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賀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無助。 母親身下,鮮血匯成的小溪不斷往前流動,終於停住了,那賀兒也盯著那條小溪,嘴裡想喊,想大聲喊,卻像被誰扼住了喉嚨,連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 吐奚代佝僂著身子站了起來,他想挺直了身板,可屁股上的傷屈服了他的意誌。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是一隻剩了小部分的耳朵,他看向地上的吳氏,那一部分在吳氏的嘴巴裡,隨著吳氏逐漸式微,滾落在地上。 吐奚代用手捂著自己殘缺的耳朵,因為疼痛,他上下牙關緊咬在一處,恨恨地盯著那賀兒。 此時此刻,他竟然冷笑了起來,聲音也變得十分輕柔,他道:“狗雜種!你是好樣的,你和你娘都是好樣的。你千萬不要害怕,你千萬不要跑,乖,你就站在那裡,老子要好好疼疼你。” 吐奚代嘗試著穿上自己的下衣,但到了屁股位置,就因為那裡的傷使得他不得不放棄,於是他就提拉著下衣,提著環首彎刀,一步步向那賀兒移過來。 環首彎刀上,一滴滴鮮血落在地上,綻放出一朵朵血花,逐漸朝著那賀兒開放。 但這一切在那賀兒眼中都化作了虛無,他隻盯著那條小溪的盡頭,腦袋隨著心跳一脹一脹。 那山兒、那水兒、那井兒地望著門洞中的那賀兒,房間裡的聲音就像是定身術,讓他們三人都不敢上前看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直到渾身是血的吐奚代,提著刀出現在門洞的時候,那井兒因為害怕喊了出來。 這一聲喊救了那賀兒,那賀兒從悲痛中回過神來,那一刻,吐奚代手裡的刀正向他刺了過來。 談不上多瀟灑,那賀兒向外一撲,躲過了這一刀,隨後連滾帶爬,爬到了院子裡。 狼狽的吐奚代讓那山兒意識到屋子裡發生了很惡劣的事,惡劣到當朝的一名軍官在爭鬥中受了重傷,於是他飛奔到院門處,用門栓子將門關死,背靠著院門,指著吐奚代道:“那賀兒!你可知他是誰嗎?他乃丹陽王座下中郎將,你現在傷了他,理當治罪,我勸你速速投降,不要連累了我們,不要連累了咱們那家!” 吐奚代稱贊那山兒,道:“好,好,那山兒,你很好,不要放狗雜種走,我和他的帳還沒有算清。” 房門門檻有半條小腿高,吐奚代嘗試著跨過去,腿到半空中時,屁股上的傷才告訴他硬要跨過去不是不可以,但會牽扯到屁股上的刀口。於是,吐奚代改跨為翻,他橫抱著門檻像上馬一樣,翻了出來。 那個血肉模糊的屁股,一邊向那賀兒移動,一邊流著血標記著它的來路。因此,高大的吐奚代,在那水兒、那井兒看來,就更加像是一個惡魔了。 那賀兒比那水兒、那井兒年幼,今年的他隻有十二歲,顯得無比稚嫩,在那山兒、那水兒、那井兒看來,今天那賀兒是要完蛋了。 這個小院子東西向長約三十步,最東邊是個花壇,花壇旁邊是一個葡萄架,此時已近七月,雖然還沒有結出葡萄來,但藤蔓已經爬滿了葡萄架。 那賀兒便跑到了這個葡萄架下麵,誰也沒有想到,那賀兒在架子下掏出一張弓和個箭筒來,這是他自己在院子裡玩耍的東西。 那賀兒彎弓搭箭。 也就在這一刻,那山兒注意到院子最西側的院墻上掛著一個箭靶,靶上插著的箭,全都命中靶心。 頓時,那山兒的背後感覺到一股涼意。 “那賀兒,你要乾什麼?你要是殺了他,丹陽王絕不肯善罷甘休,就是爹爹也不能保佑咱們家能夠平安無事!” 那山兒一麵勸著那賀兒,一麵疾步沖著他走過去。 “別過來!”那賀兒的箭頭轉向了那山兒,這個號稱在沙場上利用弓箭一箭雙雕的人,被一張孩童的弓,嚇得不敢動一步。 吐奚代看著那賀兒手裡的玩具,不禁莞爾一笑,那根本算不上什麼兵器,那張弓小的可憐,不知道有沒有一石,而那羽箭,就是用小樹枝削成的。 “狗雜種,拿命來!” 吐奚代怒吼一聲,忍著劇痛,以全身之力氣撲向那賀兒,他要一擊致命,一旦出手絕不給對手留活路,哪怕對方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 “嗖!” 木箭也離弦而出! 電光火石之間,吐奚代將那賀兒撲倒在地,他龐大的身軀將那賀兒壓在了身下。 那山兒、那水兒、那井兒全都摒著呼吸,那山兒心裡頭還在盤算如何跟爹爹解釋,大伯是如何不情願地傷了那賀兒性命的。 可出乎他們的意料,吐奚代被身處下方的那賀兒推開,然後就仰麵躺著,眼睛上插著一根木頭削成的木箭,手裡的環首彎刀鬆開掉在地上,全身抽搐著。 吐奚代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縱橫沙場十餘年,手刃多少敵人,今天卻栽在一個十二歲的孩童身上。他的失誤是因為屁股上的疼痛使他的動作不流暢,更因為他的輕敵。 那賀兒此時才覺得恐懼,吐奚代垂死時的掙紮更讓他不敢多看,這將是他第一次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瞬間失去性命,而且死於自己的手中,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裡,那賀兒都會在夢中夢到垂死的吐奚代,這將讓他在深夜裡不敢離開被窩,甚至不敢閉上眼睛。 “娘!” 此時的那賀兒還顧不上那麼許多,他跑進了屋子裡。 那山兒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到吐奚代旁邊,發現一股股鮮血從吐奚代的眼窩裡流出來。 “那賀兒……那賀兒殺人了!那賀兒殺人了!”率先意識到這一點的那水兒驚呼著,他將所有的恐懼都化成了驚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山兒道:“我……我去軍隊裡找爹回來,你們別讓他跑嘍!” 那賀兒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吳氏在血泊中尚未氣絕。 吳氏想要說話,一張嘴口氣卻湧出好些血來,慌得那賀兒去捂吳氏肚子上的刀口,可從那刀口裡,正源源不斷冒出血來,根本止不住。 “娘,娘。你快好起來,我以後聽你的話,什麼都聽你的。” 吳氏攥著那賀兒的手,眼睛盯著他。 那賀兒把耳朵放在娘的嘴巴旁邊,泣道:“娘,您有什麼要說的,您說吧。” 那賀兒意識到這可能是娘最後的遺言,用心去聽。 “我愛你!”(鮮卑語) 那賀兒哭道:“娘,我也愛你。”(鮮卑語) 緊接著吳氏便手腳一鬆,就此去了。 漢人的文化是保守而含蓄的,鮮卑文化則直接而熱烈,“我愛你”這句話在漢語中少有人提及,說出來也十分別扭。但用鮮卑語說出來就很自然,那賀兒萬萬沒想到,在母親的最後一刻,那賀兒聽到母親用鮮卑語說了一句“我愛你。” 打從那賀兒記事起,那賀兒就沒有聽娘說過一句鮮卑話,娘似乎總和身邊的鮮卑人格格不入。 其實縱觀吳氏一生,也隻說了這一句鮮卑話。 我愛你,是那如羅說給吳氏聽的,吳氏聽在耳朵裡,從未說出口,但心裡早已經學會,因此這句“我愛你”,那賀兒認為不光是說給他聽,也說給那如羅。 (作者的話:如果你看到了這裡,我也想對你說,我愛你。)
第二十八章 我愛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