,鮮血和滾燙的鹹水傾瀉而下,金在半空把血滴再度凝結成槍,反手將那東西紮成了篩子。 擁有明顯雌性特征的怪物迅速溶成瀝青,消散成虛影,最後消失的是那隱藏在腹腔深處,小得可憐的雄性象征。 “血汗和女人的意象,還這麼誇張,不用說也知道這是屬於什麼人的夢魘。”金抹了把汗,心中隱約浮現出了一絲沾沾自喜。自己的力量已足以一擊殺死夢魘,保護家人,就和過往完全相反。 “沒事吧?” 瑞文的注意力在前方的車站上。 密集得不可思議的鼓點中,一大群人正跳著踢踏舞。 噠噠噠噠!! 治安官手中的銃炮和步槍輪番開火,子彈雨點般打在車站空地上,人們的血肉中。 與此同時,《火球報》的編輯們正為突發事件趕工。打印機吐出一份份滾燙的報紙,一行接一行《這群可惡的暴徒......》並列堆積在桌上。 長屋人暴亂的震波僅用了短短一周時間就傳到了地表。罷工潮在全城各地迭起。對此,議會下達了一則不能再直接,也不能再冷漠的口諭: “不論他們有多麼激動,我們都隻會給他們五分鐘時間表達訴求,這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大寬限。如果他們過了時限依舊不肯離開,這隻會是一場傷感的舞會。” 罷工者們的身體被白熾火雨逐一穿透。鮮血和體液像烤肉肉汁般流得到處都是,滋滋作響。有人伸出鉗子,觸須和包著硬殼爪子,試圖突破包圍,但穿甲彈擊碎了一切。這些熱武器被如此巧妙地設計,以至於沒有任何廉價遺產足以與之對抗,卻又不至於讓更高級的那些遭遇貶值危機。 舞蹈中,他們試圖臥倒在別人的屍體下,又被子彈給彈起來,像一大批故障的彈簧玩具。治安官們的頭盔上沒有表情,頭盔下卻在微微嘆氣,事實上,他們給了這幾百人遠超於五分鐘的撤離時間,接近於鐵律的極限。 全城各地都有人在跳踢踏舞。與此同時,紅日市區的各家書店內,傳奇偵探比利的著作《踢踏舞》被人們搶購一空。媒體將他包裝成了時代的預言家,以筆鋒懲戒暴動者的英雄。 溶解聖母像腳下,記者們召開了一場公眾谘詢會,好用更文明的方式了解民意,與暴徒們作出鮮明劃分。 一位年輕學生說:“暴徒正在攪亂我們的社會,讓一切停擺,甚至連我最愛的幾家城郊餐館都被迫關門了。我們不能放任一切發生!要讓他們好好嘗到教訓!” 一位女性理智地分析道:“如果人人都能像我們一樣和平地表達訴求,那暴亂就根本不會發生。那些下等人難道不懂好好說話嗎?” 抱著嬰兒的婦女說:“五分鐘足夠一個人跑到任何地方去。他們不這麼做隻因為他們感受不到生命的喜悅,由他們去吧,死亡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 一位小男孩抽泣道:“我的爸爸媽媽被打死了......” “停下!這段不需要記,將他的家人登記進慰問名單,給他一包糖果。” “瑞文先生......” 金扭頭向對方征求意見。他在被射殺的人群中看見了各種熟悉的工裝製服,約克公司的,威格製鞋廠的,全都被染成了紅色,掉在地麵的鞋子仿佛盛滿了鮮血的小船。 那麼多的血,意味著他是唯一能讓這一切發生改變的人。 可是,他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這麼做。 下一秒,其中一股人冒著槍林彈雨突出重圍,從兩人之間穿過,直接將他們沖散開來。 有個小孩被人潮沖進了金的懷裡,顯然並非自願加入罷工示威隊伍。金立刻拉著他後退,用最後一句異咒放出絲線,兩人跳躍至一棵樹上。 他在同一時刻握緊了右拳。 哢! 一麵晶墻拔地而起!死者的血液成了生者們的盾牌。它是那麼厚重,數十顆子彈打進去,就這麼鑲嵌在了裡麵。 “進房子裡去!進房子裡去!”人群中有人大叫。 罷工者們破開門和窗戶,鉆進空屋裡去躲避。中介所的溫克爾先生氣得直發抖。從窗戶內探出腦袋,破口大罵: “給我滾出去,你們這群瘟神!別動那些房子!它們不是你們的!” 治安官們麵麵相覷,沒有追趕,在最後一個人脫離射擊範圍後收起了銃炮。鐵律並不允許他們濫殺,或者攻擊房子裡的人,除非有人直接下達命令。 “快走。”瑞文從另一根樹枝上輕輕躍了過來。 “這個孩子怎麼辦?”金問道。 “孩子?” 見對方麵露困惑,金低下頭,看向手裡牽著的半截成人男性屍體。 長度剛好與五歲孩童相仿。從某個側麵來看,也有那麼幾分像孩童。 “走吧。”瑞文重復。 “他們已不再是單純地在為焦麥危機,或者糖蜜災難,或者夢魘入侵而抗爭了。” “那是為了什麼?” “亂。”瑞文回答。 “地表已經開始亂了,但這恐怕隻是個開始。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太多,隻有把‘六旬彌撒’和‘恐怖大王’的事情給擺平了,才有平息混亂的機會。” “幸運的是,這座城市目前還是理性的。” 他在兩人徒步趕向日升街的時候補充道: “金,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為什麼奧貝倫會被稱作偵都,由偵探公司掌握?為什麼偵探行業已經嚴重飽和,城市卻依舊需要他們?為什麼所有的上位者——不論他們是做什麼的——全都要冠以偵探的名號?” “我......我不明白。”金搖了搖頭。 “我先前也不明白,直到我經歷了一些事情,才總算明白了實情。”瑞文解釋道: “這個字眼是帶著詛咒的,就像圖書館藏書裡那些被詛咒的文字一般。一種非常強大的廣域性詛咒。‘偵探’一詞是‘癲狂’的反麵,絕對理性與相對真相的意象。” “我不確定到底是誰給這個字眼下的詛咒,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偵探公司所作的登記本身就是一種儀式。隻要偵探存在,理性就能恢復。那些罷工者很快應該就會若無其事地回到生活中去,忘掉所有憤怒和傷感,回歸冷漠,這就是這座城市絕對理性的體現。” “這麼說來,地表開始變亂的原因就是.......” “可以這麼說。‘緋紅偵探’死了,‘煙霾偵探’去了地下。地表現在一名上位者都沒有,變亂自此乘虛而入,絕對理性成了絕對不理性,而相對真相卻開始朝著絕對真相靠近。” “當然,不信邪也是可以的,不如說,這樣反而更好,至少能證明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還有理性脈絡佐證,也隻有運用理性的方法才能撥亂反正。” “如果這座城市沒了理性,一切都會毫無邏輯,鋪天蓋地而來,我們根本就擋不住。” 兩人在日升街口停下了腳步,相視無言。 這裡的踢踏舞會已經結束了。屍體被收屍隊清走,路口滿是槍彈殘留的痕跡,還在冒著煙,甚至跳動著小火苗。灑水車正在趕來的途中,但就像瑞文所說那般,一切都已基本回歸了正軌。店鋪拉開卷簾門,顧客開始進店用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的確,過往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這座城市都不曾停擺過哪怕一刻,更不曾為個體的死亡動搖,哪怕是上位者也一樣。這真的是“偵探”和“理性”的功勞嗎? “在下達委托的時候,我們有要求兩名偵探每天晨昏一點準時把最新的情報以電話告知,就算沒有也要說一聲。” 兩人快步走向日升街1000號打後的廉價住房。 “他們是晨昏偵探,正午出不了門,血人也沒法在正午把他們擄走。所以,一旦其中一位偵探沒了音訊,基本就能確定他是在上一個晨昏消失的,範圍隻有12個小時。雖然差了一個正午的時間,卻省得我們天天盯梢。” 兩人經過一家氣味刺鼻的藥草鋪。這些難聞又難吃的野草磨成的糊狀物是需要以血肉之軀拚搏卻沒錢墊付醫藥費的基層的福音,偶爾會發揮意想不到的奇效,當然也可能把人直接毒死,一了百了。 “第一名晨昏偵探就住前麵,比我們先前的條件還要差上那麼一點。金,去看看那邊的情況。”瑞文指向遠處破破爛爛,墻縫上貼著大量火鬆樹皮的單間公寓。 “金?” 金的心思被藥草鋪門口的一個人勾了過去。 那名中年男人體型消瘦,留著咖啡色的山羊胡須,正一把一把從大玻璃罐中抓著乾枯草葉,放到稱重天平上。 他見過那個人。 神秘學家保羅先生。當初,正是他向自己指明了“天使”的下落。 可是,那位應該已經死了啊? 他應該早就被“天使”給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