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特的右手托著左眼,輕快地穿梭於暗巷主道之間。 “那就是750號巷。”他嘟囔道: “嘿,看起來路給封了......被某個大家夥給堵住了。” 堵在巷道上的龐然大物是個睡著的人,一個無比肥胖的人,像顆球,幾乎完全看不出身形輪廓。他的鼻腔內發出如雷的鼾聲。身上分布著許許多多的傷痕,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脂肪內部,大部分已經痊愈,隻在表皮上留下一道道痂痕。 “伊格老鼠幫的‘守門人’?”捷特不禁乍舌。 “噫!那條蛇可真得注意下膳食均衡,他們就差在那家夥肚子上開扇門進出了。布蕾恩教婦,您知道那個充當路障的胖子是誰嗎?” 被喚作布蕾恩教婦的女人腦袋在蕁麻旅館門口處飄了一下。 “肥特格斯,這是個鄙視的稱呼。他的身子足有腦子的上千倍重,脂肪占據了九成以上的空間,是最為人頭幫所不齒的家夥。” “你們會給討厭的家夥起綽號?嘿,這聽起來挺荒謬的,但是我感覺我開始有點喜歡你們了——還沒到想加入你們的程度。你們有注意過他身上一些明顯的傷疤嗎?它們具體在哪個部位?” “頸部的右側。”布蕾恩教婦回答道: “那道傷差點把他的頸椎砍斷。還有腹部。先前和他對著乾的人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了數量可觀的傷痕。” “呃......它是藏在肥肉的褶皺裡了嗎?”捷特的右手藏在暗處,偷偷窺視著肥特格斯層層疊疊的頸部。 他暗中和自己打賭,如果自己帶了鼻子,一定會聞到濃烈的孢子氣味——層疊的紅白蘑菇從那些褶皺的深處生長出來,傘蓋上覆蓋著斑點,讓那家夥看起來像隻極度醜惡的巨精靈。 “他的脖子上沒有傷痕,腹部也沒有。”他在徹查之後斷言道。 “他絕不會費心思去弄掉身上的傷疤,光是思考這件事都會浪費掉他絕大部分的精力。”布蕾恩教婦否認道。 “看來,我的推測是完全準確的。”捷特用左手手背抹去即將流進眼窩裡的汗水。 “那份力量是他們最近才得到的。若非如此,伊格老鼠幫也不會在短期內如此猖獗,他們知道秘密會隨著時間和信息的傳遞慢慢曝光,讓這份力量的價值大打折扣。獨立存在的恩賜來之不易,所以他們才會獵殺掌握秘密的團體,以盡可能延長它的‘保質期’。”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補充道: “傷疤。他們需要時間積累傷疤,在舊的上麵疊上新的。倘若傷疤的數目足以讓他們有必勝的把握,恐怕他們會在某一天傾巢而出,一舉攻下整片商業區......” “我沒說錯吧,眼球先生?” 捷特用幾乎完全失去視覺的右眼看向托盤裡的窺視者眼球,模模糊糊地看見後者向左轉動了一下。 “所有舊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分布在四肢上的非致命傷痕。倘若它們都去了別的地方......” 肥特格斯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層疊眼皮之下,是一對毒蛇一般的明黃豎眼。 “嘖!” 捷特的右手想要開溜,那雙眼睛卻已經盯上了他。兩根巨大的手指隱藏於陰影之中,兩片指甲像驅趕蒼蠅般輕彈了一下。 半分鐘後,一道細小的影子自通風管道撞了回來。 捷特的半隻右手淌著鮮血,僅剩的三根手指死死護住眼球! “我看見了,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捷特迅速塞回眼球,順勢將右手也泡進了被染紅的蕁麻酒內,疼得直咧嘴。 “在我的拇指和食指斷開的時候,我看見他左膝蓋上的一條傷痕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正麵沖突是不可能的,除非一擊斃命,否則他們能把身上的傷口轉移到任何地方,包括你的心臟或頸動脈上方!” “我們可以靠洛克茜繞過他,但這不劃算。一旦進入瓦倫丁的地盤,接下來要麵對的可能會是接二連三的危險,她不能無止境地讓我們所有人維持虛影形態。況且,守門人會斷掉我們的退路,甚至在緊急狀況下包夾過來,必須得優先處理掉。” “火。”布蕾恩教婦平靜地說道: “這是對付這些硬骨頭常見的方式。熱力會威脅到巷道裡的燈泡,讓‘老鼠’們無暇管顧你們。你們可以借著那把火趁亂闖進去,直接越過老鼠幫的地盤。” “可是那地方潮濕得像陰溝。”捷特反駁道: “有那坨垃圾食物把守,老鼠幫不會讓那裡燃起一顆火星。除非......” “除非那把火燃在他自己身上。” 布蕾恩教婦熟練地說出了捷特心中所想。 “肥特格斯自己就是個絕佳的可燃物。那些油脂在他小得可憐的大腦被燒成焦炭後還能燃上一整天,把整條巷道照得燈火通明。” 捷特豎起大拇指,然後提出了關鍵問題: “問題是,怎麼點燃他?” “這不歸我們管。”布蕾恩教婦的腦袋輕輕擺動著。 “我們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求你們事後清理屍骨和餘燼,這已經是最大的寬容。” “不幸的是,他已經發現了我。五響左輪倒是個辦法,但我們隻剩下四顆子彈,還有一顆要用來追蹤。況且,如果他用那雙比柱子還要粗的手臂把臉埋住,子彈壓根不可能炸開他的顱骨。” 少了一擊致勝的把握,意味著他們不能像對付狂人莫蘭般速戰速決,而拖延戰術在暗巷中是最愚蠢的選擇,伊格老鼠幫的支援暫且不論,任何其他東西都可能從暗處跳出來乾擾。比老鼠幫守門人危險的家夥大有人在。 “這次我去。”洛克茜麵無表情地漂浮了起來。 “我能傷到他,而他傷不到我。我顯然是殺死他的最佳人選。”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油頭姑娘。” 布蕾恩教婦的話音剛落,洛克茜的臉色立刻黑下去了幾分。 “她是對的,洛克茜。”捷特安慰道: “如果燒傷也算得上傷痕,那肥特格斯完全有辦法轉移火焰造成的燒傷,甚至可能會變成一個極具攻擊性,傷痕用都用不完的的‘火人’,我們接近他隻會更加困難。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你的頭發很好,真的。”他在最後補充。 “那我們該怎麼辦?”洛克茜反問道。 “考慮到我們需要利用他的屍體,我目前有兩個想法。”捷特回答: “一是借用人頭幫的力量,短暫地剝奪他身上的能力。那大概能為我們爭取到兩三分鐘的時間。” “一次,這是我們容許的極限。”布蕾恩教婦插嘴。 “第二個辦法完全相反。想辦法把他封在一個密閉的空間之內,直到火焰把全部的氧氣耗光,讓他活活憋死。” “這是不可能的。”布蕾恩教婦和下屬的腦袋上下飛舞著。 “沒有任何一條巷道或房屋的入口能容納得下那家夥的肥肉。況且,就算你們真的有辦法,在你們得手之前,其他‘老鼠’們就會找上你們的麻煩。” “大功......告成。” 說話的是佩特爾先生。他已經喝完了剩下的蕁麻酒,把嚼碎的蕁麻葉子包進一塊手帕,一同放在乾乾凈凈的桌麵上。 二者的影子已悄然消失,還有他的雙臂本應留下的陰影。 旅館大堂從未如此明亮過。昏黃的電燈照亮了每一處細微的角落,投影無處遁逃。 門外,布蕾恩教婦的腦袋瞪大了眼睛。 “是你!” “沒錯,是我。所以我隻能一直呆在這裡喝酒,不能隨便......離開。”佩特爾先生大方交代。 “你乾了些什麼?”捷特挑起了一邊眉毛。 “他是個小偷。”布蕾恩教婦代替對方回答道: “有十個以上的幫派正在通緝這家夥,當中有一半以上吃了他的虧,他應該慶幸這其中不包括我們。” “你從這裡偷了什麼?” “隻是拿走了些沒人要的東西,用來裝點屬於我自己的小屋。”佩特爾先生用一貫的老派腔調輕描淡寫道: “事實上,隻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把整座暗巷都給搬走。當然......隻有影子。” ............ 750號巷的燈泡被濃重的陰影覆蓋著。 守門人龐大的身軀在主道上翻了個身,肥肉溢進了巷道內部,伸手從皮膚褶皺間摘下蘑菇,塞進嘴裡咀嚼,一雙蛇瞳警惕地盯著那隻右手消失的方向。 有些毒菇的汁水會在他的舌頭上燙起可怕的皰瘡,而他以將它們像吐口香糖一樣吐到過巷老鼠的身上,看著它們驚慌亂竄為樂。 他又掏起了後頸處的褶皺,有一處地方尤為瘙癢,像有什麼東西卡在了裡麵,那可能是淤泥,血塊或討人厭的青苔。 他的手指伸進厚重的縫隙中,將其撐大。終於,雙指的尖端捏住了一張扁平的小東西,比他的指甲蓋還要小。 那是一張卡片。 一張印著彩色弄臣的卡牌! 明黃色的豎瞳中流露出了明顯的困惑和不解。守門人扭動粗大的脖頸,四下搜索著不速之客的蹤跡。他的身上鑲嵌著至少二十條足以直接讓成年男性身首分離的割傷,十多個彈孔,他隻需要將它們輕輕地用手指挪位,轉移到任何一個人的脖子、眉心或胸膛上。 出來,你這小醜! 他試圖以聲音恫嚇對方,逼迫對方現身。可話到了嘴邊,他才發現自己壓根沒法把腦海中的念頭轉化成話語,他的聲帶被頸部沉重的脂肪層壓迫著。 退而求其次,他用沉重的拳頭砸向墻麵,敲出令人戰栗的重音。十根手指至少有香蕉那麼粗,但絕不像香蕉那麼柔軟。他曾用這雙手捏死過不知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蟲子,他們是剛從出生的暗巷中爬出的孩子,在彷徨求存的過程中不走運地撞上了這座遊蕩的肉山,人生瞬間劃上句號。 陰影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微不足道的金屬錯位聲。 守門人立刻辨認出了槍機的聲響。那些米粒大小的彈丸是唯一可能威脅到自己性命的東西,前提是它們能穿透重重障礙,精準擊碎他兩眼之間一寸長寬的鼻梁凹陷處,鉆入大腦之中。 想到這裡,他的頭顱立刻陷進了皮膚褶皺之間。他清楚知道世界上有些子彈能夠拐彎,精準追殺射擊者的目標。 護住顏麵是第一要務。不論對方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多少彈孔,他都能將其全數乃至雙倍奉還! 砰! 槍聲自黑暗中響起。 守門人懷疑自己忽略了子彈帶來的疼痛,它們太過微不足道。射擊者沒有現身,依舊躲藏於黑暗之中。 又有什麼東西卡進了同一條皮膚褶皺之內。他有些氣惱地再度伸出手指,插進縫隙內翻找。這一次,手指捏住了更大的東西。 一個空酒杯,還散發著酒精的刺鼻氣味。 守門人的蛇瞳快速地變換著形狀。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怪誕的行為往往代表對方相當狡猾。況且,剛才已經有人因此吃了虧。 你是誰?出來! 他在腦海中大吼道,伸展五指,巷道的地板和墻壁瞬間進裂,兩道巨大的傷痕自大腿上消失不見,深深地嵌入了石磚灰泥之中! 第三樣東西冷不防地卡進了同一個地方。守門人的火氣被挑了起來,一手插進皮膚縫隙內翻找,另一隻手指向前方的746號巷——那裡居住著一群從地麵上逃下來,依靠繳納保護費求存的郊區人們,他看那些焦麥桿子不順眼有段時間了。 啪! 傷痕穿過了燈泡周圍的鐵絲屏障,將其直接擊個粉碎,巷道立刻暗了下來,內部的事物歸黑暗所有,瞬間失去了人類所能理解的形體和知能,再不可見。 第三樣東西被從後頸內摸了出來。 一把鑰匙。 卡牌,酒杯,鑰匙,三樣完全聯係不到一起的東西以詭異的方式在同一處出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守門人將三樣東西放在同一根指頭上,一邊戒備外敵,一邊來回翻弄它們,試圖找出其中奧秘。 酒杯看起來剛被人用過,內側還是濕潤的。 鑰匙銹跡斑斑,一側刻著三個數字。 卡片上的圖案他不認識,弄臣的彩色拉夫領上有著一個名字。卡牌翻轉過來,一行手寫的小字映入眼簾。 守門人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 ——親愛的朋友,我盛情邀請閣下來到蕁麻旅館作客! 他知道蕁麻旅館是個什麼地方,同樣知道那裡暗藏的可怕玄機。 石墻忽然突兀地自他身邊“長”了出來! 褪色的屋簷像巨大生物的脊骨般一根根浮現在頭頂,楔形天花板嚴絲合縫,他身上的贅肉頂住了旅館大廳的每一麵墻壁,門砰地一聲關上,將他像瓶中的大象一般封鎖在了這方形的空間之內! “咳咳,溫馨提示,收好客房鑰匙,請勿在禁煙區內吸煙,禁止動粗......” 一個男人幽默爽朗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倘若使用暴力,紅娜女士將會立刻下達逐客令。” 是誰?是誰! 守門人渾身的肥肉一陣顫抖,他知道紅娜是誰,也知道這所謂的“逐客令”意味著什麼。 很久以前,663號巷的燈泡就自然熄滅了,但坐落其中的蕁麻旅館和其女主人卻並沒有消失於黑暗之中。 隻有客人才會被承認為旅館的一部分。 其他閑雜人等,會在闖入的一瞬間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