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合拍片(1 / 1)

我從華娛路過 橙坨坨 6067 字 2024-03-16

ATouchOfSin:從生命的原罪說起 電影《天注定》的英文片名是ATouchOfSin。”atouchof“是“一點、少許”的意思,”sin”指“違反宗教或道德原則的罪惡”。聖經中“原罪”(originalsin)一詞用的就是sin。 因此,將中文片名和英文片名結合起來就是:天注定一點罪惡。 這個敘述很接近基督教中“原罪”的概念。現在一般認為,奧古斯丁最早提出了“原罪”的概念,在他的著作《基督恩典和人的原罪》中,他指出“所有人都繼承或遺傳了始祖亞當夏娃的罪,也就是說人人生來都是罪人”。上帝賜予了亞當夏娃自由意誌,由於濫用自由意誌,亞當夏娃犯下“原罪”,惡自此進入世界。 但是《天注定》並不是一部宗教電影,它所要解構的恰恰是“原罪”的注定性。致使一樁樁罪行的背後,真的存在一個上帝作為第一動因嗎?四段故事中,每一段故事的主人公都發表了一段關於“天”的宣言: 1.大海想寄檢舉信到中南海,因為不知道中南海的具體地址而以失敗告終。摔門而去的大海憤怒地嚷著:“沒天理了!沒天理了!” 2.三兒搶劫殺人後回到自己家中,燃起三支香煙對天拜鬼:“要怪就怪老天爺。” 3.小玉在要求情人在自己和原配中間抉擇一個後,去洗浴中心上班的路上路過一個算命攤,算命攤子不停地播放著:“靈蛇知禍福!姻緣天注定!”當遭到原配毆打後,小玉還曾誤入過算命的卡車內。 4.蓮蓉信佛,在跟小輝講到放生金魚時說:“我們要多做善事,來生才會得到解脫。” 大海的天是政治語境下的“青天”,即公理和正義。大海的不幸來自於冗雜陳朽的行政係統。他像是卡夫卡小說《城堡》中那個始終被擋在城堡外麵的K,上訴無門。K作為一個遵守秩序的係統內部有機體,致力於通過正規程序見到權力人物,筋疲力盡,至死也未進入城堡。而聽著晉劇《林沖夜逃》的大海,懷揣著一股原始的、強烈的俠義激情,開槍打死了貪腐的底層官員和商人,從係統中暫時地跳脫出來,並對係統的局部造成了破壞。 故事的結局,大海負槍走在大路上,頭頂依舊是因為開采煤礦而變得灰蒙蒙的天空。大海對於行政係統造成的傷害,隻要重新任派幾個官員就可以治愈。係統的機製沒有動搖,新的悲劇依舊在內部循環。青天仍然有待治理。 三兒的天是生命語境下的“天庭”,主管生死,是和黃土對應著的那個天。和大海的“替天行道”不同,三兒的犯罪更多的是為了個體生存的快感,“槍響的那一下子有意思”。三兒接連擊斃三名公路上打劫的青年,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三兒是內心渴望的執行者,但他本人對於自己內心的渴望卻是無意識的。在他看來,決定他內心渴望的,是冥冥之中的那個青天。 三兒不僅對於自己的渴望無意識,對於他者的渴望也是無意識的。因此三兒和他者始終是疏離的:母親冷落、妻子埋怨、孩子畏懼。三兒變成了一頭槍響應激的動物,像他在地道中尾隨的牛群,睜著冷漠而麻木的眼。 小玉的天是情感語境下“在天願做比翼鳥”的天,是月老住的天。小玉其實並不相信“姻緣天注定”的算命,她第一次路過算命的卡車時,腳步隻是微有凝滯。小玉其實在感情中已經建構起了自己的主體性。她拒絕和情人回廣州,並要求對方在自己和妻子中做出選擇,正是個體能動性的體驗。然而人是社會關係的產物,最後將小玉逼上算命車的不是對於鬼神的依賴,而是原配的毆打。 小玉所受到的壓迫來自於扭曲的人際關係。她要承擔的因果是人際交往造成的因果。小玉和原配的爭執起源於小玉參與的不正當關係,小玉和官員的政治起源於官員的畸形欲望。逃命路上小玉又一次看到了蛇,知禍福的靈蛇遊入了草叢中,像小玉的命運一樣不知所蹤。 蓮蓉信佛,佛就是她的天。這是宗教語境下的天。蓮蓉和小玉不同,蓮蓉對自己所處的人際係統做出的是消極反抗,她通過忍耐和等待,修的是“來生”。蓮蓉雖然年輕,但從她拒絕小輝的舉動來看,儼然已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了。 蓮蓉是一位還在等待寬恕的“抹大拉的瑪利亞”。小輝並不是上帝,他無法拯救他,因此隻好離開。小輝最後的自殺隱隱有“耶穌基督擔負人類罪荷”之意。心愛的姑娘為了生計賣淫,母親不近人情的嘮叨,工友的尋仇......小輝默默擔負起這些,自己將自己釘在了十字架之上。 四個故事中的天,是政治權力,是姻緣情愛,是宗教,是生死,唯獨不是宇宙洪荒中作為原初、上帝寄身於其中的天。 卡車上,農民工們像扛白菜一樣扛著聖母瑪利亞的塑像。修女沉默地和殺人犯走在同一條大道上。 此地是世俗之城,天使並不在人間。 二小玉和蓮蓉:“一條體內充滿魚的蛇” “一條體內充滿魚的蛇”是列維·斯特勞斯在《結構人類學1》的第十四章中提出的一個概念。這個詭異的動物形象源於美洲古老的印第安人神話。 蛇名叫立克。蛇的身體裡塞滿了魚,都在蛇尾巴裡。有位樂於助人的土著人初見此蛇時還感到懼怕,後來還是一直把它帶到了它此前輕率地離開了的河裡。 蛇:“你願意帶走我嗎?” 土著:“叫我怎麼帶呢?你太沉了。” 蛇:“不,我身子很輕哦。” 土著:“可是你個頭這麼大。” 蛇:“大是大,可是我很輕。” 在電影《天注定》中充滿了許多組人和動物鏡像般的關係的隱喻。其中,小玉的象征動物是蛇,蓮蓉的象征動物是魚。兩個人的關係正像列維納斯所記錄的立克——一條體內充滿魚的蛇。 小玉和蛇有著不解之緣。和戀人分手後,打斷她的步伐的是知姻緣的靈蛇,被原配圍毆時陪伴她避難的是靈蛇,殺人之後逃亡路上指引方向的還是蛇。在基督教中,蛇被描畫成一種狡猾而卑微的動物。奸詐的蛇引誘亞當夏娃犯下了原罪,基督就罰它沒有腳,一輩子隻能在地上爬行,靠吃塵土為生。 小玉的罪在於她所處的和廣東老板的不正當關係之中。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她也是卑微的,被嫖客用人民幣不停地抽打耳光。蛇有毒牙,具備反抗能力。忍無可忍時,小玉拔出了水果刀。 蓮蓉的網名叫“尋水的魚”,她也有放生金魚的習慣。蓮蓉正是一條魚。魚離開水就無法生活,水至清則無魚。蓮蓉不像小玉一樣可以反抗,她離不開她混沌的夜總會的生活環境。有了混沌的生活,她才能賺到錢,和女兒生存下去。 小輝的網名叫“我是一隻小小鳥”,一鳥一魚,讓人想起泰戈爾著名的愛情詩《飛鳥與魚》: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是飛鳥與魚的距離 一個翱翔天際 一個卻深潛海底。 蓮蓉離不開水,小輝隻好遠走高飛。 小玉和蓮蓉兩位女性是二位一體的。她們就是一條“立克”。當立克處在水潭之中的時候,兩者是同樣的生存狀態,都依靠著混沌的水棲息;而當立克擱淺在岸上,危機來臨,立克就一分為二,有了兩種不同的應對策略。蛇可以想方設法引誘農人將它送回水潭,魚卻隻能作為禮物被動地犧牲。小玉是從無數個蓮蓉中成長起來的。 列維納斯將立克闡釋為典型的神話復現主題:“你太沉重了。”“不對,我很輕哦。”這個古老的神話在今天仍能折射出當代女性的生存處境——即如何減輕主體以應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蓮蓉和小輝初次相見時,是她看望孩子回來。假如沒有孩子,蓮蓉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呢?大概是一條在水塘中自在遊動的魚,享受著飛鳥的影的照拂,又無知無覺地等候著成為立克的犧牲。 三無處不在的國家聲音 《天注定》的四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互相不認識的,電影通過一種微妙的形式感相互勾連起來。如果要尋找四個故事中共同的意象的話,“國家聲音”可以算一個。 國家聲音由大喇叭冷冰冰的新聞聲、安檢保安的警告聲、車站音箱的通知聲等一係列聲音構成,它們彰顯著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誌。在個體或平凡或喧鬧的生活中,它們是揮之不去的背景音。 大海的故事中:大海扛槍去殺人時,廣播裡仍舊宣讀著“邀請專家研究方案,破解山西經濟發展三大問題”的新聞聲。 三兒的故事中:當三兒到火車站買黃牛票的時候,“禁止攜帶管製槍具”的宣讀規定的廣播聲音回旋在候車大廳上方。 小玉的故事中:小玉送情人離開時,被車站安檢的保安攔下,“這個不能帶上車”。小玉去看望在工地上做活的母親,電視機裡先是討論了“今年投資增長682.7億元”,繼而又播放著溫州動車失事的新聞“事故已經造成35人遇難”。 蓮蓉的故事中:蓮蓉坐在包廂中玩平板電腦,網絡上不時出現各種新聞“東北土地局長家中搜出130多個包”“山西煤礦爆炸”。 這些國家聲音無處不在,它們看似與個體的生活無關,卻和個體生活之間相互反諷。 國家為山西省製定了宏偉的經濟發展計劃和目標,大海所在的村落卻因為官商勾結而日趨貧窮。鼓勵經濟發展的是國家,申冤無門的也是國家。 三兒流竄在各個城市之間殺人搶劫,“禁止攜帶管製槍具”對於他就是一句空話,空洞的規定空洞地回蕩在規定違反者的身邊。 小玉看的電視新聞更是不言自明,上一條還是經濟形勢大好,下一條就是動車事故傷亡慘重。幸與不幸,每天都發生在人間, 而蓮蓉,無論是對待貪腐,還是對待爆炸事故,手指劃動間都是一種無所謂的、戲謔的諷刺態度。 國家聲音是國家意識形態的具體呈現。阿爾都塞給國家意識形態的定義是:“對個體與其現實存在條件的想象性關係的再現。”而個人聲音針對國家聲音的反抗,則是個體與其現實存在條件的現實性關係的再現。 大海和三兒用他們的槍聲完成了對國家聲音的反抗。小玉的聲音起初是柔軟的,當安檢人員提出水果刀不能帶上火車時,小玉做了讓步:“那我帶回去好嘍。”然而麵對嫖娼官員的一再逼迫,小玉的聲音就變成了尖銳的、刀子刺入肉體的聲音。 蓮蓉的反應是最有意思的。當她一條條地念出新聞時, 小輝:“跟個帖。” 蓮蓉:“跟什麼?” 小輝:“TMD。” 蓮蓉:“他媽的。” 蓮蓉並沒有主動地想要回應國家聲音,而是在小輝的催促下,復製回復了一句萬能的“國罵”。但是“國罵”之中不見憤慨,更多的是無聊的調侃意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主體渴望得到關注的彰顯自我行為。小輝占據著蓮蓉聲音的主導權,自己的聲音同時也在被他者吞沒。母親在電話中不停地打斷他,曾經的工友用威脅打斷了他......最終,小輝以跳樓徹底絞殺了自己的聲音。 蓮蓉和小輝是四個故事中最年輕的一代人,進化論的影響下,習慣上總把希望寄托在年輕一代人的身上。然而電影《天注定》中,年輕一代甚至連聲音都失去了。個體聲音似乎已經徹底向國家聲音屈服。 但希望仍然是存在的,畢竟還有小玉,她仍然輾轉在個體發聲的道路上——“我想換個環境”“沒事兒了”。畢竟蓮蓉還活著。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四.結語 《天注定》中仍然存在著很多可分析的隱喻,像大海為什麼要槍殺暴戾的馬夫,像三兒與牛的鏡像關係。但我認為,電影所要討論的最核心的問題,是無助的個體如何在淒涼的現實境遇中生存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小玉和蓮蓉有一個像蛇一個像魚的不同生活策略,大海、三兒和小輝有開槍跳樓的不同人生選擇。 三男兩女,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反抗。這正是阿甘本對於存在給出的定義:“無論存在何種主流價值觀的強製,多麼合乎主流價值,它(生命)必須總保持著某種可能性,並總是指向‘生活’。這就是人類的‘權力’,並作為一種唯一存在。” 電影最後一個鏡頭,小玉凝視著舞臺上的晉劇,演員正唱道:“蘇三,你可知罪!” 其實天隻是天,人間的犯罪是人間事,並沒有什麼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