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之上。 漆黑編織者和祂的引導者並肩而行,踩過層疊羽毛漫步於烈日之下。 “金。”編織者開口道: “自從我和‘黑夜’開打那天開始算,地麵上過了多久?” “六天。”引導者回答。 “是嗎?可我感覺好像隻過了幾個小時......時間從來都沒有流得這麼快過,它最近越來越不聽我的使喚了。” “瑞文先生,為什麼您這麼在乎時間?” 金低下頭,看向滿手血汙。 六天時間,他和瑞文先生一同在烈日之下廝殺,不知撕碎了多少隻夢魘,又被撕碎了多少次。 不論多少次粉身碎骨,他總能在編織者的力量之下重新站起來。 “我欠某人一個承諾。”編織者回答。 “我拖欠了這個承諾很久,但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償還它。” 祂抬起頭,看向白熾之上的某個角落。 一顆星星閃爍了一下,它的光芒被烈日完全掩蓋,但祂卻看得很清楚。 “我曾犯下一個很大的錯,金。”祂又說。 “這個錯誤拯救了很多人,卻又不可避免地害死了很多人。” “既然拯救了人,那它又怎麼能被稱作錯誤呢?”金不解道。 “因為所有的正確也同時是錯誤的。”編織者回答。 “我剛開始想不明白,為什麼我一出手乾涉現實,就一定會有人被因果牽連而死。為什麼因我而死的人越多,我自己的力量就會越來越大。” “現在我開始明白真相了。一條蛇因為內心的分歧長出了兩個腦袋,兩個腦袋咬住同一條尾巴,殊途同歸,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經歷的事情。” “我,我不明白。”金搖了搖頭。他不明白瑞文先生這番話中蘊含的深意。 但他知道,祂肯定早已經筋疲力盡了。 編織者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現在還不需要明白。 黑夜之上,那座高聳的屍山已經近在眼前,失去手腳的屍體們堆疊成了一座高塔,空洞的眼窩直視太陽。 “我要砍下‘渡鴉’的腦袋。”編織者在手心中凝聚起了黑色鐮刀。 “我已經給予了市政廳足夠的反應時間。隻有吞並祂身上的力量,我才有可能與‘恐怖大王’抗衡。” “瑞文先生......” 金欲言又止。他當然知道夜幕消失後地表會發生些什麼。 但他不打算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地表毀滅與否完全與他無關。 瑞文先生要這麼做,必然存在更加有力的理由! “還有點時間。” 見小夥子不作聲,編織者揚起鐮刀,在空中斜劈出一道裂口。 “第七天是安息日。在地表徹底被正午籠罩前,我們最後去街上看看吧。” 祂收斂起鬥篷上跳動的黑焰,透過罅隙俯瞰腳下的紅日廣場。 聖母會教堂倒塌後,教團信者們重新奪回了廣場的支配權,並將占領範圍逐步拓展至了整片紅日市區。 “偽神已經倒下了!”他們歡呼。 “祂在天上行大奇跡,讓天罰降至壓迫者身上,為信祂而被迫害之人復了仇!” 他們將印製好的傳單撒遍大街小巷,又將聖母十字公司的餘黨聚集到紅日廣場邊緣,在光滑如鏡的廣場中心架起巨大的火堆,強迫俘虜們咽下用毒麥子烤製的麵包。 “願權柄與頌贊榮歸庇佑受壓迫者的真神!” “願誠心悔悟者在灼熱的聖火中得著永生!” ............ 教會都市。 “爸爸!我想要那個,上麵那個!” 克拉拉指著小木架頂端展翅欲飛的糖果百靈鳥,眼巴巴地看著莫爾索。 一排排精致的糖果小動物整齊地排列在教會都市街邊的小攤上。那名不願接受治療的盲眼女人正將串在木棒上的糖用玻璃小罐裡的蠟燭加熱,用樹枝,鐵簽和一雙巧手將半融的晶瑩糖塊捏成糖果小鳥,糖果小金魚。 凱旋的漆黑教團迎來了一批蜂擁而至的新追隨者。在階級倒塌前,他們是僅差一步就邁入中產門檻的準小資人士,具備相當的身份自豪感。聯合工會的資源共有製度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們不想和基層混為一談,更不想將多年耕耘奮鬥的成果勻給他們。教團對他們來說是更好的選擇,因為它背後隱藏的是真正的資本。 莫爾索樂嗬地讓小女兒騎到自己的肩膀上,舉到能夠著百靈鳥的地方。 抗爭結束了,勝利到來了,他卻有些莫名的不安。 這次勝利嚴格來說並不是屬於教團的勝利,而是屬於斯帕德軍備公司的勝利。他們的行動是對教團的警示,也是新德市對教團的施壓。 那些大公司隻需幾架飛行器就能讓溶解聖母像消失,或許他們動動手指頭,就能讓教團整個人間蒸發! 自己究竟在擔心些什麼呢? 難道他們的神不是已經自高空降臨了嗎?難道祂不是自夜幕之上俯瞰我們了嗎? 莫爾索發現自己的心中埋藏著一份恐懼,這份恐懼自與祂四目相對的瞬間開始發芽,如今已然靜悄悄地在他的腦海深處紮根。 祂的模樣,那雙自黑夜之上俯瞰的雙眼教人不寒而栗。那種冰冷的灼燒感此時此刻依然爬在他的胸前,仿佛能在軀乾的正中灼穿一個洞! 砰! 伴隨著喧鬧中的一聲脆響,莫爾索低頭看去。他胸前的玻璃小瓶碎裂開來,潔白的犬齒散落一地。 他忙把克拉拉放到地上,狼狽地俯身去撿,直到將每一顆牙都小心翼翼地攏至手心。 疼痛讓他險些沒背過氣去!地上的碎片中夾雜著星點黑得發亮的血跡。 自己的胸前真的開出了一個小小的血窟窿! “是你......” 莫爾索抬起頭,在人群中對上了一名中年金發婦人的目光。她背對人潮而立,手中是一把不知從哪裡摸來的小口徑手槍。 他不記得自己曾與這位女人打過任何交道。 “殺人犯!”他聽見那女人咬牙切齒道: “別以為我認不出你來。你奪走了我的女兒,奪走了我們進入文明社會的希望!如果她在熒光塗料工廠裡得到晉升,我也許就能陪她一起到地底去了!” “我......我不知道。”莫爾索茫然地咳出一口黑血。 她的女兒也許死在了廣場占領行動中,和成千上萬其他人一起,還來不及被神跡復活。 “你不知道?”女人打量了一下他的臉孔,忽然爆發出一陣撓抓玻璃般的刺耳笑聲。 “你的手心裡不還捏著她的一顆牙齒嗎?” 什麼? 莫爾索困惑地看向那把沾血的牙粒,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從不曾被他重視的可怕事實。 自己隻有一名亡妻。 而瓶中的犬齒卻不止四顆! 他還來不及細想,眼前就是一黑,栽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信者們一擁而上,將癲狂的女人製服在地上,奪走了那把對女士而言過於笨重的左輪手槍。另一群人沖向莫爾索的屍體,將他不知死過多少遍的殘軀搬起,朝漆黑教堂趕去。 “別看,別聽。” 盲眼女人平靜地將第二隻糖果小動物塞進克拉拉的嘴裡,用手輕輕扳過了她的小毛腦袋。 “所以我才不想要回我的眼睛。”她自顧自地嘟囔道。 用鬥篷遮住顏麵的引導者摸了摸槍袋中不翼而飛的內容物,沉默不語,轉身步入燈火闌珊處,消失在了空間縫隙之中。 “去下個地方吧,瑞文先生。” ............ 城西附屬街區。 屍體,屍體,數不清的屍體堆疊在一起。 廣場爭奪戰中湧入市區的夢魘有一部分被驅逐了出去,光輝家族將它們擋在了南部城郊以北,信者和曠野遺民們分別從東麵和北麵將它們逼了回去,於是,這些怪物全都一股腦兒湧向了毫無防守的西邊。 一隻斷臂在地上爬行,指甲遍布泥土和裂紋,五指像五條細腿一樣不斷抽動,好像並未意識到自己和主人早已分開。爬著爬著,它撞到了一片碎玻璃,五指撐著手掌立起來,照鏡子般在玻璃前“端詳”了一番,終於察覺自己已然死去,海星般癱軟在了地上。 無人生還。還活著的人不是成了怪物的一部分,就是逃至了別區,就是在絕望中自行結束了生命。 “......”引導者無言,轉過身去,在步入空間裂隙前低沉地嘆了口氣。 ............ 東部附屬街區外圍。 一場血肉橫飛的屠殺正在普通人間上演。 階級崩塌了,西麵的高級住宅淪為了燒殺搶掠的溫床。基層市民湧入那些手無寸鐵的中產人士家中,逼迫他們讓出居所,搶走食物和女人,對所有不從者格殺勿論。 這群人自稱“多數派”。他們不是神的信徒,不是物質主義者或理想主義者,隻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們繞開人民王國和聯合工會盤踞的南區,打著消滅階級敵人的旗號,將文明人拖出他們的住宅,用烈酒,鬆節油和黑火藥灌滿他們的喉嚨。 當一座城市被秩序統治,中產階級是最不受重視的存在,而當一座城市被秩序拋棄,最先受害的同樣是那些手無寸鐵的中產階級! “少數服從多數!” “多數派”成員們高喊著口號,點燃一顆顆沉默的人肉炸彈。 砰! 萬千血點四濺,一層接一層,伴隨著人們的殘肢和白森森的骨片,宛若盛放半空的盛大煙火! 下一秒,血點竟在半空中凝滯! 隨後,宛若千萬根血紅色的利錐,反刺入了施暴者們的體內,將他們瞬間紮成人篩! “走吧,瑞文先生。我不想繼續看下去了。” 引導者從一棟平頂房的屋頂上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城西,任由鮮血將街道化作澤國。 “......”編織者不語,隻是在離開前瞥向了遠方。 ............ 南部城郊,艷陽街。 “號外!號外!”頂著一頭亂發的少年們在街頭免費派發《奧貝倫粗俗報》。 他們原是活躍在艷陽街鐵絲網區一帶的艷陽小子,沒有家人管教,沒有上學,也沒有能夠維生的手藝和工作,青春,塗鴉和滑板是他們揮霍生命的手段和資本。這樣的孩子往往會在13至15歲這段時間莫名消失,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琳看中了這群孩子的年輕,活力和大得不可思議的嗓門,很快就將他們招徠到了童劃基金會旗下,成立了“報童社團”,以一塊更大的活動場地,麵包牛奶和額外的零食配給券巧妙地換取了他們的協助。 “號外號外!王國首份政策報告即將召開公眾谘詢會,歡迎各階級人士出席參加!會場有吃的!有吃的!有吃的!” 男孩威金斯扯起嗓門,將最後的重點重復了三遍。 他手上的一捆報紙很快就被哄搶一空,遠超過他的其他夥伴。同伴們見狀,立即效仿,將“有吃的”這一好消息編成各種強調的歌謠,在大街小巷傳唱。 “偽裝者”安東尼奧打開窗戶,背著一袋食物輕巧地鉆回了盲眼女人的家。 “我的天使!”盲眼母親忙不迭地拆開布包,發現除了一大塊白麵包外,包裹底部還沉著好幾塊薄薄的熏肉! 聞到肉的鹹香,三個盲眼孩子都聚集了過來。小格林達被他們忘在了角落裡,不安地蹬著四肢。 安東尼抱起小女娃,遮住她的雙眼,小心地整理好她的繈褓,把手腳給塞了回去。 他依舊沒能找到真正的格林達,不論是活著的還是屍體。 也許她並不在地表,而是出於機緣巧合跟著別人到了地下?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那他就離開地表,到新德市去尋覓。有了不死之身,有了能夠隨處播撒的肉片,他毫不擔心自己沒辦法硬闖下去。 可盲眼女人和她的三個盲眼孩子是不小的問題。沒了他們,小格林達能存活下來的概率微乎其微,可他們幾個甚至連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 “您一定是在擔心我們吧,尊敬的天使先生。”盲眼女人熬著湯,把熏肉小心地切成碎塊,包在細布裡,沉入鍋內,不讓任何一絲香味逃跑。 “我每天都在聽著屋外報童的吆喝。人民王國就要成立了,那些仁慈的掌權者不僅給窮人分發麵包,還許諾會給予病殘者工作。” 這消息在奧貝倫是前所未有的!在以往,哪怕隻是斷了一隻手掌,工人都會立刻失去工作,除非他們的技術不可替代,或能在崗位被別人頂替前自費把手接回去,並接受一定的減薪和福利減少。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能讓盲人勝任的工作。”盲眼母親喜滋滋地想著。 在人民王國的發展願景中,每個人都能夠得到最基礎的溫飽配給。而如果他們努力工作,不僅有著人人平等的上升機會,還能夠獲發額外的食物和物資獎勵。 即便是窮人,即便生來有缺陷,隻要通過勤奮和努力,人人都能爬升至高位! 噴香的肉湯很快就做好了。融化的白麵包攪在湯水中,像胖乎乎的棉花糖。盲眼母親伸出兩根食指,懸在在歡快冒泡的煮鍋上方,慎重而莊嚴地揉搓,加入一小撮羅勒碎末。 用完一頓令人無比愉快的晨昏餐,“偽裝者”飛身上窗,出了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開始了新一輪搜索。他這次的目標是城北,被灼熱浮球肆虐過的那一大片荒原。盡管希望極其渺茫,但格林達不是沒有在那的可能。 “號外號外!有吃的!有吃的!”報童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頭條概要已經被他們完全簡化成了“有吃的”。 盲眼母親摸索著走到門前,扶向金屬門把,打開了門。她每天都要出門拿幾份《奧貝倫粗俗報》,盡管隨報附送的小點心可能會被報童給偷吃掉,但報紙本身也有大用,既能包裹食物,也能用於填補墻縫,每周還會有報紙回收員以每十份報紙一張額外食物配給券的“價錢”回收報紙,打成紙漿再利用。 “威金斯!”她聽出了那報童是誰。 “威金斯,請給我拿些報紙。” “好嘞,女士!”乾完活兒的威金斯從同伴懷裡拿過一疊報紙,朝盲眼女人的家門前跑去。和婦女搞好關係不是什麼壞事,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從她們手裡得到一塊糖呢! 天空忽然在兩人之間撕開了一條巨大的裂口! 威金斯手上的報紙瞬間升騰起火苗,在他懷中化作一個巨大的火球! 男孩愣了愣,那團火在他的皮膚上涼得像冰。 待他終於反應過來,火已經燒到了他的頭發和背帶褲上!他拚命掙紮著,向同伴們呼叫救命,可其他孩子手裡的報紙比他還要多,下場比他還要慘烈! 黑夜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開來!無數火球在街道上哀嚎,舞蹈,打滾。 伴隨著“渡鴉”最後的悲鳴,天幕撕開,永恒的正午籠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