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了，我想到應該怎麼打了！” 　　“上山，我們到山上去。山路狹窄崎嶇，最多隻能一兩個人並肩上去。這樣他們的人多就沒有用了，在山上有人拿長武器防守，有人向下扔石頭，扔不到的地方就交給有熊人去拚殺。”他的語調很快，表情卻並未舒展開來。黎貪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種刻意的意味。 　　他看得出他是在安慰他們，希望能讓他們安心。 　　東夷人的主要目標是占據這裡的土地，以及盡量殺光這裡的有熊人，讓九黎人上了山去並不會對他們的這些目標造成影響，隻是能夠減少九黎人的傷亡而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在拖延時間，也就是為了能讓他們逃跑而已。 　　其餘的人依然逃不掉，也活不了。 　　黎經看了眼北方的戰場，那裡的屍體已經堆成了堆，戰士們都是找在沒有屍體的地方搏殺，死的人甚至足夠把兩山之間的原野鋪滿一層。“可是東夷人會給我們上山的機會嗎？”她多少還是對戰鬥有些了解，一旦對上了，對手怎麼會輕易讓你脫身呢？再說有熊憑什麼讓你離開戰場自己去麵對東夷大軍？ 　　“管不了那麼多了，一個人上前擋住他們，總能為兩三個人爭取到上山的時間。”昆吾像是在笑，可是笑得卻比哭還難看，那分明就是在哭，隻是他想讓大家看到一個笑臉。 　　他隻說可以讓一個人上前擋住東夷人，卻沒說上前的人幾乎是必死的。 　　“有熊那邊帶頭的叫做牧，你去找關和湮澤，他們會帶你找到他。”族正抽回在黎貪背後的手，指了指北方戰場。她流露出的溫柔的一麵僅僅持續了幾秒鐘，隨即又換回了那副莊嚴肅穆的麵孔。 　　昆吾向族正點了點頭，隨即向北方沖了過去。 　　遙遙望向北方，無數的人仍在廝殺。血液染紅了那裡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腥鹹的氣息，到處都散落著殘肢斷臂。還站著的人們不停地揮砍，先是砍向敵人，然後砍向每一個活動的物體，最後砍向空氣。他們早已沒有了力氣，此刻全是靠著肌肉記憶。 　　“你們快走，不要浪費所有人為你們爭取的機會。”族正不再以溫柔的語態勸說他們，而是乾脆地下命令。 　　她轉過身去，想要從附近找一把武器。可是武器早都被戰士們拿到了戰場上，她隻好空著手向北方走去。 　　“大母，大母！”黎貪追過去，試圖拉住族正。然而卻被她一把推開，猛地拍在了地上。 　　“走！”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跟你死在一起。大母，你別過去，你別過去……”黎貪倒在地上，用胳膊支撐起上半身。他沒有再亂動，隻是躺在地上不住的哭喊。他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隻能看見麵前的黑影一點點變小，逐漸融入到北方的紛亂嘈雜中去。 　　昆吾過去已經有了一陣，九黎的人們也漸漸找到了狀態。他們忽然爆發出不可想象的氣力，竟然硬生生將兩山邊的東夷人殺退了回去。有人爭著頂在前方，用自己的身體抵擋東夷人從各方位揮來的石器，後麵的人喊叫著他們的名字，流著淚向山上跑去。 　　有熊的人此刻也做出了變化，他們開始以一小撥人為單位團成一個個小的圓形，外麵的人拿防具和短武器，裡麵的人則分別麵向四麵八方，手持著長武器。似乎是有預演過的，他們的戰鬥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傷亡開始迅速減小。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也被這一情景深深震撼。有人驚嘆於這就是大族的戰力，也有不少人在心中嘀咕：“難怪他們能擋住東夷，看來他們一直在藏著。”那些對政事稍有了解的人知道，這應該是有熊的底牌，他們不希望輕易暴露在外人的視野之中，但是此刻他們也頂不住了，隻好將其用了出來。 　　黎經和黎巨蹲在黎貪身邊安慰著他。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族正，她看起來也懂得一些搏殺之術，並沒有像他們害怕的那樣被戰場撕碎。他們並沒有聽從族正的命令立刻逃跑，而是安靜地等在後方。反正族正已經把路告訴了他們，如果隻是逃跑的話等戰敗的那一刻也可以，隻是會慌亂些罷了。但是此刻他們更希望等在這裡，看著九黎的戰士們英勇的身影。 　　昆吾並沒有將實情告訴九黎戰士們，他騙他們說神農人就在路上了。所以他們才能高喊著，爆發出使不完的力氣。此刻還留在戰場上的人都已經豁了出去，他們相信隻要再堅持一下，再多堅持一下就好。隻要神農的人一來，他們就能活著回去。 　　對於不知實情的眾人來說，上到山上去就能活得久一點，活得久一點就意味著更可能等到神農的援軍，也就意味著有更大概率能活下來。可是想上山就必須要有人去頂住東夷人，也就意味著有人要去送死，那麼究竟該由誰去呢？ 　　“你們到山上去，我來頂住！”“不，我老了，我來頂著，你們快走。”“不行大母，你不能去，還是我去吧。”“不要爭了，我對九黎沒什麼用，也沒能為九黎繁衍，我來！”“你，就你，如果咱們能活著回去，我跟你一起生育……” 　　他們爭奪著這個送死的機會，老人把上山的路讓著年輕人，女人讓著男人，男人再讓回給女人。喧鬧爭執之間，他們稍稍找回了些神智，反而更加靈敏了些。越到這時候，他們反而不再害怕死亡。很多人都注意到族正來了，但是也並沒有特意去做什麼，而是把她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同伴。她也樂得如此，此刻她不是族正，而是九黎的戰士。隻有浮玉和長留去到了她的身邊，此刻她們再沒有了那些權與情之間的爭鬥，她們隻是並肩作戰的姐妹而已。 　　“你們看，那是什麼？”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扯著嗓子高喊了一聲，引得眾人停止了動作，一齊向那旁邊看去。 　　隻見那西方的群山之中，正對戰場的位置，出現了一團躍動的火焰。那火焰不知比昆吾的那個破木枝強了多少倍，照亮了一域的空間。而後，是更多的，一團接一團，數不清的火焰，出現在西方的山間。那些火焰不斷靠近此處，前後連綿，漫山遍野。 　　“那是神農人！那是援軍！” 　　“援軍來了！” 　　“不用死了……” 　　族正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放鬆，她死死地盯著那些遲來的神農人，眼中充滿著寒意。她知道，對於九黎來說，危機還沒有結束。 　　毫無疑問，九黎人的生命對於這些大族來說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如果此刻九黎還有人在後方，還有一群人能從戰場後麵走出來，那三族之人都還需要考慮九黎是否會聯合其他族進行偷襲和背刺。而現在所有人九黎人都已經上了戰場，他們就有了另一種選擇，就是聯合另外兩族將九黎的人殺光，然後三族之間再討論怎麼分享這片領地。 　　東夷想要的原本就是這片土地，盡可能殺死有熊姬水部的戰士隻是額外附加的任務而已，可有可無。有熊則態度不明，不好判斷。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神農的態度，如果他們也想要動手，有熊肯定不會為了這些九黎人再死傷更多的戰士，那九黎依舊逃不過滅亡的命運。 　　無數火把閃耀在山林覆蓋的黑暗之中，火光映射出一個個耀眼的麵容。他們的身體隱沒於黑暗之中，但他們的臉龐卻格外清晰，他們緩慢地向前移動著，山上的九黎人自覺為他們讓開了道路，將下山的路都清了出來。 　　漸漸的，漸漸的，整座山都被那火光填滿。橘黃色的光搖曳晃蕩，鋪滿了山林之下的黑暗，將那裡渲染得仿佛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橘色的暖光如同花朵，一朵接一朵地傲然佇立在山野之上。恍恍惚惚中，它們也綻進了九黎人的心裡。那光亮為他們驅走了此夜的寒涼，為他們凈化了殺人的戾氣，也讓他們找回心底的最後一絲溫軟。他們早已扔下了手中的石器，或跪倒在地仰天疼哭，或相擁而泣久久不能停息。 　　他們並不了解現在所麵臨的情況，找書苑 www.zhaoshuyuaｎ．ｃoｍ 對他們來說，這是個極盡寒冷的夜晚，而現在終於過去了。 　　昆吾一頭栽倒下去。 　　慌張，害怕，惶恐，自責，不甘，委屈，疑惑…… 　　九黎，神農，有熊，東夷…… 　　他太累了…… 　　他的麵龐猙獰眼含淚水，他不舍地閉上了眼睛，最終昏死過去。 　　戰場中的有熊人和東夷人都不約而同停了下來，他們看到的不止是火光，還有打磨到發亮的石器所折射出的冷冽。漫山遍野的神農戰士死死地盯著他們，那眼神就像蓄勢待發的猛獸，仿佛他們隨時要沖下來撕碎下麵的一切。 　　一個人從神農戰士的後方走了出來，他手中握著一柄跳動的火焰。他的麵色蒼冷，神態肅厲。九黎的人認出了他，他們歡呼起來。 　　“是當時，當時帶人來救我們了！”“我就知，當時一定不會拋下我們不管的，他今夜沒有現身一定是有別的事要做……”“玄鳥在上，當時在上！”“哈哈哈，我們九黎，活了！活了……當時又把我們救活了……哈哈哈，嗚嗚……” 　　他們哭著，也笑著，他們劇烈地咳嗽，咳到忘了呼吸。隨後他們縱情喊叫，甚至高歌起來。 　　看見是他，族正也終於摔坐在地上，緩緩鬆了口氣。一息之後，她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冷冷地打量著他。 　　月白如水般涼滑，號角和高歌交雜錯亂，北風也隨之漸起又漸消，血肉鋪滿了九黎之地，火焰洶湧而恣意，直晃到人心裡。 　　那個男人帶著他的光，一步步向東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