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采菊東籬下(1 / 1)

高進之道:“滿倉兄弟,瑤娃子和檀演,都忘不了你。”   穀滿倉道:“高將軍,你說老八的孩子叫個啥名兒呢?”檀演在檀家排行老八,穀滿倉口中的老八就是檀演。   “檀……檀,就叫檀琴,實在不行檀棉花。”高進之難得說一句笑話,穀滿倉咧開嘴嘿嘿笑,笑得眼角有了淚花。   “高將軍,人到了最後,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什麼。”   穀滿倉猛烈地咳嗽了起來,高進之給他敲著背,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高進之勸道:“滿倉兄弟,別說了,好好休息。”   穀滿倉搖搖頭:“不,現在不說就再沒機會說了。我小時候經常吃不飽肚子,那時候想要是每天能吃兩碗飯就好,後來跟了檀公,飯是吃飽了,就想著跟著檀公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封侯拜相,折騰了這樣一圈,現在我才明白,那些功名利祿都是虛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想要什麼呢,高將軍,你看外麵的雪……”   高進之望向窗外,撲簌簌的小雪緩慢落下,在遠處的山影中,也是一副別樣的畫卷。   穀滿倉道:“這景兒多美啊。以前我們征戰南北,這景兒見了不知道多少次,可從來沒覺得美。現在瞧,我就想到雪裡站著,看雪花漸落,看積雪漸厚。冬天雪花會開,春天玉蘭會開,夏天荷花會開,秋天桂花就飄香了。多美啊。”   穀滿倉:“將軍,天底下還有好多好多景兒,還有故事,說書的故事,那些故事讓人聽著就不想睡覺,還有戲,天底下那麼多戲園子,得有多少好戲看,我是喜歡看好戲的,可為什麼我以前就從沒想著去看呢?還有女人,高將軍,天底下的好女人太多了,苗條的,富態的,柔軟的,嗬嗬,我可嘗了好幾個……”   高進之笑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還想著女人呢?要不是你不正經,到了一處就先逛窯子,我們早給你說了媳婦了。”   穀滿倉也笑:“高將軍別笑話我了,這會兒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說我以前都乾嘛去了?我就總想著和這個達官來往,和這個貴人怎麼說話,哎,真該將這些時間都省下來的。我現在想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啊?”   “陶淵明您還記得嗎?”   “這名字怪生的。”   “高將軍,近些日子,檀公常念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就出自陶淵明。”   高進之道:“滿倉兄弟,我是個粗人,這詩我不懂的。”   “好,不說他的詩,說他的人吧。這個陶淵明就是一個村夫,唯一愛的就是喝酒,還沒錢買酒,但這個人卻是檀公的好友。七八年前,也可能是八九年前吧,總之很長時間了,那時候檀公聽說陶淵明病重,便帶著我,還有薛將軍一起去他家裡看望,陶家……當時是家徒四壁,大冬天的,風往家裡頭灌,陶淵明就在一扇破窗下,躺在一張破床上,我在一席破爛爛的被窩裡麵,家裡隻燒了個炭爐火,當然檀公就落了淚,說一代文豪不該受此待遇。檀公讓我和薛將軍在門外等候,自己提著酒肉進去看望。”   “檀公對此人也是情深義重了,我從未見檀公對旁人如此敬重。”   “是啊,可陶淵明卻不領情,檀公進去沒多久,竟然被陶淵明喝罵而出,薛將軍氣不過想要去理論,沒想到檀公送進去的酒肉也從破窗戶處扔了出來。”   檀公是南朝宋開國功勛,又是輔政大臣,當今天下,還沒有誰敢忤逆他。一個鄉野村夫、窮酸文人竟然敢對朝廷忠臣如此輕浮,這讓高進之很是驚訝:“這陶淵明好大的膽子呀。”   “是,我原先也不明白,我們是要去看望,又不是要他做些什麼,他怎會如此不講理呢?高將軍,您能想明白嗎?”   高進之搖了搖頭:“不明白。”   “哈哈,我確是想明白了,當年宋武帝駕崩,留下四員輔政大臣,可沒過幾年,四員輔政大臣也隻剩下了檀公。再有,古往今來,改朝換代又非廢晉立宋這麼一朝,可前朝的帝王,均得以善終,唯有晉恭帝是被宋武帝一杯毒酒賜死,這開了歷朝歷代之先例。陶淵明正是將檀公當做心腹的好友,才不願看到檀公仍然在朝為官,他深怕檀公將來引火自焚,也落得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的下場,以至於痛恨檀公是當局者迷,這才對檀公是怒而對之。”   高進之道:“檀公這三個月與家人住在一起,也覺得這是天倫之樂,恐怕檀公已生解甲歸田之心。”   三個月前,南朝宋皇帝劉義隆突然病重,便將在江州任職的檀道濟調入京城,大家都知道這是要檀道濟輔佐太子即位。這三個月,皇帝的病情反反復復,檀道濟也一直未曾離開建康。   穀滿倉道:“常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檀公要早做打算。”   “好。”   “高將軍,我想吃稠飯。”   稠飯是小米飯,那是富裕人家全拿小米用小火“咕嘟咕嘟”煮成的主食,窮人隻有喝米湯的份,怎麼敢那麼奢侈煮一鍋稠飯?   早上高趙氏離開的時候,做了一鍋小米湯,高進之用勺子舀出稀湯湯,把湯水篦出去,這樣就顯得稠一些了。   高進之一點點喂滿倉。   “好吃,真好吃。”   穀滿倉望著高進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低聲唱起了小調,這首小調穀滿倉在軍營裡的時候,每逢開飯,他就在將士中間大聲地唱,將士們或蹲或站,圍著他,大家因為他的歌,看上去精神好,胃口好,全軍精神煥發,鬥誌昂揚。   隻聽穀滿倉唱的是:“穀子好,穀子好,吃得香,費得少,你要能吃一斤麵,半斤小米管你飽,愛稀你就熬稀粥,愛乾就把撈飯撈;磨成糊糊攤煎餅,滿身窟窿賽……”   還沒唱出些什麼,穀滿倉開始劇烈的咳嗽,高進之忙去給他拍背,並讓他不要唱了。   他忽然跟高進之道:“高將軍,你可真有福氣,我也有福氣。”   “有福氣你就活下去。讓檀棉花認你做乾爹。”   “我做不成檀棉花的乾爹了,我要做神仙,‘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神仙。對,做神仙,做神仙,做神仙……”   穀滿倉雙眼怔怔望著窗外,這一世的輝煌也罷,這一世的屈辱也罷,都成了過往雲煙。人在亂世中,本來就是“眾生皆苦”,做人注定要受罪的,於是穀滿倉想要做神仙,他便喃喃地說了出來,說著說著聲調越來越小,眼皮也越來越沉,終於聲音沒了,眼睛也閉上了。高進之去探他鼻息,人已經走了。高進之順著穀滿倉沒有唱完的《穀子好》,繼續唱了下去:   穀子好,穀子好,又有糠,又有草,喂豬喂驢喂騾馬,好多百姓離不了。穀子好,穀子好,抗旱抗風又抗雹,有時旱得焦了梢,一場透雨又活了;狂風暴雨滿地倒,太陽一曬起來了;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來還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