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探望我女兒的。” 瑪拉貝拉女士溫和地開口,仿佛早就和對方相當熟絡了一般。 現實世界的“瑕光”早就死了,在烈日132年的“失控狂歡”中被群眾撕扯分屍。那現在的這個她...... 倘若現實世界的身軀死去,意識就會占據夢境世界的軀體! 換句話來說,眼前的瑪拉貝拉女士極有可能就是上位者本尊,而且已經在夢境世界生活了二十多年! “她趕了大老遠從北江來的。就跟我哋當年走難南下的路線一樣。” 旅館大堂盡頭的小電視機前,三個花發老頭搬著小板凳看新聞,搭著洗澡毛巾,穿人字拖,嚼著花生米和檳榔,用半熟不熟的本地話在嘮嗑。 “遙想當年,呢座城市實行抵塔政策,外麵的難民隻要偷摸進市裡不被捉,找到家人親戚就能留下。而家?而家這樣犯法啦哈哈!” “還記得嗎?當年那條海灣說寬不寬,說窄又能吞人,那些走水路遊過來的,淹死了多少啊!” 一陣陣唏噓和哄笑,一張張嘴張開全是血紅色的。 他們......他們在說的是外界的事情? 外麵還有人類?怎麼可能呢?難道是金偷渡進來之前住的地方? “幸會,瑪拉貝拉女士。”瑞文對著女人禮貌地鞠了個小躬。他有些不大適應這種其樂融融的自來熟氣氛。 “請問,您的女兒是不是......”他將目光挪向醫院的方向。 “她姑娘是馬家千金。”一個老頭熱情地插了嘴。 “在我們年代馬家很闊的,經常接濟外來難民,不知收了多少契仔契女,而家開紅糖廠的,做麵食的,做塑膠玩具的,連搞科研的都有。” “那是他們自己出息了。”瑪拉貝拉女士溫和地點了點頭。 “瑞文先生,他們是常客老趙,老陳和老賴。”莫女士見幾人投機,插嘴了一句。 “哦,瑞家大少!”老賴露出一口黃牙。 “什麼跟什......您認識我?”瑞文眨了眨眼睛。 “還能不識?全城應該就你一個姓瑞的男青年。”老趙接過話柄: “八虎馬某,花園瑞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咳咳咳!那是上世紀的話,你嚇到後生仔啦!”老陳打圓場道。 “這麼說來,你們都認識我父母?” 瑞文稍感驚喜,他沒想到居然能在犄角旮旯地裡碰到“熟人”。 “馬家是傳統製造業大戶,你們家是當年醫創做得最成功的,所以上一輩的人都知道。我們幾個老頭子嘛,也就靠股票沾沾光。”老趙解釋。 “特區合並那一段時間,我們股東經常聚在一起搓麻將,飲茶學英文啊!”老賴誇耀道: “當時你應該就這麼點大吧,一眨眼居然變帥哥了......男朋友?” 老頭們的目光投向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金敏,後者像隻麻雀一樣往後蹦躂了一步,惹來一陣哄堂大笑。 我對這座城市的開放程度也沒什麼印象啊!瑞文有點頭大。 瑪拉貝拉女士趁著“老朋友”們談笑風生的間隙要好了房卡。瑞文瞧見電視中循環播放的晨間新聞,這才想起他和金兩人正要去上班,低頭看了看表。 “哎,金!你公車快趕不上了!下一班要等半小時!” 他把金敏順勢一推,打發去了公車站,心中思索著該怎麼向瑪拉貝拉女士詢問捷特的事情。事實上,他並不確定對方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因為“瑕光偵探”的死亡正好與她外孫的出生年份重疊。 拉貝爾女士沒有兒子,這意味著捷特在夢境世界並沒有對應的存在,就和麥姬一樣。 “瑞文,我有點事想單獨和你說。” 瑪拉貝拉女士在小電梯門口招了招手。 電梯門開了,先前的黑指甲女人走了出來,替了她剛才在櫃臺邊的位置。 “你部手機我幫你攞咗上去插電。盡快處理下前臺插座啦。”她用相對正宗的本地話向莫女士叮囑道,又向瑪拉貝拉女士點了點頭。 電梯中,瑞文凝視著“瑕光”那在燈管下泛著一圈白暈的頭發,心中不由得想象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 不,就和夜女士一樣,這類女性最美的時刻永遠都不是“過去”的什麼時刻,永遠都是“現在”。 他一邊看著時間,暗忖晚點報到應該也沒什麼,一邊跟著對方進了一間客房,聞見了濃濃的人味兒。 這應該是很多男人夢寐以求的時刻,他突然冒出了個不著邊際的念頭。 不,所有的男人都會這麼想!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幕不屬於記憶的畫麵: 霓虹、燈影、酒、血、藥物、爵士樂......人群在狂歡高潮之際驀然回首,隻見一團白色的,超脫凡俗的光暈。 “一個天使!” 人們紛紛從瀆神的念頭中醒轉過來,於是簇擁向她,撲將上去,滿懷愛、虔誠和敬意,一人從她身上搶走一塊肉,吃乾抹凈,舔舐嘴唇,吸凈牙縫...... 還沒等他落念,瑪拉貝拉女士就關上了門,順手褪下了身上的黃白色外袍。 “您......!” 瑞文還沒來得及轉移視線,目光就被對方的胴體掠奪。 上位者的軀乾上竟密布著孔洞與縫隙,一條條皮肉被撕走,形成了鏤空的花紋,就像一具巧奪天工的肉身人偶,鑲滿了柔軟而精密的零件!日光自窗簾,自身體的罅隙中一縷一縷地滲透而出,將緩慢蠕動著的臟器映成了橘紅色! “它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完全適應。” 瑪拉貝拉女士微笑著撫摸自己的胸腹部,肺葉在肋骨籠下緩慢張合。 “你果然是和我一樣的‘做夢者’,這是最快的驗證方法。” “......什麼?”瑞文無暇聆聽她的話語。 “隻有同樣來自那個世界的人不會害怕。” 瑞文的確感覺不到害怕。但他的四肢就像那些看見無比可怕之物的人一樣動彈不得。 “你在想什麼?”瑪拉貝拉女士露出雪白的上牙。 “該從哪裡抽走一塊肉,才不至於讓您的身體整個坍塌......” 瑞文誠實地把心中所想說出了口,然後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哦,你比絕大部分存在都要單純,我想那一定源於一個溫柔的原生家庭和良好的教育。” “瑕光”坐直了身體,慢慢合上那富馬來文化色彩的外袍。瑞文瞬間抽離了視線,重重地搖了搖頭。 他終於能正常思考了,剛才他的大腦光是遏製那些靛青和紫紅色的霓光和糟糕欲念就已吃力至極。 “如......”他的舌頭有點打結。 “如果您已經知道我是從哪來的了......‘瑕光’女士,能請告訴我一些您知道的事情嗎?您比我呆在這裡的時間要久得多。這個夢境世界有沒有外麵,外麵又是些什麼東西?這裡的人究竟以什麼方式維持著存在,他們......他們還可以算人嗎?” 瑪拉貝拉女士扣著扣子,耐心地聽他把問題甩完。 “我想,這些問題的答案應該從這幾方麵開始想起:這個世界究竟是誰創造的?它和另一邊的聯係是什麼?還有,它的時間是真實還是杜撰?” “我想過其中的一些方麵......時間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您在這生活了23年,您不清楚嗎?” 瑪拉貝拉女士搖了搖頭。 “確切來說,以古老的24小時製計算,我在這個世界度過的體感時間大約等同於8300多天,276個月。” “為什麼要用天和月份來計算?”瑞文奇怪道。 “你有沒有發現一個現象?”瑪拉貝拉女士指出道: “這個世界的人們會用準確的月份和日期,乃至世紀和年代表達時間的跨度,但是幾乎從不用具體的年份?” “好像,是這樣。可那又代表什麼?”瑞文有些不解,但對方說的的確沒錯。在夢境世界度過的一個多月內,自己有且僅有聽過的具體年份隻有2023年。 “如果你在這裡度過一個12月,經歷過元旦節的跨年倒計時,你就會知道。” “難不成......不會吧?”瑞文迅速領悟了“瑕光”的意思。 “日期變動,年份不變,2023年後還是2023年?!” “是的。”瑪拉貝拉女士點頭。 “我在這裡看著馬家的發展和起伏,種種變故。有人變老,有人死去,有人出生,可年份一直是2023年。” “可難道這裡的人......” 瑞文的話噎在了喉嚨裡。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遮蔽。 打從一開始,這個世界的人就認為2023年後是2023年這件事是正常的! “這並不是一個循環。”瑪拉貝拉女士打消了瑞文的疑慮。 “下一個2023年的人們會比這一個2023年老一歲,保留著所有記憶,城市也在一年年發展變化,樹木一年比一年高。這也是最讓我奇怪的地方。” “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是正常的,除了年份不變之外。”瑞文重復道: “那為什麼遮蔽要鎖死年份呢?”他想不明白。 “相信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兩個世界之間相互對照的一些人。” 瑪拉貝拉女士在床邊騰了點位置,讓瑞文坐在她身邊,塞給他一個枕頭,自己拿起另一個,仿佛這是兩名“做夢者”最為平淡舒適的一種交心方法。 “對。兩個世界的對照者名字相似或相同,外貌接近,性格也很相像......” 瑪拉貝拉女士搖頭否定,打斷了他的話。 “前兩點是對的,但第三點錯誤。”她輕輕說道。 “為什麼?” “據我這二十多年觀察,接觸過的大量個體,兩個世界的對照者們在性格上存在非常大的區別,有些甚至就像鏡子的兩麵一樣。” “啊?可,這和我觀察到的不一樣......” 金就不是這樣子,瑞文心想,但沒說出來,他意識到在這一點上自己的發言權不足。另一方麵,對方肩膀和胸膛的平穩起伏沒一刻不在自己的思緒深處撓癢癢,在身體各個角落激起齷齪的反應。他沒法控製,那是僅屬於世間少數女人的看不見的戰袍和武器。 手機忽然在衣袋裡響了起來。 “唉,後生仔......”博物館老張在電話那頭聒噪起來: “我尋思你那也不堵車,準是又鬼混睡過頭了。人可以遲到,但你負責印的宣傳單張不能遲。” “抱歉!十分鐘就到!”瑞文尷尬地掛掉電話。他還有很多事想和這名性情溫和的上位者詳談。 “有件事,是關於您女兒的。”最終,他決定先拋出一件事情,好讓對方慢慢消化一會。 “她可能會在5月25號遭遇一些很危險的事情。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那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瑪拉貝拉女士沉默片刻,以點頭代替回答。 “還有,在您呆在這的這段時間,請關照一下莫女士。說來話長,我,我擔心她最近一段時間會想不開......” 他的後頸被忽然一環,鼻腔內瞬間充斥了血、新鮮內臟和馬來香料混合的氣味。 瑪拉貝拉女士用柔軟的黃白色外袍包住了他的身體,給了他個溫暖的擁抱。體內的臟器透過皮膚上的罅隙,溫柔地貼著他的身體鼓動。 “善良單純的好孩子,你要小心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她附在瑞文的耳邊說道。 “誰?” 瑞文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了名字,又一一否認了一遍。 “我不能說,可能會被聽見......快上班去吧。” 看電視的老頭們笑吟吟的,仿佛都能通過眼前年輕人的神態看出他剛才經歷了些什麼。 “後生就是好啊......”老賴用上世紀本土喜劇電影的腔調調侃了句。 “幾分鐘時間,能讓你從現在回味到十幾年後。” 嘶......你們十幾年前都經歷了些什麼?! “謝了,伯伯們!下回再聊!” 瑞文將公文包挎到肩上,在老趙、老陳和老賴不住的“誒喲!”和“懂禮貌!”聲中離開了小旅館。 有機會再逮這些老頭問話,說不定就能搞清過去的事情了!他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下次來的時候,他們應該會在。 電視機內的美女主播語氣冷漠地播報著晨間新聞: “昨日半夜,藍館、銀光大道及跨海大橋附近的淺水海灣內發現數具漂浮屍體,警方正作進一步搜索......” ............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提供私人導覽服務嗎?” 歷史文化博物館內,瑞文轉過頭,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你們上位者今天集體無聊對吧?” 他把麥克風往領子下麵一撥,目光沒好氣地對上了導演的鼻尖。 a館的空調開得比平時還要冷,稀疏的參觀者們走得比平時還要快些。 “是瑕光。”導演隻用鼻子嗅了一下就辨認了出來。 “香料和內臟的氣味。她抱你了?” “她讓我小心身邊的人。”瑞文嘟囔道。 “上位者們永遠是表裡不一的。每一名上位者都有自己的目的和計劃,他們對待情緒無比理性,就連人格特質都能偽裝。不要盡信他們的任何話。” “那我是該相信你這句話還是持保留態度?”瑞文調侃道,心中默默對瑪拉貝拉女士留了個心眼。 單論這個世界的身份,“瑕光”在馬家是長輩級人物,不可能不知道五年前的事情,甚至有可能直接參與其中。 兩人走過一排排畫作和雕塑仿品,越過低聲品鑒的觀眾和坐在長椅上的臨摹者們。這是夾在兩個命運節點中間的一場巡回藝術品展。瑞文將目光投向一塊塊展板上的文字,意識到瑪拉貝拉女士在這一點上沒說謊——他沒在展板上看見任何畫作的具體創作年份,取而代之的是“數十年前”,“數百年前”等相對含糊的描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好像對藝術品情有獨鐘。掛在米涅瓦莊園裡的那些畫和雕塑是怎麼回事?它們屬於你?還是你的祖先?” “有一些是我自己創作的。” 導演在一幅題為《神分光暗》的大型壁畫摹本前坐了下來,背著射燈,定定地注視著畫中造物主的雙眼之間。 “曾經,我能在走廊或餐廳裡一坐幾個小時,臨摹我自己的作品,感受祂的存在和視線,這是讓我繼續前進到祂存在的將來的執念。” “......別給我增添沒必要的壓力。”瑞文翻了個白眼,調整好麥克風,用英語乾巴巴地開始了講解: “這幅畫的作者是米開朗基羅,背景是《聖經》裡的故事。神說:要有光。光是好的,神就把光暗給分開了。光為白晝,暗為夜晚......” “後來呢?”導演問道。 “......後來,夜晚被謀殺了,至今無人破案。”瑞文又把麥克風拿了下來。 “私人導覽費用:刮胡刀一盒,剃須膏兩支,拖鞋一雙--最普通的就行!再給我買幾包煙......你電影弄得怎麼樣了?”這種虛實交織的對話模式給人的感覺相當奇妙。 “改天我放給你看。導演自己的想法總是主觀的,而觀眾的理解可能與其完全背道而馳。” 兩人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走廊盡頭的一幅大畫。 一團漩渦,一顆燃燒著的大火球,由紅調和白調交織而成。 畫作名為《母親》。 創作者為,理查德.皮克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