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攤牌(1 / 1)

世語難安 佾羽 6649 字 8個月前

晚風送著夕陽,替她將這最後一抹餘暉撒向初燈夜上的江寧城,細細碎碎的火光明亮了城市,而如同秦淮河一帶的街坊,此時人來人往,掃盡白日的清凈,染上了繁榮的煙火氣息。   踏著青石板築成的街道,寧毅回到了蘇府。門口有一個小腦袋在張望。看見寧毅,小嬋迎上來,接過他手裡的木板,寧毅對她笑了笑:“今天去乾嘛了呀?”   小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扭過頭來對他說:“這幾天布行上新布,小姐在整理貨倉,還有……”小丫鬟頓了頓,有些難為情地張張口,怯怯地看著寧毅。   寧毅皺皺眉,自然看出小嬋的為難,走過去揉揉她的頭發,挑著眉擺擺手:“知道知道,我不懂生意,你家小姐也不願說……不方便就算了嘛,……走,去吃飯。”   嬋兒扁扁嘴,吹起飄在眼前的一縷青絲,歪著頭想了想,於是又開開心心地和寧毅向著院子裡走去。小院裡燈火明亮,蘇檀兒披著披風坐在院子裡看書,轉頭看見寧毅,笑眼明眸地打招呼:“相公回來啦。”   油燈中的火焰時而昏然時而明亮,女子披著頭發,手中捧著的書此時也已經放下了,光線環繞著輪廓,染上一層溫熙的暈圈。盡管已經接受了家中的事務一段時間,在眾人麵前也常常以堅定果決的女強人形象出現,可終究還是剛成年不久的少女。   回到家裡,猶如畫中小雨撐傘的江南仕女身影,青澀而又嫻雅的氣質便顯露出來,倚在桌子上托著腮,還有幾分慵懶之氣,彎彎的眼睛望過來,線條柔和的下頜線,粉嘟嘟的嘴唇……   嗯,一定很軟。   燈火下,寧毅怔怔地盯著蘇檀兒看了半天,蘇檀兒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迷茫地紅了臉:“相公在看什麼,妾身身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什麼……今天很忙麼?”   “還好啦。”蘇檀兒笑了笑,站起身來,“今天去布行,聽見好多工人在聊相公你呢,都叫你大才子……”   “哦對了,回來不久,門房那兒的仆人拿過來幾張請帖,說是幾撥人先後送過來的,有幾個人看起來很麵熟,好像是名氣很大的才子詩人……”蘇檀兒從桌子上拿起幾張鎏金印花的請帖,寧毅接過來看了看,上麵都是些沒什麼營養的話語,於是隨手放下,“不去。”   蘇檀兒偏著頭看他有些疑惑:“現在外麵都好奇相公的名聲,為什麼不去讓那些誤會相公的人見識見識?”   寧毅伸手撥亮油燈,小小的火光充盈著亭子。他無聲地笑了笑:“我為什麼要去?”   “相公不生氣麼”   “為什麼要生氣?”寧毅看著蘇檀兒,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中直起身子,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石榴掰開遞給蘇檀兒一半,另一半本來要自己吃,想了想又喊來在廚房忙活的小嬋,把粒粒飽滿的半顆石榴送給了小嬋:“你們三個一起吃。”小丫頭蹦蹦跳跳地笑著回去找自己的兩個小姐妹分享了。   蘇檀兒有些好笑地看著寧毅眼中的不舍,於是又掰開一塊遞給他:“這一塊給你。”寧毅望過去,清澈的眼眸裡蘊著幾分打趣的意味。   他沒好氣地剜了蘇檀兒一眼,伸手要到:“我要你那一半。”她望著蘇檀兒手中稍大的那一半石榴。   “相公小氣,明明是給妾身買的……”   “你就說給不給吧。”   “……給就給。”   “我不要了,哈哈,騙你的……”   “相公討厭……”   細細碎碎的笑語聲融在一小方橘紅色的燈光裡。不一會兒,三個丫鬟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出來,幾人隨意地聊著天,一起吃完了這頓愜意的晚餐。丫鬟們搶著收拾了碗筷,隨後端出幾份豆花,眾人吃著豆花,話題回到了寧毅身上。   這年頭的生意,追究到底還是取決於靠山。運籌帷幄也好,奇謀詭計也罷,想要到達真正意義上的高度,還是由家中的背景是否深厚與靠山是否牢靠。   蘇家在蘇愈的的手中逐漸走高,終於是在這江寧城中紮下根來,搖身一變成為江南數一數二的大布行,掌握著許多資源與關係。   蘇愈身為掌門人,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也張羅著修建了私塾和善堂,希望能讓蘇家保全名聲,去到新的高度。此事是蘇愈晚年一直在推動的事情,人老了以後,對於後代的培養總歸是最關心的。   從私底下倒也與一些官員有聯係,其中關係最緊密、也是官職最顯赫的一人,是如今申州知州的宋茂宋繁予,此人進士出身,在民間也算是才高八鬥的人物,家中也算是書香門第。   宋茂與二老爺蘇仲堪的發妻互為表親,關係緊密。如今宋茂貴為一州知府,自然是蘇家去高攀對方的身份地位,他也一直站在明麵上支持蘇家,對於蘇家在申州一地的生意也多加關懷,這也是其餘幾家同行忌憚蘇氏布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每年年末,宋茂也會親自帶著自己的兒女來江寧拜訪蘇老太公,順便考校一番蘇家子弟的學問與見識,指點一些問題,從自身的經歷對這些孩子們進行一些鼓舞激勵。   宋茂他自然是略微偏向於二房三房的,隻不過他畢竟不知道如今蘇家內部的分裂與鬥爭,換而言之,貴為官員,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情於他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對於蘇檀兒他倒是極為欣賞,早些年在考校蘇檀兒之後,也是在他的勸說下,蘇老太公才能下定決心,力排眾議將大房的一部分產業交給蘇檀兒打理,蘇檀兒也對他很有好感。   聊到這裡,自然提起了前些日子讓寧毅名滿江寧的康賢康老爺子,除了時常陪著寧毅一起的小嬋,蘇檀兒與小娟和杏兒卻不知道自家姑爺是怎麼認識這麼厲害的人的。   古往今來,凡是於王室沾親帶故,貴胄子弟自然是超脫於眾人的。成國公主府在江寧就是皇帝的代言人,當今聖上對自己的這位姑姑也是信任有加,將很大一部分的力量交給康賢夫妻打理。   “姑爺怎麼認識康駙馬的啊……”娟兒好奇地問。   小嬋舉手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姑爺就是有一天過去和一個老爺爺下棋,然後康駙馬就過來了,他們就認識了……”   她偏著頭想了想:“哦對了……還有康駙馬說姑爺棋路不講道德,他和姑爺爭辯,說不過姑爺,嘻嘻……”小丫頭為姑爺的口才與辯論感到自豪,露出驕傲的神情。   寧毅將一串葡萄分開,分別遞給涼亭裡的幾人,隨後撥開一顆放進自己的嘴中,吐出幾顆籽:“老頭子說不過我,就在詩會上損我一招,好嘞,現在弄得我風口浪尖,沒個安穩日子……”   “康駙馬是江寧有名的大儒,別人要得他一句誇獎可不容易……相公你真是不知足……”蘇檀兒投過去無語的眼神,“要是別人能親自得到康老這樣的誇辭,不知道要有多高興呢……”   “誰愛高興誰高興,本來下下棋,教教書,現在倒好,隔幾天烏泱泱一群人喊我去各種詩會宴席……”   眾人對於他的想法都有些不理解。杏兒有些疑惑:“為什麼會煩啊……那些詩人大才子,不都是在這些詩會上揚名的麼?像前天來的那個張夫子,是江寧很有名氣的大儒呢!沒有些真才實學都入不了人家的眼……”   寧毅嘆了口氣:“就是很煩啊,我又不喜歡這些東西……”   “姑爺真是個怪人……”   此時話題一轉,提起了近些日子與寧毅一樣名聲赫赫的王安,自那日以後,他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諸如常去的瓊瑤樓這些地方也都沒有他的身影。   回去越想越氣的鄭清連夜揪集了一群家丁,第二天氣勢洶洶地就要去公主府找王安報仇。雖然主子有些瘋氣,底下的仆人卻還沒傻,先不說成國公主與皇後背後實力的懸殊差距,就算是找上門去,王安痛扁鄭清這事,無論如何也是自己吃虧不占理。   再說了以康賢的火爆性子,真要找上門去,說不定真要讓鄭清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家教。於是好說歹說地勸住了鄭清,國舅府管家私底下親自去找了康賢道歉,見對方態度誠懇,王安也沒受什麼傷,於是也就賣了對方一個麵子。   鄭清不知道背後的事情,還氣呼呼地寫了一封信向自己的皇後姐姐告狀。半個月後對方的回信送了過來,信中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他一頓,讓他不要再給自己添亂,要是再惹是生非,就把他綁回汴梁親自管教。   自家姐姐的憤怒與無奈充溢在字裡行間,如此的話語已經很久沒有對他說過了,這才感到一陣後怕,雖然生氣,最後還是忍住了繼續胡作非為,遣散了打手,繼續風流於青樓楚館之間,將心中的憤怒發泄於這些雲雨之地。   王安自然懶得理會這些事情,每日痛且快樂地沉浸在高強度的訓練中。至於外界的聲音與評價,這些對他甚至比不上在訓練空閑中好好思考今天晚上要吃頓什麼補充能量重要。   “今日康駙馬也帶著他來了,我見了一麵,是個……人才。”說到這,寧毅話語中有些不確定,皺著眉頭住了口,隨後吃完了葡萄,轉身站立擺擺手:“都散了吧,天氣有些涼了,我先回房歇息了……”   盡管處在江南,江寧的深秋也有幾分清冷,幾人見寧毅情緒突然變化,都有些好奇與擔心,隻是見他一個人悶聲回了房間,也不好多問什麼,於是幾個人隨之散去。   邁著沉重的腳步回了房間,透過窗戶看見幾個女孩子一起去了蘇檀兒的房間,應該是去下棋聊天了。寧毅關上窗戶,桌子上的燈熄滅許久。   不知何時他的袖子裡已經籠著一把小刀,他捏了捏鋒銳的刀尖,就這樣坐在床上靜靜地等著。   寧毅也不知道王安是否能聽懂自己話語中蘊藏的含義,心中有些不平靜。身居高位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未知和不可控因素,雖說自己現在贅婿一個,可長久以來的心性還是讓他忍不住想探清對方的底細。   同為穿越者,有時這種事情就是這樣讓人咋舌,巧合得簡直讓人無法相信。寧毅曾無數次見識了人心的險惡,行走於刀鋒浪尖之上,下方就是深邃的淵溝,一不小心就會跌得粉身碎骨。在今天的交談中,寧毅也數次隱晦地打聽王安的事情,都被對方不動聲色地隱瞞過去。   寧毅不敢賭,如果對方真的懷揣著無法言喻的惡意,以自己目前的力量和地位與對方發生沖突,絕對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敗局。對方的言談舉止同樣高深,自己觀察他許久也沒有什麼收獲,幾次試探雖然突兀,也被對方圓滑地接了下來。   寧毅摩挲小刀,房間中的黑暗將他埋沒。   “唉……”一聲嘆息在房間中響起。   “出來吧。”寧毅頓了頓,慢慢站起身來,點亮油燈,一抹光亮照明了房間的中央,四周的角落仍然有些黑暗。他走到桌子旁坐下,“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望著房間內側的黑暗,一道身影從當中走出來,正是一身黑衣的王安,他麵色平靜,淡淡開口:“也不久,等了你一會,看來在外麵與你那妻子聊得挺開心……沒好意思打擾你……”他似乎有些不喜房間中沉悶的感覺,“把窗戶打開吧,沒什麼見不得光的。”   “好。”   寧毅站起身來,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帶著涼意的空氣爭先湧入房間,驅散著房間中的悶熱與緊張。   窗外的月色皎潔,此時無聲地灑下來,靜靜地映在地上,照出一圓光潔。寧毅敲敲桌子:“坐下說話?”   王安坐下來,寧毅拿起桌上的杯子替他沏茶,裊裊的熱氣籠著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與眼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王安接過杯子喝下一口茶,淡淡開口:“茶不錯。”吹吹熱氣,又喝了一口才放下杯子。   “不怕我給你下毒?”寧毅瞥了瞥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王安望著他,無聲地笑了笑:“若是怕你下毒,我今晚就不會來了。喝你一口茶,不也算是我相信你嗎?”寧毅點點頭表示贊許。   “所以……刀子可以放下了嗎?”   寧毅動作一滯,拿出袖子裡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有些好奇:“怎麼發現的,從路上回來的時候買的,一直藏在袖子裡……”   “這些日子都在習武,要是連這都看不出來,何叔怕是要揍我……”   王安拿起刀子把玩,小刀在手指間紛飛翻轉,寧毅也沉默地喝著手中的茶。王安捏住手中的小刀,將它重新放在桌子上。   “就這樣不信任我?”   寧毅看著桌子上的小刀,刀身上反映著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半晌之後開口:“我為什麼要信任你?”   “哈哈,有意思……我很想知道你在知道我之後的心情……反正我是挺震驚的……”王安手指叩著桌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的心情……你想聽哪些?”   “你想說哪些?”   “嗯……當然了,我也很震驚……覺得不可思議,我們都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出現這種情況,我確實感到非常神奇……”寧毅停住。   “然後呢?”王安瞇著眼睛看向他。   “然後……”寧毅眨著眼睛,看向桌子上的小刀。   “我想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