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何為結繩記事?” 老者聽到他這個問題,臉上泛起震驚的神色,“你不知結繩記事?” 見老人的反應,黎貪也是感到不自信。按照黎登的說法,他是九黎族正之子,不應該不知道這種由大母負責的東西,可是他確確實實是沒有見過的。 但是老人震驚之後,還是開口了。原本以為老人會繼續濤濤大論,沒想到老人卻走到他的麵前,一臉嚴肅地說道:“你把眼睛閉上。” 黎貪感到奇怪,明明要說“結繩記事”,為什麼要閉眼睛?不過借助洞口透過地微弱亮光,他模模糊糊看到麵前老人的表情,知道他並不是在戲弄他,於是他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 老人見他閉上了眼睛,便又開口說道:“現在你仔細聽。” 隨後,他開始在黎貪的麵前踱步起來,從他的麵前走到了他的身後,又從他的身後走到了他的麵前。 老人問道:“你聽到了什麼?” 黎貪閉著眼睛,一時之間不知他究竟想問什麼,但還是弱弱地回答道:“你動了。” 老人接著說:“我動了,那我現在在哪裡?” 黎貪有些不明所以,“你在我麵前。” “那你閉眼前我在哪裡?” “你在我麵前。” “那我動了嗎?” “你……” 黎貪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老人接著說:“現在你睜開眼睛。” 黎貪乖乖照做,老人果然還在他麵前的位置。 老人又問了一遍:“我動了嗎?” 黎貪這次想通了,回道:“你動了,但是在我閉眼之中動的。” 老人一笑:“對咯,以你閉眼為界,你閉眼時我動了,你睜眼時我則沒動。” 黎貪接著說道:“可是無論我是否閉眼,你都動了,隻是我沒有看到。” 老人接著便說道:“就是如此,有繩結就能讓人知道我動了。” 黎貪陷入沉思。 又是一陣各自沉默之後,黎貪又開口問道:“為何是繩?為何不用磨石,不用挫木,不用壘土,而偏用結繩?”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妙問!” “先人何思,早已無可知曉,但以我之見,此繩,非僅僅木繩而已。” “繩非繩?那繩是何物?” “你可知赤日東升西落,從未停歇?” “我知。” “今日之日,與昨日之日,一樣否?” “……”黎貪答不上來。 老人笑,接著說道:“今日與昨日,日均升於東,今日可是昨日?” 黎貪在思考著,沒有回答。 “昨日已逝,永不復返,可對?”老人接著引導道。 “時!”黎貪猛然驚醒,想起了黎經曾給他講過的東西。雖然曾經他聽的時候沒有聽懂,但是現在經過老人的誘導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上麵。 老人又笑,“對咯!就是時。” 停下來歇了口氣,他接著說道:“時,虛無縹緲,不可見,不可感。但時卻像極了我們世間一種常見之物。” 黎貪,想了一下,迅速答出:“川。” “對咯。川者,水之流,擁擁而前,不復回轉。而時者,亦如流水也。” “你看那河川,細長延伸而出,像不像那木繩呢?” “我們啊,看不見時之流動,隻能看見時之一斷,此間,下間,復下間,因此我想繩之結便是這時之間。” 黎貪再度陷入思考之中。 良久,黎貪突然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可是木繩有頭有尾,而時間無窮無盡,何解?” 老人立刻反問道:“你又怎知時間無窮無盡呢?” 這一句話把黎貪又問懵了,可是當他沉靜下來細細想想,似乎確實如此,誰又知道時間是什麼樣的呢? 老人接著說道:“每當族中換一族正,便更換一木繩。或許每當山海換一間紀,便換一時間呢?” “再者,時間若無窮盡,從何而來也。世間事物,均有其生發之理,形成之儀,時間又怎能是無頭無尾的呢?”老人順著黎貪挑起的新話題,繼續延伸道。 黎貪放棄抵抗了,順著他的話問道:“那時間之起源為何,結尾又為何?” “元。”老人挑了挑眉,神態興奮。 “元,即源,即圓,乃世物之極也。元為世物之始,亦為世物之終。元為至小,亦為至大,以一之數,亦大於元遠也,而以大九之數,亦小於元遠矣。” 黎貪聽的實在有些頭疼,見麵前的老人如此眉飛色舞,頓時便覺得這些東西還是不適合他,還是黎經那樣的人來研究這些更合適一些。 老人見黎貪愣在原地不動了,也知道自己說的實在太抽象,對於這個不通象道之說,甚至剛知道數術的孩子來說,實在是難以理解。於是他也不再說了,兩人以沉默結束了這個復雜的話題。 黎貪開始回想起那個夜晚黎經教導他的東西,時間之流動,人之變化,象道之說…… 老人則是昂起頭,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一副得意的模樣。 突然,黎貪有些明悟,結合今天在老人這裡聽到的,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現在他心中。 他抬起頭,以疑惑的目光問道:“既然時間有元,那世間是否有源呢?” 老人被他這個奇怪的問題問的有些懵,不過他隨即開始思考起來。 黎貪見老人不回答,一邊整理思路一邊說著自己的想法。 “既然山海無邊無際,那它是否在變化呢?” “是否這世間就如孩童之身體,在不斷生長呢?” 老人也反應了過來,順著他的話繼續說道:“既如此想,那便不再需要“時”,時與世本就一物,就如人之手腳,一齊生長,便不必再分開了。” 緊接著,他又自言自語補充道:“既如此,則時與世亦有其起源,而必然有其終結,便如人之一生,先長大後衰老,最終走向滅亡。但以此來說,我們便都已是注定的,譬如此時此刻,你當到此地遇此人講此理,都是定數。” “而倘若以我之想法,則時間可了,而世物延綿,抑或時間無盡,而世物有窮,則世間之事之物均有其相類而不相同。” 雖然他剛剛把自己的想法傳給了黎貪,但是不代表他不能夠接受新的想法。即使別人的想法新奇,甚至是有悖常理,但是他也不會即刻否定,而是辨別,吸納。 這樣的智慧是一生的經歷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也是人與人之區別所在。 黎貪一時沒想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便問道:“何來此言?” 老人不知從哪裡拿出兩根短樹枝,先是在黎貪麵前揮了揮讓他看清了。隨後他把其中一根放到了地上,說道:“此為你之說,時與世俱為一體,則由其頭向其尾,僅此而已。” 說著他又把另一根也放到了地上,而這一根與第一根卻觸碰交叉。老人來回擺弄,換了很多種不同的交叉方式,這交叉可以交叉在不同的點,可以交叉處不同的角度,看起來有無限可能。最終他又拿出了幾根樹枝,這次黎貪看清了,這是放在山洞墻壁下的,不知他平時都用來做些什麼。 隻見他用這些樹枝構建了一個網狀的結構,樹枝與樹枝肆意交叉,毫無規律可言。 擺弄一陣,他緩緩說道:“此為我之說,時與世並非一體,則其必有另類之世界也。” 看著那地上的樹枝網絡,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想了想,黎貪又自己否定道:“不對不對,若真如我所想,那先人便不會用結繩來記事了。” 老人聽他這樣說,搖搖頭說道:“小子,你還是不夠懂。結繩是結繩,記事是記事,二者並無根本之聯係。結繩是方式,就如我們手中之石,而記事是目的,就像我們要攻擊敵人。無論有無木繩,我們最終都會有記事的方法。好了好了,又說偏了,我們為何要結繩呢……” 他還沒有說完,黎貪突然插嘴道:“所以重要的不是方式,而是目的?” 老人又一次被打斷了話題,也不惱怒,而是一笑道:“都不是,重要的是過程和結果。” 隨後,他突然要求道:“你來說說你的看法吧。” 說到這裡,黎貪感覺他們仿佛又繞回了剛開始的那個吃漿果還是吃菰米的問題了,他對此大感頭疼,可是他還是盡量去想,試圖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若有一人,欺淩同族,卻致族中青壯氣力強盛,神思團結,則此人可贊否?” 他沒有給出他的答案,隻是順著老者的話往下思考起來。 老人卻不打算讓他這樣搪塞過去,立刻追問道:“依你之見,以惡行行好事,與以妙行得惡果,你可能接受?” 黎貪仔細想想,一時之間難以回答。 老人這時又笑道:“小子,何須困頓良久?此世間非黑即白乎?” 見黎貪沒聽懂,便接著說道:“行事之人並非觀事之人,而觀事之人亦未必事中之人。以行事之人來看,目的達到即為上上之舉,倘以良方施行,便是更佳。然事有其前,有其中,亦有其後。 若以觀事之人來看,倘行事之人之過程結果不利於觀事之人,便皆是錯。倘其果善,則可言之其為善人?非也,非也……”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然行事之人需要考慮無關之人的想法嗎? 若其得之果遠大於其惡行之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則亦善之也。若其惡行之損遠大於其所得之果,此亦差矣。” “過程與結果本就不是分離的,更不該是對立的,而是一體,過程本就是結果的一部分。” “小子,你記住,世事無對錯,亦無輕重好壞,事中人所立之地不同,所麵之方向不同,所求亦不相同,僅此而已。” 聽他說完,雖然朦朦朧朧還不太能理解,但是黎貪頓時便想起了大母。 在跟大母生活的這些年之中,他見到了太多魑魅魍魎牛鬼蛇神,亦見識過太多風流之士棟梁之才。他們來見大母都是抱有自己的目的,這些人中總有成功,也總有失敗。他們有的被大母獎了,也有的被大母罰了,有的功成名就,也有的身死道消。 但是無論他們想做什麼,做了什麼,大母始終是大母,是九黎之族正,而九黎始終是九黎,是成長之九黎。 大概這就是這個老人所說的吧。 黎貪回味良久,終究是淺嘗輒止,畢竟他年紀尚小,經歷尚淺。 隻是他不知道,他現在所聽所想的這些,卻都不是那時人們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 而某天真正懂得了這些知識之後,他也必然要承擔其重量。 老人知道麵前這個小孩子還理解不了這些,雖然他被黎貪的兩次頭腦風暴帶偏話題感到驚喜,但是他有的隻是有限的思考,而不是經歷。 他深知有些事不經歷過是絕不會懂的。 於是他十分霸道地接回剛才被打斷的話題,接著說道:“我們結繩記事,是為了種族之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