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京是一名教師。具體裡說,是偏遠山區的一名鄉村教師。跟大多數村裡的年輕人一樣,吳京也想走出大山,甚至有著比他們更加強烈的出走願望。想想省城四年的大學生活,吳京感覺自己就是一條狂舞的蛇,被人猝不及防,又狠狠摔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所以,當吳京聽到走出山村的可能訊息時,身體立刻彈了起來,瞪圓了眼睛盯住妻子,迫不及待地問道, “真的?” “我什麼時候又騙過你了” 妻子強壓著興奮,而表現的又有些厭煩, 吳京如釋重負躺下來,狠狠甩出一句, “媽了個巴子” 吳京雙手拖住腦袋,盡力勾起脖子,一扭頭,看見收拾戰場的妻子,心裡忽然又湧起一股滋味來。 對妻子,吳京心裡始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前後左右看,基本找不出一根像樣的線條,人也不漂亮,跟高大帥氣的吳京站一塊兒,怎麼看都是一對有故事的人。 而最讓吳京難以容忍是妻子的嘮叨。上師範學校時,吳京是校辦文學刊物的活躍分子,豆腐塊大的文章時常見報,讓年輕漂亮的小師妹們崇拜的不得了,都以認識他為榮,常圍在左右討論人生呀,理想呀,幸福滿滿的。 吳京將這份美好一直保存了下來。參加工作後,他還鄭重其事訂了一份文學味十足的雜誌。雖沒怎麼讀過,但一拿在手裡,心裡立刻翻騰出一些久違的滋味,很是受用。 妻子連看都沒正眼看一眼他新買的《文心雕龍》,隨手扔在沙發上, “醬油沒有都兩天了!” 吳京將手狠狠插在頭發裡,猛然一捋,一股悲哀瞬間襲來。 他沿著學校外的小路慢慢走去。這條小路是沿河對麵的孩子們上學時踩出的。小路依岸蜿蜒,曲折而幽靜,在越過小河前的河灘上,長滿了白楊樹,是一個不錯的去處。時至盛夏,河灘上綠草萋萋,楊樹成林,各種鳥兒啁啾其間。遠處的山路上有三三兩兩收工回家的農人們。勞動了一天,他們的身影仍然是那麼的踏實而有力,夕陽的餘暉給山村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漸漸地洇掩了一天的喧囂。 吳京來到林子裡,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他不時停下來,用手摩挲著白楊樹結實細嫩的皮膚。有時仰起頭,將頭仰到足夠的高度,看白楊樹晃動的樹梢和斑斑點點的天空,在一陣眩暈裡享受那種橫空而出的感覺。他突然長舒一口氣,向林子深處走去。 他又來到林子邊,那塊熟悉的大石頭前,用手摩挲著轉了一圈,看石頭下汩汩而湧的泉水,吳京的心也像這泉水一樣靜寂而冰涼。 這是眼長年流水的清泉。是全村人唯一取水的地方。雖在旁邊就是嘩啦啦奔流的小河,但村裡人仍然嫌棄,嫌棄上遊有人飲牲口、洗東西,不乾凈,擔水都要到這裡來。每到清晨時分,小夥、媳婦、姑娘們擔著水桶三三兩兩地來,圍著水泉有說有笑、有逗有鬧,這也成了山村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剛參加工作那陣,從繁華熱鬧的大城市來到這大山深處的小山村,吳京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被拋棄的滋味。失魂落魄之際,吳京又拾起了晨跑的習慣。 吳京在晨練時被這嬉嬉鬧鬧的一幕吸引,走過來主動跟人們打招呼。村裡人才知道原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老師是位年輕帥氣的大學生。就有姑娘們隔著人縫偷偷打量。吳京穿一身在校時的運動服,蹬一雙回力鞋,膚色白凈,舉止大方,由於剛跑完步,渾身透著一股活力,那種清新、時尚的氣息逼得年輕人們的目光就有些短。 人群中,有個姑娘顯得很特別,她勇敢地迎著老吳居高臨下的目光,以略帶誇張的口吻說, “吆,原來是個大學生啊” 人們都笑了。 吳京也尷尬地嗬嗬笑著,謙虛說大學生咋樣,還不是一樣嘛。再看姑娘,眼神就不那麼生澀了。 姑娘長得很俊俏,眉清目秀,明眸皓齒,衣著樸素,舉止大方,少了城裡姑娘的濃妝艷抹,反給人一種泥土的親近。 吳京又多打量了姑娘一眼。眼睛裡就多了些內容。 吳京是學校裡唯一的正式教師。也是唯一住宿的職工。老校長讓高年級的學生騰出一間大宿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親手將一把銹跡斑斑鑰匙遞了過來,滿含歉意地說, “吳老師,你就多擔待些吧,山區就這條件……” 看著剝脫斑白的墻壁和一張孤零零的木床,吳京還沒接過鑰匙,心裡立刻升起一絲悲壯來。 就那麼站著的一刻鐘,他心頭忽地一閃,恨恨想起了一個詞——臥薪嘗膽。 吳京總在清晨村裡年輕人擔水的時候,看似無意地走過來,打過招呼後閑聊一陣,目光有意無意在那個姑娘身上滑動。一來二去,姑娘也發現了一些端倪,再次擔水,就將有些淩亂的頭發紮得整齊漂亮,微微泛紅的臉上撲了一層細細的霜,原本乾燥的口唇也紅潤鮮亮了起來。每每目光相撞,姑娘的眼裡溢滿了少女豐盈的羞澀。 姑娘叫張琳,大家都叫她小琳。小琳是位落榜的高中生。在校的時候,文科出奇的好,語文老師是一位善於鼓勵學生勁頭的老師,拿著小琳的作文本在年級組的課堂上抖了又抖,激動的滿臉通紅,一遍又一遍鼓動說,看看,看看,這就是我們身邊自己的同學啊。高中三年,小琳為語文老師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廢寢忘食努力著,理科和外語卻一落千丈,最終,大學將她拒之門外。 小琳擔水的時間越來越晚。直到有一天,她完全脫離人群,才靜悄悄出現在了泉邊。吳京也“恰巧”路過。他斜靠在泉邊的大石頭上,上下搓摸著石頭光滑的凸麵,半天了才說出一句話, “擔水啊,小琳?” 小琳“嘿——”的笑了一聲,用手捂著嘴乜斜一眼,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