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傷人夜(二)(1 / 1)

大話山海 執火之人 7873 字 2024-03-15

“什麼情況,這是怎麼了?”   長留看著麵前陡然停滯下來的沖突不明所以。   浮玉憐憫地看了眼蹲在地上暴哭的合穀,又仰頭看向了天上的月亮。   “今夜可真長啊~”她嘆了口氣。   長留本就是急性子,浮玉又不回答她的問題,光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令她更加急躁。   “什麼呀?到底是怎麼了?我本來睡得好好的,愣被她們叫醒了。什麼原因也不說,就讓我去搬出那些酉來。你說她也一直不出現,就這麼把我們放在這兒。現在又突然說有人死了,到底是怎麼了?”她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族正。   浮玉知道她著急,便稍稍湊近了些:“有外族入侵。”   長留不解:“既然外族來了為什麼不把我們叫過去?光留些男人在那裡有什麼用?”   “小點聲!”浮玉瞪了長留一眼,隨後她審慎地看看四周,幽幽開口:“這次很麻煩,可能真的要出大事了。之所以把我們安排在這兒,應該是害怕那邊兒擋不住。如果他們失敗了,我們就隻能從這裡跳下去逃跑。”她努努嘴,示意長留她們的腳下還有一條河流。   長留滿臉震驚:“啊?從這裡跑?那能活下來多少?”   浮玉輕搖了搖頭:“總比都死了強,隻要能留下一個,九黎的傳承就還沒有斷。”   長留震驚過後,又是一臉疑惑:“那你們這又是在做什麼呢?怎麼突然就吵起來了?”   “那邊讓生育過的女人也過去,她們不願意。你也知道,霍出的話她們多少還是願意聽一些的,如果我們說服她,那事情就好辦多了。”浮玉一臉鬱悶,不自禁地抓起一把頭發把玩。   長留急了,聲音又不自覺高了起來:“這都什麼時候了,這還說服什麼呀?趕也得趕過去啊!”   浮玉搖搖頭:“你不懂。前麵陷入苦戰,後麵絕對不能出亂子。現在正是形勢危機的時候,大家都難免心裡恐慌。一旦我們這邊再內訌起來,人心一散,九黎就完了。”   二人你來我往的說著,她們前麵的中年女人們也都竊竊私語了起來。   霍出跪在合穀身邊,低聲安慰著她的好友。眾中年女人將她們護在中間,自覺地將她們與外界隔離開來。   黎經回到了黎貪和黎巨的身邊,偷偷將她所聽到的事情都告訴了二人。然而她沒有收到絲毫的反饋,兩個人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喂,你們兩個,你們認真聽了嗎?”   她有些氣惱,也是在為現在的形勢著急。   她見黎巨正低著頭,便湊到他麵前,一把拉開他掩麵的雙手。“本來不是隻有他一個人是那個死樣子嗎,你怎麼也這樣了?”她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沒有直接發作。   黎巨的麵色很差,他很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看著黎經,眼睛裡充滿了迷茫:“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傷到了黎登的左手,他才受傷死掉的。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會不會就能活下來了?”   “哈?”黎經氣笑了。如果這都能扯到他的身上,那今夜九黎遭到入侵是不是也要怪他沒能提前猜到?   八竿子打不著!   她捶了他一拳,“別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現在九黎的安危要緊。”   黎巨的眼睛稍稍清明了些,他看了看站在另一邊的浮玉,換了一個坐姿。他指了指黎貪,示意旁邊的黎貪也需要她的開導。   躺在地上的黎貪正在有氣無力地哼哼:“如果不是我說了他,他一定會跟我一起回來的,那樣他就不會遇到外族人,也就不會死了。是因為我,是因為我……”   黎經忍不住了,她的臉迅速黑了下來。她一言不發走到黎貪身邊,一腳踢在了他左臂上。   “你大母還在那裡,你希望她也死掉嗎?”她抬起手臂,直指西北方的那片平原。   黎貪被她的樣子嚇到,一時之間忘了回應。   “說話!你希望更多的人死在今晚上嗎?”她又踢了黎貪一腳,這次她真的用力了,將黎貪的胳膊踢得一陣生疼。   她的高喊引來周圍人們的注目,不過很快她們便又收回了目光。在互相交談之中,他們已經大致弄清楚了今夜所發生的事,也大概了解了現在的情況。上了年紀的人都經歷過一次被神農抓去的事,他們自然知道形式危急。年輕的孩子們也被彌漫著的恐慌氣息所感染,甚至有幾個孩子直接被嚇哭了出來,引得其大母趕緊過去安慰。   黎貪躺在地上仰頭看去,天河閃耀月華清冷,她須發皆張,就像一隻炸毛的小獅子。她隻問了兩句話,隨後就沉默地怒視黎貪。從他的視角看去,此刻她是那麼的高不可越冠絕人間。   黎經是真的被黎貪和黎巨的樣子氣到了。現在這麼緊張的時候,他們沒有一點擔當,竟然隻顧著黎登的事情,這與那些不顧九黎安危的人有什麼區別?   “這兩腳是幫黎登踹的,如果他還在,他一定不會像你們一樣。”說完,她索性不再管他,而是轉身徑直向另一邊的浮玉走去。既然黎貪不靠譜,那總要有人站出來協助她們。   黎貪躺在地上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的幾句話就像是一道炸雷,直劈進了黎貪心裡。原本他的意識是迷迷糊糊渾渾噩噩的,絲毫沒有意識到此刻的危機。然而黎經的兩腳卻將那層朦朧踢出了一個窟窿,再灌進淋漓冰水,讓他得以沉心靜氣窺見今夜的本來麵貌。   黎貪一下子驚醒,他的大母還在那裡!   他趕緊爬起來,由於脫力太久,一時之間幾乎沒有力氣支撐身體。黎巨趕緊起來扶住他,讓他不至於栽倒。在黎貪的授意下,黎巨扶著他走到合穀身邊。   那些守在她身邊的女人想要阻攔,卻被他怒目瞪了回去。“我是黎貪,我大母是族正。我有事要跟她說,讓開!”他第一次對著年紀比他大的人這樣說話,語氣中沒有一絲尊敬,甚至盡是命令之意。可是他心裡卻沒有一點惶恐,讓他難受的事情已經有那麼多了,這又算得了什麼?   合穀抬起頭,在一片朦朧中分辨出了有個人在她麵前站著。她擦乾眼淚,注視著麵前虛弱的男孩。   “我是黎貪,是黎登的朋友。黎登死在了外族人的手中,他是為了九黎而死的,直到死前他都一直在炫耀說他殺死了一個外族人。而那些害死他的人現在就在大原上,他們正在不斷殺掉更多人。”他顧不上考慮合穀的情緒,現在他必須想辦法讓她們過去。   “北號告訴我說,如果真的為他感到悲傷,那就親手去給他報仇,他會感受到的。”他挺著身子直視合穀,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氣力死死瞪著眼睛。   其實他撒了謊,黎貪隻是死在外族人手裡,但並不清楚是否與東夷那些人有關係。   但是到了這時候,黎登怎麼死的還重要嗎?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死在了外族入侵的時候,死在了這個月明星朗北風襲人的夜裡。他無意欺騙和褻瀆,因為那是他的朋友,但是現在不是考慮那麼多的時候了。   合穀將雙手在胸前環抱,仿佛抱住了她的孩子。她深深的埋下頭,用力將雙臂的抱得緊一點再緊一點。良久之後,她放開了雙臂,以雙手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推開霍出,推開所有人地攙扶。她從自己散亂地頭發中摸出了一塊石頭,將它緊緊握在手中。她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勸阻,仿佛根本就沒聽到似的,就這麼一個人蹣跚地向著西北方走去。   有人想要去拉住她,但是所有試圖阻攔她的人都被她狠狠推開。霍出沒有動,她在後麵靜靜地注視著她走去,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之中。   周圍的一切平靜了下來,眾人都感受到了寒意,那寒意來自北風,也來自每個人的心底。   氣氛一下跌倒了冰點,所有人都靜止在了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諸中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雖然一把年紀了,但是站在那裡卻還那麼挺拔,就像一顆楊樹,高大沉穩,不怒自威。   “各位,咱們也活得夠久了,這樣的能夠為九黎出力的機會可不多了。北號比咱們都老,她都過去了,咱們呢?可不能在後輩麵前丟人現眼!”   “還願意認我這個人的,跟我一起去。等以後後人裡的小夥子們再看著那條繩聽族中的老人講故事的時候,有一個繩結專門講的就是我們,可好?”   說著,他自顧自向西北方走去。   跂踵見狀,趕緊跑到一邊拿了一個酉猛灌了一口水,隨後發瘋似的一把將那個酉粹在了地上。“乾他大母的,為九黎出了一輩子力氣了,也不差這一次。玄鳥在上,我得跟我大哥死在一起!”   他追了過去。   “玄鳥在上!”沒有人組織,那些垂垂老矣的人兒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跟了過去。九黎是他們的根,他們可以死,但是決不能被人挖了根去。更何況,這裡的人有很多是大原之上某個小夥子的大母。如果可以選擇,她們可以毫不猶豫地代替他們長眠在這個夜裡。   一個,兩個,三個,五個……越來越多的人隨他們而去,他們或有著各自獨特的理由,或是單純願意跟大家一起犯險。這些都無所謂,說到底每個人的理由都隻有一句話:為了九黎。   人群中仍有人持觀望態度,她們多數是霍出身旁的那些女人。   長留邁出一步,離開了浮玉的身邊。她回頭看了一眼浮玉,隨後頭也不回的向西北方而去。“去就去,摔酉做什麼?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燒出來的!還有那個一酉族正,自己一個人留在那裡,真不把人當姐妹!”她甩開步子跑了起來,從側麵可以看出她是屏著呼吸在向前沖刺。雖然她長得五大三粗的,但是跑起來可一點都不慢。   她已經用盡全力了,雖然追不上呼嘯的風,但是即使北風迎麵而來,也不會讓她稍稍減慢一點。   又有一小部分人偷偷歪過眼睛看了眼霍出。深吸一口氣猛一閉眼,她們控製著自己的腿邁出了第一步。   浮玉抬頭看看,此處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孩子和霍出身邊的那些人。雖然族正說讓沒有生育過的女人不要過去,但是她們都自願想去,有幾個孩子也被他們的大母帶著跟了過去,甚至那些懷著孕的人以及抱著嬰兒的大母也都過去了,浮玉也並沒有阻止。   他們害怕嗎?   他們當然怕,誰不怕死呢?   但是他們的同伴走了,他們的大母也走了,彼此的羈絆也拉著他們的靈魂一同遠去。他們可以選擇不去,但是罪惡的感覺會讓夢魘始終追著他們,在每一個這樣的夜裡敲開他們的夢門,讓他們憂縈愁繞黯然神傷。   那個沒有跟大家一起走的男人,又或是女人,他會驚醒,會瘋狂尋找可以倚靠的事物,抱著胳膊獨自哭泣。他會想起那個懸崖邊的空地,會想起天地無聲萬籟俱靜的夜。風從頭上吹過,水從腳下流過,江寒月下花零人靜,有些人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卻永遠留在了那個夜裡。   這些人裡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大母,有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可是就是沒有他。這些人會不斷扣問他的心,拷打他的靈魂。   帶著負罪感活著,那會讓他久久難以入眠,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至此,浮玉看差不多了,她終於動了。她指指黎經,“你們留在這裡,如果敵人來了,你們就從這裡跳下去。下麵是水,你們可以漂到別的地方去生活。可能有人會死,但是能活下來的人一定不要忘了,你們出自九黎。”   說罷,她挑釁般的看了霍出一眼,“你是九黎的女人,別讓我看不起你。”   她特意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卻不再管霍出,而是轉身帶著最初的幾位巡者向西北而去。   黎巨轉頭看了黎貪一眼,隨後又回頭看了眼黎經。“我……”他支支吾吾的想要對他們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黎經看著他憋屈的樣子,一股笑意油然而生。她強忍著笑意,沖著浮玉的方向昂了昂下巴,“快去!”   他這才放開步子,狂奔著追了過去。   他才不願意跳到那河裡漂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茍活,他的大母在哪裡他就在哪裡。至於黎貪和黎經,他會在前麵等著他們。   除了孩子們,這裡就隻剩下霍出。黎經冷冷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反應。   霍出轉過身來,她的眉頭皺成了一條條深深的縫隙。黎貪這才發覺她其實也很老了,她的年紀絕不會小於大母。她惡狠狠瞪著黎經,就像是一頭有心無力的兇獸,不甘的看著在族群中打敗了自己的年輕的同類。   毫無疑問,無論從前她的故事何其精彩,但是此夜之後她就不再是從前那個霍出了。此後她就隻是九黎的一個普通女人而已,浮玉她們有事時不會再好聲好氣地找她商量了。   萬千思緒飄過,她回憶起從前的種種,心中難免悵然。她終究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帶著滿臉的落寞,她獨自一人向西北而去。   經歷了一些列的變化,大祀之地最終隻剩了他們這些孩子。準確地說,除了黎經,女孩已經全部跟去了,此地隻剩下少數男孩。   還留在這裡的,多是那些大母不在這裡,也沒有要好的朋友的人。不僅僅是此時此刻,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像現在這樣,看著同伴們勇敢的邁出那一步,自己卻總不願去做。其實他們也並不是害怕,隻是少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黎貪轉頭看了眼黎經,黎經也看見了他。她能夠讀出來,他想表達的是感謝。   他想感謝她踢了自己兩腳,感謝她代替黎登踢了自己兩腳。   他很想跟黎經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黎經也看出了他的窘境,她久違的笑了出來,很隨意地沖著他擺了擺手。   黎貪轉過頭,他看向還留在這裡的孩子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各位,玄鳥在上!”   他高舉雙手,做了一個九黎式的禮,隨後終於向西北方走去。   他越走越快,步子越來越大,很快就跑了起來。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大母在那裡!”   隨著黎貪離去,最後剩下的孩子們也終於跟了過去,此地隻剩下了黎經一人。   黎經作為一個觀象者,是九黎的重要資源,戰爭之類的事情與她沒有絲毫的關係。按理來說各族都應該優先保護她們這樣的人,所以她沒有過去的必要。再者說,她的大母還在九黎的某個隱秘角落中,她完全可以去找她的大母。黎貪也知道這些,所以他並沒有等黎經一起走。   所有人都走了,就連風都停了,此間再無一絲聲響。黎經覺得有點累,一屁股坐了下來。   抬起頭,月亮很白,星星很亮。地上的風吹了一夜,卻根本吹不到它們,它們始終在天上發著光。偶爾有幾片葉子,在這風的裹挾下流落到寂靜之中。   黎經在心中向北極星祈禱:“保佑黎登,保佑我們,保佑九黎。”   她忽然突發奇想,就這麼躺了下來。看著天上的星星,她一陣出神,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個一酉!要是沒有浮玉,沒有我……嗯~黎貪是個男的他不算。小一酉,要是沒有我們你可怎麼辦啊!”她癡笑著在地上左右翻滾,禁不住地用奇怪的聲調自言自語。   胡言亂語了一陣,她最終還是站了起來。   “這該死的夜,真冷啊……”   她哼著調子向西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