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母。” 　　“嗯？” 　　“他們為什麼要來侵略我們啊？” 　　“他們？有的人是為了占領我們的土地，也有的人是為了爭權奪利。不過都一樣，這裡是九黎的土地，所有外來者都必須要趕出去。” 　　“那這些都是我們的敵人嗎？” 　　“或許吧，誰又知未來有熊會不會向我們揮刀。不過現在不是，現在是我們與有熊姬水部一起，抵禦入侵的東夷人。” 　　“東夷為什麼不去打有熊，而要來侵略我們呢？” 　　“他們還做不到一下吃下有熊，但是我們隻是一個小族，他們可以吃下我們，甚至他們可能還想重挫有熊的姬水部。” 　　“可是牧不是說他把姬水部的戰士都帶出來了嗎？東夷既然能夠過來，難道不應該先侵略擋在前麵的有熊嗎？” 　　“有熊並不是隻有姬水部。東夷或許可以趁機打敗姬水部，但是很可能會受到有熊其餘部族的攻擊。而一旦他們打不過，或是姬水部的人趕回去，他們就很可能會失敗，所以他們選擇了我們。其實這也是在用另一種方式侵略有熊，如果他們占領了這片土地，那他們就能同時從東南兩個方向進攻有熊。而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有熊會擋不住越來越壯大的東夷。” 　　“大母，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有熊不隻有姬水部，那為什麼隻有他們來了？” 　　“這是個好問題。小貪，你說如果你跟一個人有仇，他又被你抓住了，你會怎麼樣？” 　　“我當然會報仇。” 　　“對了，可是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這些東夷人落到了有熊人手中，卻還能完好無損，甚至是能逃出來呢？” 　　“我不知。” 　　“你再想一想，隻是為了抓這麼幾個沒有一點戰鬥力的東夷老弱，用得著把一部的戰士都帶來嗎？” 　　“應……該……不……用……吧。” 　　“小貪，與人相處時，有些話別人是不會直白的告訴你的，需要你自己去想，自己去推斷。就算你搞清楚了，也不必非要說出來，那樣並不會顯得你比別人更聰明。你適時給予別人他們所需要的，他們自然會找機會還你之所求。” 　　“嗯，大母，我知了。” 　　“你離真正的知還早呢。對了，黎登呢，他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嗎，怎麼沒見他回來？” 　　“額～他啊，他有別的事情，就沒跟我一起回來。大母，我看那邊的東夷人怎麼那麼多，好像根本就殺不完，我們真的能贏嗎？” 　　“不用怕，有我呢。” 　　黎貪透過眼縫偷偷看了一眼北方，隨即轉身向南，將頭埋得很低很低。 　　族正難得地伸手摸了摸黎貪的頭，輕柔地安撫他。 　　黎貪卻感到她的手正微微地顫抖，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此時，南方的樹林中突然傳出一陣枝葉響動。黎貪抬頭一看，是北號帶著幾個女人過來了。 　　她太老了，老得幾乎要走不動了。盡管如此，她還是被人攙扶著，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她走到族正麵前，用老人特有的深沉嗓音說道：“東邊確實有人想要泅水過來。不過棗她們來得還算及時，用石子把他們打跑了。現在浮玉在那邊看著，應該不會有事了。” 　　黎貪聽著她們的話，想起了大祀之地那裡的地形。他從前一直沒有留意過，直到今日北號說起才在腦中想起。大祀之地在九黎最東南的角落，而南邊崖下的那條溪流與東邊的那個大湖流出的河流在不遠處匯聚，合流之後向東南方的低矮山丘流去。某種意義上來說東方的高山與東南方的低矮丘陵與那條穿越群山的河流共同構成了一條防線，為他們抵禦著東夷的侵襲。 　　族正聽了北號說的點了點頭，“嗯。孩子們怎麼樣？” 　　北號費力地搖搖頭，笑道：“難得有女男能夠待在一起的機會，他們還能怎麼樣？你是沒看見那群小夥子躍躍欲試的樣子，真有活力啊！” 　　族正也微微一笑，把頭轉回了北方。 　　北號隨她的目光看去，她被北方宛若地獄的景象震驚到了。戰士們踏在屍山血海之上，每一次揮手都消耗著他們的生命。她穩了穩身子，問道：“這裡怎麼樣，能頂住嗎？” 　　族正嘆了口氣，“光憑我們之力，很難！不過昆吾已經去找幫手了，前麵有湮澤和關看著，我們會盡量拖住。” 　　北號愣住了：“小澤在前麵？”沉默了一陣，她嘆了口氣，毫不掩飾地說：“既然她學了那些，那就該去為九黎戰鬥。不過她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希望你們不要讓她走上不歸路。”隨後，她沉聲問道：“你說的幫手？” 　　族正看著遠方廝殺的戰場，回復道：“咱們邊上這幾個族啊，都有自己的心思。不過他們一定都不想看到這片土地被他族占去。” 　　沉默良久，北號又嘆了口氣，道：“這是第一次，以後還會有第二第三次，這裡待不長了……” 　　族正沒有回答，始終沉默著看向北方。 　　此時，黎貪突然注意到，東南方向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向著這邊走來。他一陣顫栗，一瞬間無數種想法從腦中閃過。 　　可是那個人影卻走得很慢，並不像是匯報消息的九黎巡者，也不像是侵略的外族戰士。 　　他慢慢悠悠地，一點一點的向這邊晃了過來。 　　黎貪心中大奇，為了保險，他輕輕觸碰了下族正的手，向族正說道：“大母，那邊好像有個人。” 　　族正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個人，大概就在山洞口那個位置，正在向這邊緩慢移動著。她隨意點了個北號帶來的人，讓她去看看。 　　然而北號卻阻攔道：“這個不行，這個是我的徒。”她挑了另一個人，對她說道：“孩子，你去看看吧。” 　　被北號選中的人顯然不想過去，然而族正回頭看了她一眼，於是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向那邊走去。 　　黎貪好奇那個人到底是什麼情況，所以目光始終跟隨著前去探明的巡者。隻見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離那人影不遠的位置，定住觀察了一會兒，隨後突然向那人影暴起而去。 　　很快，兩個人影交疊在了一起，而後迅速變大，向著他們的方向而來。待到向這邊來了一段距離之後，黎貪突然發現，那個人影，不正是一直沒出現的黎登嗎？他此刻正在那巡者的懷裡，被她抱著向這邊而來。 　　他心中一凜，忽然感到全身發涼，他猛然意識到出事了，他飛跑著迎了過去。 　　奔跑途中，他看見了一片血紅。他今晚不知第幾次看見這駭人的顏色，這次卻真的讓他慌了。 　　他跑到巡者麵前，呆住了。 　　黎登滿身都是血，從他的腳麵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頸。他的麵色白的嚇人，即使透過泥漬也依然能看見他蒼白的麵頰，和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黎貪順著他的身體看去，竟然看見他左手手臂的下麵隻剩一個暗紅色的斷口，還有血慢慢地從那個斷口處淌出來。而原本應該在那裡的左手，不見了。 　　他的整隻左手，不見了…… 　　黎貪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直沖頭頂，讓他全身不受控製顫抖起來。他想要尖叫，可是他忘了怎麼發出聲音。他完全的，徹底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仿佛成為了一個人形木雕，忘記了一切，隻記得站在這裡。 　　巡者提醒道：“北號在那裡，或許可以治療他。” 　　黎貪猛然驚醒。 　　對，北號！ 　　她一定能治好他。 　　不知哪裡來了一股力氣，讓他從巡者手中接過黎登。他忽然覺得黎登很輕，輕的那麼不真實，輕得讓他崩潰。 　　他發了瘋似的向北號的方向沖過去，就在要跑到北號麵前時，他眼前一黑，一個趔趄拍在了冰冷的地麵上。他手中的黎登也飛滾了出去，正好滾到了北號腳下。 　　族正回過頭看見了這一幕，她表現出了剎那的驚愕，不過隨即恢復了平靜。 　　北號自然明白黎貪的意思，她費力的蹲下身子，用那雙枯槁的手在黎登的身體各處按壓。 　　等黎貪清醒過來，他已經忘了要站起來，乾脆就這樣爬到了北號的麵前。他的淚水開始流出來，他有氣無力地喊道：“救他！救他……” 　　或許是摔在了地上的原因，原本已經昏迷的黎登竟然醒了過來。他費力地看清了麵前的情況，伸出了他的手，想要去觸碰族正。可是他哪還有力氣，他的手在空中虛浮了一下，隨即摔回了地麵。 　　北號站起來了，她輕輕碰了碰族正，她的臉色很差，渾濁得眼睛透著一股傷感。 　　族正看著他有氣無力的樣子，屈腿蹲了下去。 　　黎貪卻更加瘋狂地喊道：“救他，你救他啊！我求你，你救他，救他啊……” 　　北號重新蹲下了身子，用手將黎登臉上還未徹底乾涸的血漬抹去，轉而伸手將那血漬抹在了黎貪的臉上：“小巨，悲傷是沒有用的。你看清了嗎，這是他的血。”她看著崩潰的黎貪，沉聲說道：“小巨，他累了，讓他休息吧。” 　　黎登卻沒有休息，而是費力地跟族正講述情況：“東北方的山上，那裡，那裡有兩個外族人。一個被我推下去摔死了，還有一個，我本想，本想拉他一起跳下去。但是沒，沒力氣了，讓他跑了。” 　　黎貪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第一次發出這樣的聲音。他此刻隻有拚命地向著北號喊著：“救他！你救他……” 　　族正伸出手，輕輕撫摸了黎登的頭頂。隨後她站了起來，麵色威嚴地對黎貪說：“黎貪，別打擾他，閉上你的嘴！” 　　可是黎貪卻不顧這些，他依舊在喊：“救他！救他……” 　　族正冷冷看了他一眼，隨即一腳踹在了他的肩上，力氣之大竟將他踢飛出去。他爬起來，依舊爬回原來的位置，繼續哭喊著：“救他！救他……” 　　族正向身後的巡者命令道：“找幾個人帶上石器，去守住東北方向。不用過去，隻要別讓人過來就行了。”巡者領命而去。 　　黎登終於注意到了黎貪，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碰了碰黎貪的身體。黎貪感受到了黎登在碰他，他立刻用手擦盡了眼淚，小心地爬到了黎登身前。 　　黎登笑了，他虛弱的說道：“別哭，我，我沒事。” 　　黎貪瘋了似的點頭，幾乎要磕到地上：“我知！我知！你沒事，找書苑 www.zhaoｓhuyuan.com 一定沒事，你不會有事的！北號說你要休息，你快，快點休息休息，休息休息你就會好的。” 　　黎登沒管他的言語，繼續說道：“我才不是一酉，我，我知道‘舍棄’的含義。你，你們都不明白，隻有我，隻有我懂了。我舍棄了一隻手，換了一個外族人的命。” 　　黎登繼續瘋狂地點頭，他哭喊道：“我知！我知！你不是一酉，我才是，我才是一酉！我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他突然感到一陣反胃，緊接著他控製不住地乾嘔起來。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脫離他的身體，或許那是他的眼淚，也或許是那顆跳動的心。 　　黎登打斷他，繼續說道：“那塊石板，那塊石板還在湮澤的山洞那裡。我，我沒有力氣了，你別忘了去拿回來。” 　　說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黎貪的頭拉到了他的嘴邊，他用隻有黎貪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湮澤，她，她有問題。” 　　黎貪哭的歇斯底裡：“我知了，我知了……你別說了，我求你別再說了，你好好休息，你會好的，你別再說了……” 　　黎登笑了，他放開黎貪，最後張著嘴說著什麼。 　　可是黎貪聽不清，他隻模糊地看見黎登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用力地湊過去，努力地把自己的耳朵貼到黎登的嘴邊。 　　黎登的嘴開開合合，發出的卻隻有微乎其微的氣聲。 　　幫，幫我告訴小廣，我，我等不到他了…… 　　謝謝你們，跟，跟你們在一起，我，我很，很開心…… 　　大母，我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