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戰後(一)(1 / 1)

大話山海 執火之人 5810 字 2024-03-15

“黎殤墜原,魂離魄散”   “哀樂莫若,此心相惜”   “生別死離,唯神以靈”   “日月忽去,玄鳥其鳴”   大祀之地,族正站在最上首處,拿著象征地位的權杖,威嚴的四下掃視。而在他的下方不遠處,當時帶著他的獸骨麵具亦歌亦舞,為昨夜九黎死去的戰士們唱頌。   在他的下麵,以昆吾為首的眾人皆帶著獸骨麵具,伴著當時的悼詞擺動著身體,也為其控製著旋律。   再下麵,是活下來的九黎眾人,正盤坐在地上,吃著早就放在此地的菰米,以及平時收集的果子。他們仍舊是圍坐成一個圓形,中間空出的地方燃著一團盛大的篝火,為他們提供著溫暖和明亮。   在他們的兩邊,還有兩口巨大的酉,正咕嘟咕嘟的冒著泡,裡麵煮著東夷人的屍體。血沫從巨酉中騰出,飛濺到底下的火焰裡,發出嘶嘶的哀鳴。   黎貪坐在最下方觀看的人中,他的身邊是仍舊是黎巨和黎經,似乎沒什麼變化。可是放眼望去,卻少了那個低著頭的小胖子,少了很多熟悉的身影。   經此一役,九黎一下失去了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另外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受了或重或輕的傷。   從當時帶著神農士兵抵達,宣告著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北號帶領的眾醫者瘋狂運轉,連帶著以浮玉為首的一眾能識草木的人都豁出性命地采藥,為九黎的傷者醫治。   今日白天,除了治療傷者的這些人和必要的巡者之外,九黎的所以人都停下了原本要做的事情,轉而去搬運戰場上的屍體。當時指揮著他們將那些屍體搬上了北方的群山,放在了最靠近山頂的地方。   當時說那是最高的地方,能夠被神明看見。神明會派出鳥獸來收走他們,隨後帶著他們的靈魂遠遊。而等神明再次回到這裡,就會將他們放回來。黎貪從未相信過所謂的神明,但是這次他更希望當時說的是真的。   他們幾個親手將黎登的屍體抬到了山上,甚至還特意為他選擇了一個最高的地方,那裡能看到那條碧綠的河,能看到北方的山,能看到很多很美的景象。他們甚至還在人群之中發現了合穀的頭顱,她的身體就在旁邊,被人砍成了幾段,很難想象她究竟做了什麼,才能讓下手的人狠心至此。   他們搬了整整一天,才將將把那片戰場清理乾凈。地上的土已經被血染成了猩紅色,聞起來還隱約有股腥鹹的氣息,那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象征著九黎恥辱的印跡。   黎貪昏昏沉沉地,做完了這一切之後,才終於找到時間回到山洞中補了一覺。   昨夜他並沒有睡。   戰爭結束之後,夜已經過半了。大多數人都在大原就地而睡,留下幾個人輪流巡視,以防止猛獸和毒蛇的襲擊。其實很多人也隻是躺下閉上了眼睛,卻根本睡不著,他們的腦海中不斷劃過此夜的殺戮。明明有當時為他們升起來的火,卻依然覺得很冷。有的人甚至睡到一半突然哭了出來,也有很多人徹夜都在翻身,最後隻當是躺著休息心神。   黎貪注意到,當時將族正叫了過去,因為好奇他也偷偷跟了過去。他不知道有沒有被發現,反正就是他聽到當時整整訓斥了她一夜。準確來說應該不能算是訓斥,更像是單純的發泄,而族正全程一字未回。黎貪從未見過當時如此盛怒,他好奇這怒火從何而來,還有就是他覺得大母被罵得很可憐。好幾次他都想站出來讓當時別說了,如果是別人他也一定會站出來,可是那是當時,剛剛是他帶著神農大軍趕了過來,才讓九黎免於劫難。他沒有那個膽子,就隻能這麼聽著。   除了訓斥之外,從當時的話語中,他還得知這件事情並沒有結束,九日之後四族還需各自派出代表在有熊談判,以商議此戰後續的一些事宜,同時也對一些“長久以來的未名之土”進行劃分。說是未名之土,其實那都是九黎的領地範圍,但是九黎就隻是一個小族而已,他們做不了什麼,也無法拒絕。   所以這九日對於九黎的重建來說至關重要,因為九日之後當時就要出現在有熊,所以這幾天九黎必須構建好防禦體係,以防止到時候再出別的事或者外族的再次入侵。   族正被罵了一頓,最終一言不發走了出來。黎貪躲在一棵樹後麵偷看,隻見她重重舒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隨即恢復了平日裡的沉穩霸氣的風格,連走路都變得那樣穩重。她直奔大原而去,並沒有因為當時的訓斥而表現出任何不好的情緒。   而當時在訓斥完族正之後,第二個找的就是他。他原本以為當時會先去看看昏迷的昆吾,或是去眾人麵前訓話之類的,沒想到這就找到了他。他特意先藏了一會兒,隨後才假裝剛剛排完濁,在大原附近的樹林中“偶遇”了那個尋找他的巡者。   他走進當時的官舍,他正閉著眼睛安靜地坐在裡麵。他的腳邊是那把名為善良的石刃,而旁邊是一團火焰。那火焰映照著他的側臉,讓他半明半暗,看起來有種異樣的美感。當時感受到了他的到來,忽地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特意露出笑臉,也沒有拉下臉去,隻是麵色平靜地讓他也坐下。   “小貪,今夜你都做了什麼?”他將手伸出,懸在空中烤火。   低頭回憶了一會兒,黎貪忽然帶上了哭腔,“我,我。我去找了昆吾,我還去找了湮澤,我還,我還,我還和黎登吵了一架,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嗚嗚……”他其實不想回憶今夜發生的那些事,他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它們。他也做好了逃避類似話題的準備,可是當時的問題將他問住了,他今夜都做了什麼。   他做了什麼呢?   黎經安排了山洞中的男孩,黎巨獻刀讓族正穩住了心神,黎登發現了湮澤有問題,並以生命換了一個外族人的命,而他做了什麼呢?   耍寶,爭吵,哭泣,崩潰……   “小貪,別怕,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想象中的訓斥並沒有到來,當時反而是安慰起了他。他一如既往地摸他的頭,這次黎貪卻覺得特別舒服,讓人安心。越是安心,他反而越止不住哭泣,他就在當時麵前不住的哭了起來。天地一片模糊,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再哭不動,他才停了下來。而這期間當時始終在烤著火等待著他。   “小貪,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   “戰爭。”   “……”   “你看到了嗎,那就是戰爭。”   “我……”   “戰爭,是要流血,是要死人的。”   當時摸著他的頭,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腫得厲害,此刻酸澀難忍。但是當時的目光讓他不敢閉上眼睛。   “小貪,那就是戰爭,而你要征服它。隻有徹底征服了它,以後才能不再有戰爭。敵人不會聽你跟他們講道理說故事,你要打疼他們,他們才能聽你的。”   黎貪攥緊了他那顫抖的手,他習慣性的想要開口問為什麼,可是他忍住了,沒有問出口。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就像大族侵略小族,我的人比你多,我比你強,這就是道理。   “小貪,過幾天我要出去一趟,去有熊的姬水部,跟我們的敵人繼續戰鬥。在這之前你們該巡邊了,你也該要長大了。”他收回了手,放到了盤著的腿上。   “那裡安全嗎?”黎貪看著他的眼睛發問。   當時搖搖頭,“不知。到時候我們與三大族都會到場,很難說會發生什麼。”   黎貪皺了下眉頭,有著搞不懂了,“有熊和神農不是幫我們的嗎?就像今天晚上這樣。”   當時又搖搖頭,“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他們今晚幫我們,是因為他們不希望這塊土地被東夷人占了去,那樣東夷就會對他們有更大的威脅。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與我們的關係有多好。他們不希望東夷占領這塊土地,那他們自己占了去不也一樣嗎?從前他們沒有動是因為三方都在互相揣度,不敢輕舉妄動。而現在既然他們動了,那就必然不會輕易罷休。”他的目光看向遠方,那是黎貪的身後,官舍之外的地方。他伸出手烤著火,語氣裡盡是沉重肅然。   黎貪歪著腦袋,思考了半天各族之間的關係,“那有熊一定會幫我們的吧,他們不是與東夷有仇嗎?”他瞪著好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當時。   當時又搖搖頭,“他們與東夷有仇,但是跟這件事關係不大。這裡是我們的土地,他們不要白不要。就算東夷要拿走一部分這裡的領土,但是他們也可以拿到另一塊領地以做好防備。再說了,與東夷有仇的是姬水部,而過幾天來的人未必是姬水部的。”   黎貪不解,目前當時所說的已經超過了他的理解範圍。“這有什麼區別嗎?”   “姬水部的人今天能被東夷圍在這裡絕非偶然。有熊的紅塵部與東夷素來走的很近,他們很可能也參與了其中。總之我們得好好準備,決不能讓外族占了便宜去。”當時隨手從身後拿了根木柴添到火堆中去。   “紅塵部?”黎貪的腦袋有些亂,當時的話有些跳躍,讓他需要反應一些時間。再說他連九黎內部的這些復雜關係都還沒有捋順,再聽到外族的那些愛恨情仇就更加頭大。   當時伸手輕輕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好了,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應對好的。這兩天就會讓你們巡邊的,等那之後會再交給你一些事情,到時候你再了解這些也不遲。現在,來讓我看看你的進步。”他撿起了地上的那把石器,又一次將他扔到了黎貪手上。   走出木舍,當時簡單地活動了身子,隨即又回去拿了一根柴火,將其橫握在手中。“舍棄呢?我怎麼沒有看見它?”他的神情很放鬆,可是黎貪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要黎貪跟他動手。   “在…在…噢對被黎登放在湮澤那裡了!”黎貪支支吾吾地回答。   “放在那裡做什麼?”   黎貪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最終他還是下定決心撒了個謊,“是我跟黎登去找湮澤時,他嫌太沉了,就放在那裡了。”   “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那你別忘了去拿回來。好了,開始吧,你應該還傷不到我。”他並沒有察覺到異常,平靜地擺好了架勢,那根柴火橫臥在他的身前,既能方便他看清黎貪的動作,也為他提供了一定的距離。   “我,我不想……”   “黎貪,別再讓我說第二遍!那麼多人死在了今夜,他們休息了,但是我們不能休息,你們更不能。你該長大了,九黎需要你們去支撐。”當時很不喜歡黎貪懦弱的樣子,他兇狠地瞪著他,仿佛要撲過來將他撕碎。   被他這麼一說,黎貪的腦海中突然回憶起在他麵前死掉的那個東夷女人。她抬著頭望著東夷趕來的方向低語,希望那些同族的人能趕過去,能救救他們。可是下一秒她就被鋒利的石刃砍中,鮮血四處飛濺,輕語也變成了哀嚎。她就死在黎貪麵前,黎貪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可是還是聽見了石器劈進肉的恐怖聲音,再往後她的哀嚎就消失了。   還有黎登,大大的月亮掛在天上,照得他那麼蒼白。他的嘴唇張張合合,發出若有若無的氣聲。他說跟他們相處很開心,他說他有點疼。   他忽然覺得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仿佛已經積蓄了很久,正想著要發泄出去。這股力量一點點占據他的腦袋,讓麵前的人看上去不再那麼高大。於是他借著這股力量,雙手緊緊握住了那把石刃。   他想起戰場上的血肉紛飛,想起每一個死在他麵前的人。他恨透了這些,他要發泄,他要消滅這一切!   仿佛是那些人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沖了出去,向著那個男人揮出了他的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