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屋子,右手是炕,左手是榻。 榻高隻有五寸,本是跪坐之用,可村裡哪裡用得著這些禮數,這個最為講究和貴重的榻很早就荒廢了,現在上麵放著壇壇罐罐、箱子雜物,高靖瑤也正從這些容器中尋找草藥。 高趙氏將灶臺上的煮著的一鍋水端了起來——這原本是用來熬兔肉湯用的。 高趙氏換成個小鍋,添了水,問高靖瑤:“瑤瑤,找到草藥了嗎?快拿過來。” 炕上的案幾被高父推到裡麵,那案幾上還有一壺水,高父抓起壺來,用嘴叼住壺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孩兒她爹,那水涼了,我給你添一些熱水。” 高趙氏放下小鍋,又跑過來搶高父手裡的茶壺,踢倒了灶邊的用來撥柴的火棍。 高父伸手抓住了高趙氏,道:“孩兒她娘,你別慌。” 高趙氏手忙腳亂,這丈夫這麼一抓手,慌亂的內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上一次這樣抓手,是在她的丈夫離開狼窩村前。 那時候她的丈夫抓著她的手說:你要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誰知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高靖瑤從不知事的小娃娃,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十年,高趙氏又當爹又當娘,終於在這窮山惡水之間將姑娘撫養成人。 這其中心酸又去與何人說? 高父的長發散亂著,高趙氏將其撥開,這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一張臉啊。 相比十年前,這張臉輪廓未變,內容卻充滿了滄桑。 十年前,這張臉是多麼俊朗,可如今上麵布滿了刀疤,想必這十年,他過的也不一定一帆風順吧,想必也吃了不少苦頭吧。 高進之任憑他的妻子捧著他的臉細細觀看,高趙氏熟悉的眉角,也讓高進之內心一陣悸動。 高趙氏的眼睛濕潤了,仿佛這一切都是夢境,她剛才之所以刻意保持著忙碌,無非是不敢麵對這張臉,生怕一切是虛幻、是泡沫。 現在,高父抓住她的手,叫她別忙,讓她鎮定。 於是高趙氏鼓起勇氣,怯生生回叫了一聲:“孩兒他爹?是你嗎?” 滿是泥垢的臉,擠出一個笑容,沒有答話,點了點頭,徑直向身後倒去,隻聽得一聲沉悶的磕碰之聲,高父撞在身後的櫃子上,暈了過去。 “孩兒他爹,他爹!” 吳正風聽得此聲,猛然從窗戶下站起來。 高趙氏努力想把高父扶起來,可高父身材高大,瘦弱的高趙氏使出了全部的力氣,也無濟於事。 吳正風連忙跑進屋子裡上前幫忙。 土炕上的麵積本來就不大,此時已經躺下了奄奄一息的滿倉。高靖瑤上床去將案幾搬下土炕,又將滿倉往裡推了推,這才把高父的位置讓了出來。 高趙氏擦去高父臉上的汙泥,摸到滾燙的額頭,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高趙氏用心擦拭著男人的身體,皂色的外衣上泥汙結成了塊兒,當她替自己男人脫下外衣的時候,露出了裡麵的白色內襯,內襯上一道從前胸到小腹的破口吸引了她注意,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高趙氏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將之剝開——與衣服破口相仿的一道傷口,出現在了高父的胸膛——從前胸到小腹。 刀口的肉外翻著,如一張要吃人的血盆大口。 怪不得會發高燒,這裡是根源。 而且這樣嚴重。 這個男人能夠頂著這樣重的傷撐到現在,也算是鐵血硬漢。 高趙氏一下子就哭了:“瑤瑤,這可怎麼辦啊?” 這麼多年,高趙氏一直是高靖瑤的靠山,就算是再難,高趙氏也一直努力撐著。村裡人從來沒有人見過高趙氏流過一滴眼淚,因為高趙氏知道,她若先崩潰了,高家就徹底完蛋了。 高趙氏看見滿倉傷勢的時候尚還鎮定,隻因那是外人;可瞧見了自家男人的傷,一下子就崩潰了。 高靖瑤道:“娘,娘,你先別哭,我先熬草藥。” 高趙氏知道那些草藥根本不管用,如果沒有有效的手段,她的丈夫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高趙氏擦著淚,口中喃喃說道:“要是有郎中就好了。” 狼窩村這種地方,哪裡會有郎中進來問診?幾十年來,狼窩村裡的人但凡得病受傷,都是生死由天。 高靖瑤把找出的草藥放進小鍋裡,慢慢熬煮,草藥的味道彌漫了整個高家。 原以為今晚會是兔肉的飄香,卻變成了草藥的苦澀。 高趙氏努力使自己鎮靜,她喊吳正風幫忙:“風兒,別光站著看,去打一盆水來,院子裡那口缸裡有。” 此時天氣寒冷,院子裡缸內的水麵上結了一層浮冰。 吳正風將浮冰敲碎,打了一盆水回屋遞給高趙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又隻能看著了,手腳無措的看著,覺得自己很沒用,在高家最需要幫手的時候,他卻幫不上什麼忙。 他很內疚。 高趙氏不斷用小毛巾蘸上冰水給丈夫擦洗身子,借助冰水給丈夫降溫。 吳正風從高趙氏顫抖的雙手中,感受到了她內心的不安,他也知道如此下去不是辦法。 他必須承擔起作為“高家女婿”的責任,他得到山外請郎中去。 吳正風道:“瑤妹,我去看看廟裡還有沒有什麼草藥,你要用心照顧你爹爹。” 高靖瑤地往爐火裡塞著枯柴,頭也不抬,道:“好。吳大哥,小心狼。” “知道了。” 已經是戌時了,村子裡一片寧靜,吳正風邁出高家,大黃舍棄了給它的野兔內臟,跟著吳正風出來了。 借著月光,吳正風來到了山神廟外的草料棚前,高父帶來的那匹黑馬趴在地上歇息,兔爺則閉目養神。 吳正風從草料棚中抽出些乾草,兔爺走過來蹭了蹭他的主人。 吳正風撫摸著兔爺的腹部,又捧著它的脖子,道:“我們得到山外頭去,現在就得走。我知道,這麼多年,沒人在黑夜裡進山。可她爹情況危急,早一刻帶郎中進來,她爹就早一刻平安。” 吳正風寬慰著兔爺,也寬慰著自己:“你不要害怕,雖然爹爹不在了,但我也長大了,不是那個曾經在山裡顫顫巍巍,弓箭也拉不開的小孩子了。” 兔爺聽懂了,跺腳,點頭,吃起了草料。 一人一馬明白此行的代價,因為六年前,他們經歷過一次。
第四章 要是有郎中就好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