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幾乎立刻理解了衛斯理的處境。 恒特已死,軍方封鎖了幾乎所有的調查渠道,而從警方視角來看,繼續深入帶來的不會是進展,隻會是成倍滾動的傷亡數字。封案是最為理智的做法,至少能夠及時止損,避免更多無意義的同伴犧牲。 但是警員衛斯理顯然接受不了這點,他還沒理智到能將喪生的同伴和幾十條人命當作無意義的沉沒成本排除掉。 換句話說,如今他在立場上和自己一樣,甚至更加孤立無援。 不過,輕信不是自己的作風。 ‘你得把你全部的加密論壇賬號都抵押給我,包括公用的和私用的,這是讓我相信你的先決條件。倘若你說謊或出賣我,後果你自己心知肚明。另外,向這個賬戶裡匯入一萬單位穩定幣,作為委托費和通用調查資金。’ 那相當於七萬多塊......衛斯理皺了皺眉頭,倒不是因為這價錢不合理,恰恰相反,那些使用挖礦貨幣的加密交易動輒二三十萬,這至少還在一個常人能理解的範圍內。 他困惑的主要原因是自己居然沒對此感到什麼罪惡感,盡管這至少違背了二十條自己背過的基本職業操守。 ‘就這些嗎?’他問道。 對方的爽快稍稍超出了瑞文的預料。 ‘還有一個考驗。我可不願和蠢貨進行單獨合作,那對我來說很危險。’ ‘你說。’ ‘明天下午六點,“夢尋秘境”地下室,我會通過你認識的某人交給你一部手提電腦和一部手機。破譯它們的密碼,內容你可以查看。你有二十四小時準備。’ ‘不是我說,你就沒有別的線人了嗎?’ 衛斯理嘆了口氣。 ‘那個人精神狀況很不穩定,說不定現在還沒出院。況且,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情,你也該知道風險有多大。別把普通人也給牽扯進來!’ ‘那又與我何乾?我可沒脅迫過他做任何事情。隻要他還有利用價值,手腳和腦子都得為我所用。’ “嘖......靠!” 衛斯理對著公園的綠化樹罵了一聲。 他的確欠瑞文一個道歉。這次見麵,或許能明裡暗裡勸他兩句,讓那家夥自己醒悟過來。 ‘行吧,破解設備密碼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我可以事先知道那是誰的設備嗎?’ 瑞文低下頭,看了眼擱在膝蓋上的一部手提電腦和一部手機。 ‘它們屬於羅迪爾格的同事。’他鍵入道: ‘上次我建議你們詳細詢問的那一位。我已經提前回收了他的設備,可想而知你們的辦事效率有多糟糕。’ ‘原來羅泰一的設備在你手上?!’衛斯理驚訝道。 在當天的問審中,警方從羅迪爾格.馬的口中得知,羅泰一向他申請了一組研究所中央數據庫裡的資料,裡麵幾乎包含了全部關於123號元素的現有數據。對方在將數據拷入手提電腦後立刻離開了研究所,人和設備同時不知去向。 自己需要的就是這個!研究所內部不能調查,這或許是外流的唯一一份數據。倘若能將123號元素的特性與當年的走私藥物進行對比,或許能夠將恒特案與馬家大案、恒特與馬家人聯係到一起,進而解釋恒特騙取保險金的真正動機。 難道“漆黑偵探”早就料到了自己可能“倒戈”? ‘有什麼奇怪的嗎?’ “漆黑偵探”在屏幕彼端譏諷道: ‘程序正義指向的永遠隻有利益,而非真相。隻有我這樣的人才能掌控大部分真相的密碼。信息是財富,而我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大富翁。’ 衛斯理滿臉菜色地盯著屏幕,在心中默默地收回了念頭。此刻的他相當慶幸雙方之間還有個瑞文搭橋。 ‘我還得補充一點。’他輸入道: ‘我絕不會幫你殺人。倘若你提出了這種要求,我就直接去自首,絕不會讓你再逍遙法外!’ 他驚訝於自己的底線居然能這麼低,又怕這麼快出爾反爾會惹毛對方。 ‘你以為這樣他們就能抓到我?’ 隔著屏幕,衛斯理都能感受到對方那股輕蔑勁兒。 ‘別以為我不會采取極端手段。’他慪氣地輸入道: ‘我親自網聊過的罪犯可不一定比你少。關於阿爾弗雷德.阿爾德福的事情有結果了嗎?他的目標是誰?’ 倘若答案如自己所想,那麼就連小區槍擊案都能被劃入到這一係列事件之中。 ‘瑞文。’瑞文在輸入欄中鍵入了自己的名字,按下發送鍵。 ‘就是這家夥,而這就是非他不可的原因。他已經沒法從這個麻煩裡脫身,而把其他人牽扯進來隻會節外生枝。’ ......這家夥也太倒黴了點!衛斯理為可憐的瑞文暗暗叫苦。 等等。他旋即意識到了個問題。 那就代表他在遭受襲擊的時候就在那輛車裡。自己看過他的詳細資料,他並沒有駕照,也沒申領過車牌。 車裡多半是兩個人,除了瑞文之外還有個司機。然而,兩個人都沒有選擇報警求助,這在現代社會是件極度反常的事情。 難不成是過失傷人了?可現場並沒有奪槍的痕跡,阿爾弗雷德.阿爾德福又的的確確是被子彈打死的。 明天有必要就這點問問。 衛斯理脫力地關了機,手機往兜裡一揣,像無業遊民一樣仰頭靠在了鐵藝長椅的靠背上。他感覺剛才的自己是另外一個人,那種違背原則的感覺輕飄飄的,極度缺乏真實性。 另外一邊,瑞文長長地鬆了口氣。 林心的替補找到了。自己掌握著恒特案的大量真實信息,足以在一段時間內讓自己維持“漆黑偵探”無所不知的形象,並差遣對方去尋找新信息,羅泰一的電腦和手機也有了眉目。 這意味著自己有了思考那兩位女士的事情的餘裕。倘若能在這段期間想出別的辦法,他不希望禍害這兩位“熟人”,也不想讓金難受。 叩,叩,叩。 樓下傳來了微弱的敲門聲。 金?他在屋內亮著燈的時候總是習慣先敲門再進家。還是導演? 都不像。指節叩上門板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小貓抓撓一樣無力。 “誰啊?” 瑞文繃緊神經,慢步走向門前,隨時準備對門後的任何動靜作出反應。 “瑞文先生。”門外的聲音衰弱而哀愁,直接讓他眉頭一顫。 “莫女士?” 瑞文連忙拉開了門。羊眼女人就站在外麵,無墊內衣吊帶歪歪斜斜地掛在裙下。這次,她的雙眼變回了憂鬱的綿羊。 “能讓我進來嗎?”莫女士問道。 “當然,請進!”瑞文沒有多問,直接將對方領進了屋,踢開隨意擱置的雜物,開始四處搜羅起能招待客人的東西,卻隻找到一盒牛油餅乾。 “是金告訴您我住在這的嗎?您怎麼一個人來了?” “我是來替代那位在醫院裡的女士的。”莫女士無力地笑笑,尋得一張靠椅坐了下來,小指習慣性地玩著一縷頭發,用嘴唇叼住,仿佛一切都是那麼的熟絡,那麼的自然。 “我知道需要承擔這段命運的是我,而不是她。這方法必然會成功,而我會因此而死去,毫無疑問。” 瑞文愣了愣,他本以為自己此時應該為此感到慶幸。 但當目標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眼前,吃著牛油餅乾,理所當然地接受、談論著自己死亡的細節。他卻感覺自己正身處威奇托街89號的後院裡,和莫伊拉女士繼續著生前那最後的一番對話。 這是他打從開始就不願選擇她的最主要原因。 “事實上,您不一定需要。”他斟酌著說道: “我不知道金是怎麼對您交代的,但我已經冷靜了下來。現在有時間了,莫女士,我們可以好好想想。金說得對,可能還會有其他辦法。” “瑞文先生,你應該也意識到了。”莫女士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管再怎麼嘗試,你也永遠撼動不了命運。我也有這樣一套被注定好的未來,而且它被展現在了我眼前,小至最不起眼的細節。它對我來說是幸運的,也可以說是不幸的。” “您,您知道將來自己身上會發生些什麼嗎?” “嗯。”莫女士憔悴地點了點頭。 “唔。是誰向您展現這些命運的?” 瑞文意識到眼前的莫女士非同尋常。明明與現實世界並沒有聯係,可她卻像是看開了一切般,平靜地接受著被現代社會所質疑的宿命論。 “一位眼界高於一切的存在,祂常在夢中與我對話。我本來早就應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祂告訴我還不是時候。” 瑞文忽然想起了麥姬在“過去”提起過的那些夢。 是那個“祂”嗎?“祂”還給其他人托過夢,為其他人做過安排? “可,您就沒有質疑過那些命運是假的嗎?”他問道: “要改變這段命運很簡單啊,隻要我拒絕您就行了。那樣一來,一切不就和安排好的不一樣了嗎?” “不。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莫女士慢慢將右手伸進了衣袋之中,一雙羊眼盯著瑞文的眼睛,使他不能看向別處。 然後,在對方來得及反應並阻止自己之前,她從衣袋裡抽出了一塊旅館用的一次性剃刀片,輕輕一按,讓它沉入了自己的手腕之中。 起初,刀片和皮膚鑲嵌得如此自然,仿佛它本就是長在那裡的一般。過了一會,幾條鮮血自刀片邊緣落了下來。 “您......!” 瑞文抓住莫女士的右胳膊,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從沒應付過割腕這類致命的小傷,可當莫女士將刀片抽離後,血流很快就停止了。 “還不到時候。”莫女士看著自己的傷手,連連搖頭。 “每當我這麼做的時候,刀片總是會被先前的痂痕組織擋住——還不到時候,祂這麼告訴我。” “沒有反抗的餘地?”瑞文問出了和金敏差不多的問題。 “沒有反抗的餘地。所有能看到的未來都已成定局,而所有隱藏在未知中的部分都是已知的鋪陳。” “......” 瑞文無言地轉身走進浴室,找出那條反著折疊的白毛巾,用力按壓在莫女士的手腕上。 “我也有個證明想給您看,莫女士。”他說著,慢慢地鬆開了毛巾。 “在祂指給你的命運中,一定不包含這個吧!” 莫女士看向瑞文手中的毛巾,目光忽然滯了一下。 毛巾之上,血液沒有聚成片狀或點狀,而是凝聚成了一行字跡: 我很抱歉沒和你一起去看那部電影,莫伊拉女士。 “我們一起騙過祂。” 瑞文不管對方有沒有會意,大聲地繼續道: “這是一部電影。不論祂讓你看見了什麼結局,那都隻是呈現給觀眾的表象,隻要把表象給演好,那它的本質是什麼都無所謂。真正要操縱的是未知,是鏡頭之外的那一部分本質!如果能在結局到來之前改變本質,您就有活下來的希望!” 他自己也想要以相同的方法騙過自己的死亡,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或許,行走在前頭的莫女士能為自己提供新的突破口。 他抓住了她遍布痂痕的手腕,雙眼注視著她乾癟的胸脯。 “我們試試吧!假裝聽祂的話,在未知中試著找到活下去的辦法,倘若真的無計可施,再去接受它也不遲啊!” “求您了。”他感覺這更像是在求自己。 “至少給我們都留點希望吧。” 莫女士不作聲,隻是看著那條毛巾上微微暈染開的字跡。 “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也是命運中的安排?” “就算是也得做。”瑞文無奈地說: “我曾經為這種問題鉆過牛角尖,但現在再也不會了。就算是電影也有臨場發揮不是嗎?還有開放式結局,最近的導演最愛這麼拍。” “如果最後真的找不到辦法,如果死亡真的不肯鬆開我們的脖子,到了那時候,我們就讓它‘變亂’好了。” 莫女士的目光從毛巾挪到了他的兩眼之間。一雙瞳孔不再溫馴,成了桀驁的山羊。 ============ 烈日之下,熱浪自奧貝倫東南方向一波波掀來。 新德市即將開放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城,所有人都以他們自己的方法開始了籌備,拋售股票,變賣固定資產,遣散所有員工,將一切可能變現的東西變現,甚至連一向為文明人所不齒的偷盜與強搶都變得常見了起來。每個人都知道這隻會把事情導向最糟的方向,整座城市甚至可能在短短一兩周內完全停擺,但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做出理智的選擇,成為大流的一部分。沒有任何東西比個體的存續更加重要。 動亂的火焰則在同一時間於城郊南部徹底引燃。 城郊人的第一把火點燃了,就在反對者們趕到前五分鐘。 “你們城裡人能拿著五百萬烈洋躲進地下去,而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憑借我們自己的力量消滅蝗災!” 焦麥田燒了起來,無數漆黑的麥芒在火焰中頹然搖擺,凝望天空,化作灰燼。飛鳥們撲扇翅膀,遠離這些無望的作物,看著它們從一穗一穗的星火變成灼燙的暗橘色海洋,濃煙是海浪與浮沫。 城郊人們趁著火勢開始了針對郊區的進攻,沒有組織,沒有係統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星星之火與其過於龐大的力量的反差引燃了他們的狂熱。有些人率先失去了理智,開始為燒而燒,肆意地把火把按到他們眼見的任何一處尚未發光的角落上,一個傳一個。 沒有人吶喊,沒有人發出泄憤的咆哮,一切都在火焰的劈啪聲中安安靜靜地進行著。這是人們殘存的理性,他們知道吸入大量濃煙會讓他們中毒,最後被自己種下的火種活活嗆死。 逐漸地,有人開始覺察不對。 郊區的住房、穀倉和廢棄倉庫中一片空蕩,“蝗蟲”們竟一隻不剩。 “他們都去哪了?”有人在火中發出疑問。 “我以為他們會進行激烈的反抗。” “他們逃走了嗎?他們沒有多少財產可失去,隨時都可以逃去別的地方。” “異教團!也許他們去向‘烈日之影’尋求庇護了!” “確實不無這個可能,那麼,現在我們應該......”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嘿,我覺得我們可以......” 當這群城郊人終於在火中達成了客觀的共識,他們的皮膚已經接近完全燒焦。人們驚訝於自己竟未能感到一絲痛覺,很快地接受了現實,並為死亡的輕鬆稍稍慶幸了一會,化作一群人形黑炭。 燎原之上,煙霧扭曲成酷似他們麵龐的形狀,帶著復雜的表情升上天空,盤成螺旋。 然後,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烈日之上用力而貪婪地吸了一口鼻煙,它們迅速被吸進了空無,消失在了某位存在看不見的巨大鼻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