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讓人難以相信......我的幻覺已經朝著這麼光怪陸離的方向蔓延了。” R1低聲感嘆道。 “我不覺得這是你這麼個‘高塔公主’能想象出的東西。”瑞文微微皺眉。 很顯然,對方沒有接觸過烈日語,要說那艘潛艇上字句通順的銘文是他憑空臆想出的幻覺,顯然不大可能。 事實上,他感覺自己現在可能也置身於某種巨型生物體內。這圓形的“窗”可能是它皮膚上的細小孔洞,自己所處的位置或許是真皮下方,毛細血管的內部。 這時,他看見了窗外掠過的成百上千片白色癤鱗,像羽毛般整齊排布,又泛著金屬的光澤。 隨著它們漸行漸遠,他發現那竟是一片脫落的飛羽。他們就像那龐然巨物體內的細菌一般觀看祂身上脫落的一片羽毛的微觀結構,看著它飄入茫茫雲霧之中! “也許......”他喃喃道: “這地方是‘溶解聖母’的內部。” 羽毛的主人翱翔於雲霧與星海之間,將那些可怖而畸形的生物快速拋在身後,說不清是祂在遊,還是魚在飛。 “我一定是磕得太多了。”R1依舊在自說自話。 “我好像聽見了某種低語......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這話不是作家博爾赫斯寫的嗎?你讀過博爾赫斯的書?”瑞文納悶道,隨即察覺事情不大對勁。 “什麼?等等!” R1的表皮長出了一層白色粘膜,身體輪廓開始逐漸融化,和墻壁粘合!他渾然不覺自己的異樣,仿佛這一切本就理所當然。 身為自己潛意識的一部分,他的異變同樣波及到了自己! “快拒絕祂!祂在同化你!” 這是神秘學領域最基礎的從屬法則!和萬有引力一樣,渺小的歸屬於龐大的,被包容的個體歸屬於包容者。 這就是上位存在之間的正麵較量,最原始最簡單的較量,強大的掠奪弱小的,無聲無形! 眼下,就算“溶解聖母”什麼都不做,自己也會不知不覺地融入其中。誰龐大,誰渺小,一目了然! 瑞文抽出琴弓,輕而易舉地割斷了R1和墻壁的連係。R1摔倒在地,被割開的皮肉一陣扭動,創口血流如注! “站起來!黏在這裡該怎麼出去?維持你的自我!我們得去找蕾切爾,你還記得嗎,蕾切爾!” 瑞文伸手把R1提了起來,拍了拍他的後背,拉著他繼續向前,艱難地跋涉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本質是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和“溶解聖母”對抗,找到蕾切爾是他心中的唯一一個想法。 “你到底......是從哪來的?”R1喘著粗氣問道。 “也許是從未來吧,我也不能確定教授的話是真是假。”瑞文回答。 見對方的眼神滿是懷疑,他故意反問道: “你呢?你相信你的教授說的話嗎?” “我以為他從不會對我說謊。” R1平淡地回答道: “但是他騙了所有人,他想造一個夢,讓所有人為他不切實際的理想陪葬!我必須回去製止他,我必須讓這座白塔的發射器升空,那可是幾十萬人的靈魂!” 原來如此!!瑞文心想。 如果這就是真相,那麼有關夢境世界的許多謎團就迎刃而解了! “人類未來綜合技術協會延續人類文明的方法究竟是什麼?愛麗絲.卡羅爾提出了什麼方案?”他追問道。 “‘造氧’計劃。”R1回答。 “這是A1教授的方案主體。在外來存在的威脅到來之前,為月球捕捉大氣,讓其成為承載人類文明的中轉站。” “中轉站?”瑞文暗忖。 奧貝倫的歷史有一百六十多年,這還不算安德魯.卡內基建立卡內基王朝之前的一段混沌歲月,以中轉來說長了那麼點兒。這計劃說不定在執行期間發生了些什麼意外。 他隨即想起了另一些問題。 “為什麼人類綜合技術協會要散播病毒,挑起核戰爭?” “......要將全球近八十億人運上太空是不可能的。”R1臉色陰沉地解釋道: “就算讓全人類舍棄肉身,退化成永生不死的水螅體,所需的資源和時間也是預算的百倍以上,而即便是最低預算,也將把地球上的絕大部分可利用資源榨乾......” “為了讓百分之一的人類存活,我們必須杜絕一切可能威脅計劃的軍事力量,讓其餘所有人忙於內鬥,不論性別,不論年齡,自相殘殺致死。” “每活一個人,就要殺九十九個。” 他低頭看向顫抖的雙手。 “我必須醒來!要是發射器不能成功啟動,這消失的數十萬個靈魂背後,是枉死的幾千萬人......”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 瑞文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感覺到了對方的淡漠之下,那將骨肉蛀蝕殆盡的絕望。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R1麵無表情地聳了聳肩。 “你是一個幻覺產生的毒瘤,代表我終於離死不遠了。我當然樂意和死亡多說幾句話。” “某種程度上,還真讓你說對了。”瑞文環顧四周,他們已經離開了那條血管般狹長的通路,眼前的肉紅管道垂直向下,粘液與鮮血自兩人的腳下瀑布般傾瀉。 密密麻麻的孔洞鑲嵌於肉壁之上。和他們一樣,陸續有人從洞內探出頭來。 全是少女,容貌各不相同,一頭長發不加修剪,仿佛已在這無限延展的空間中存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細看之下,她們的身上披掛白衣,如同先前從R1身上長出的白膜,末端似蠟油般融化,與“溶解聖母”的血管緊密相連。 “怎麼會有這麼多?!”瑞文不禁咋舌。 他隨即想起了林心說過的話。有些上位存在與人類並無關係。 還有一些上位存在,是由不止一個人融合而成的!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瑞文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了R1剛才說過的話。 這句話所指向的,恰恰是“死亡”本質的真相! “她們全都是‘溶解聖母’的一部分!‘死亡’的本質就是‘融合’的本質!” 隨著瑞文的驚叫,少女們紛紛抬起頭來,雙目天真靈動,並無敵意。她們有些擁有蒼老的麵容,有些五官狀似男性,但胴體曲線皆呈現剛剛發育的模樣,柔美諧和! 無數隻包覆白膜的小手探出孔洞,盤繞成層疊繁花,朝兩人伸來! ============ 哢! 一隻隻被漆黑包覆的手自溶解聖母像的裂痕處鉆出,層層疊疊,宛若綻放於雕像眉心的一朵蓮花! 鎮守在紅日廣場廢墟間的暴動者們還沒來得及將注意力重心投向他們的防禦陣線內側,雙腿就一陣發軟。 他們的雙腳彼此黏連在了一起,不再隻屬於他們自己! 人潮哀嚎著,被一浪一浪粘在原地,此起彼伏,宛若神像腳下隨風飄拂的石榴裙擺! 與此同時,宴會正在聖母會教堂的主殿中進行著。一張占據半間大廳的長桌被放置在了十二扇彩窗之間。修女和修士們穿梭忙碌著,將白餅和盛放深紅酒液的銀碗放置在二十四張空置的座椅前。 餐桌首席空無一人,坐墊上以三角形排列著三頂金皇冠,每一頂上都鑲嵌著三粒呈三角排布的藍色寶石,象征著三顆頭顱上的九隻眼睛。 那是屬於悲劇女王伊莎多拉的六便士三頂冠,日升家族內部最具代表性的王朝遺物之一。 在修女們的扶持之下,輕盈的賓客們逐一就坐。教堂門洞灌入的熱風在它們的肋骨間快速流竄,奏出空洞而悅耳的樂聲。 那是一具具被剔得乾乾凈凈的骷髏!這些年輕的女性獻祭品昨天剛用大型卡車從新德市運送到地表,立刻被清洗乾凈,在教堂後方的大型廚房中準備就緒。 現在,她們通體白凈,頭戴白色羽毛帽,骨節分明的雙手優雅地放置於銀刀和銀叉前。 滯留在地表的信徒和日升家族成員們圍繞餐桌,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著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身穿白袍的亞當斯.日升緩慢從人群之間步出,手持一根點燃的火鬆樹枝,繞行長桌一圈,用它緩慢地點燃了餐桌上的二十四根白色蠟燭。 “嗚嗚......嗚嗬......嗬嗬......” 風聲在肋骨間嗡鳴,仿佛女人哭中帶笑,不住地啜嘆著。那三頂金皇冠緩慢地從坐席之上漂浮了起來,呈一字排開,懸停在了座椅前方,仿佛被分別戴在了三顆看不見的腦袋之上。 亞當斯拱手作揖,信徒紛紛效仿。 “請把主菜呈上,獻給我們的女王。” 隨著後殿大門緩緩開啟,十二名修女款款而入,將一個大得不可思議的餡餅放置在了餐桌正中央。 三頂皇冠同時漂浮向上,仿佛那看不見的戴冠人猛然站起了身,一把銀刀懸空而起,直直伸向那金黃餡餅的中心。 “嗬嗬......嗬嗬啊啊......啊哈哈哈......”隨著散發香氣的酥皮被一刀刀切開,骸骨間的悲鳴便越是雜亂嘈吵。 一隻隻塞了餡的白色鳥兒呈展翅飛翔的姿態填滿了整個餡餅的內部,羽毛根根豐滿,翅膀的骨節用鐵釘固定形狀,喉嚨深處吐出血紅血紅的肉餡兒! “我的......”那風聲越發癲狂。 “那是我的......全是我的!祂是我的!” 三隻白色的死鳥振翅飛向座椅,喉部彎曲,像是被三隻看不見的手掐住了脖子。 下一秒,伴隨清脆的撕扯聲,每隻鳥兒都被生生撕下了一隻翅膀! 看不見的悲劇女王用三張嘴扯下三隻白鳥的羽毛和皮膚,貪婪地吮吸著帶血的肉餡,大快朵頤。 教堂正門灌入的風中逐漸摻入了來自廣場的悲鳴。 “用絲線抵禦那些手臂!” 從詭異的粘合中僥幸脫逃的暴動者們撤退到了廣場廢墟的瓦礫堆上,迅速布置起了對內的防線。層疊絲網將那卷席而來的一條條黑色手臂切成兩半! 失去連接的手落到地麵上,迅速融化,變為一灘灘有生命般的黑泥,自其中再度抽出數隻手臂,朝著廢墟後方的人們抓去。被粘液浸染的人們開始融化,成為黑泥的一部分,就像水融進水中。 再度投身前線的莫爾索和費尼斯退到了廣場外圍,朝噴吐黑泥的聖母像開火,可那完全無濟於事。 遠處,聖母會教堂中傳出的悲鳴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兩天前,他們曾試圖攻下那座教堂,逼迫聖母會就範,卻受到了某種不知名力量的乾擾。他們腳下的街道總是延伸向錯誤的方向,讓他們始終沒法將陣線挪到教堂的門口。 種種跡象表明,聖母像的異變必然與教堂有關! “快到廣場北部集合!還活著的弟兄們,找人向教會都市求援,我們再試著向教堂沖鋒一次!” 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很快被挑選並集結了起來,分散成三股,一隊攀上屋頂,兩隊自不同方向穿越空空如也的街道,朝著教堂的方向匯聚而去。 三支隊伍很快便在市區北部的附屬街區達成了會合。這一次,街道不再阻撓他們,他們抵達聖母會教堂附近的時間甚至比預期中快了不止一倍! 光輝宅邸頂塔的看臺上,傑爾利莫.光輝自空中一塊色彩詭異的斑點之中收回了伸直的右手,扶住了高禮帽的帽簷。 “菲,告訴你那愚蠢的朋友。”他冷冷地對女兒吩咐道: “在局麵失控前,他們最多還剩下三天。” “三天?!”菲被嚇了一跳。 有哪個政權是能在短短三天之內建立起來的? 遠在城市的南麵,琳同樣無比頭疼。 在童劃基金會決策層的謀劃之下,失去居所的市區居民正被聚集向各個城郊街區。聯合工會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資源調動,把榨空的中上階級送走,策劃定量配給方案,而奧大發明公司正在接管約克公司和其他大型企業留在地麵的各式工廠,試圖讓生產線重新恢復運作。不論是資源周轉還是民生援助方麵都大有進展。 教育方麵,自己和滯留在地表的其他學者能夠開辦學校,確保所有孩童都能夠學習基礎知識,並被按需教授專業技能,分配到未來的生產崗位上。 可是,人民王國還沒有屬於自己的軍隊,沒法利用軍事力量強行調停市區的沖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甚至不具備抵禦沖突擴散的能力! 為此,她曾經向佩特爾.阿特米斯先生求助過。對此,對方給出的答覆令人匪夷所思。 “我早就做好了準備,不過還需要點時間。出了些問題,不是特別嚴重,但相當......出乎意料。” “啊?請問那是什麼樣的意外?” 佩特爾先生在沙發上垂下頭,略微無奈地嘆了口氣。 “語言不通。” 說完,他拿起一支鋼筆,在一張紙片上寫下了幾個方方正正的奇怪字符。 “這是什麼?”琳奇怪道。 “一句臟話。”佩特爾先生麵不改色,把這四個方形字符用它們原本的發音說了出來。 “(消音)你老母。” ............ 10月7日13點15分。漆黑教團的突擊部隊聚集在了聖母會教堂門口。 悲哀,憤怒,癲狂的風聲在大開的門洞內回蕩,伴隨著烘烤酥皮的香氣,香料的芬芳和血肉的腥味。 兩片厚重的葉型大門內側,各有著一幅巧奪天工的琺瑯彩繪,描繪著卡內基末年的一個歷史故事。 烈日79年,卡內基90年,風暴卷席地表,詛咒塗炭生靈,屍堆成山。有神女憐憫世人,從烈日之上而來,向女王請願,以血肉潤澤大地,拯救蒼生。 左側畫中,生著三首九眼,頭戴三頂寶冠的女王端坐餐桌之前,貪婪地吞食少女血肉,六片嘴唇染滿鮮紅。 右側畫中,少女骨骸被砌於石像內部,雙眼垂淚,永佑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