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繁華散去,眾人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屋舍裡。 屋外的風吹起呼呼的響聲,裡麵的黎貪和姬典卻已然躺在了柔和的草墊之上。 黎貪有些睡不著,他平躺著,將兩隻手壓在腰下。他身旁的姬典則是用兩手墊著頭,看上去似乎也沒睡著。 黎貪腦海中不斷湧起今晚的場景,姬典圍繞篝火轉了一周,將那些人一個一個都介紹給他,然而他卻幾乎都沒有記住。 當然,他也沒必要記住。很快他就走了,在那之後他大概率永遠都不會再見到這些人。 他轉頭想看看姬典,卻把頭底下的草墊壓得沙沙作響。 “姬典,你睡著了嗎?”他輕輕問道。 姬典將兩隻手從腦袋下取出,轉過頭來問道:“乾嘛?” “沒事兒,我就是想看看你睡著了沒有。”黎貪將頭轉回去,觀察起了屋子的封頂。 姬典也將頭回了過去,“你有病吧?”他翻了個身,將背麵留給了黎貪。 黎貪實在是沒有睡意,索性就不睡了。他坐起身來,倚著身後的墻壁。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能夠大致看出姬典的姿態。“你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他冷不丁地看向門外,漆黑的畫板上隻留存著風的痕跡。 “你睡不睡,不睡出去。”今日從羭次回來之後,姬典對他的態度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再沒有了之前的熱情。 “反正我們都睡不著,聊聊唄。”他從地上的草墊中拿起一截細碎的草桿,小心地用其戳了一下姬典的手臂。 姬典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他對著黎貪怒吼道:“你有毛病吧?你不睡我還想睡呢!”吼完,他迅速又躺了下去,仍舊是隻留給黎貪一個背影。 “你說,四族之會上東夷會對我們提什麼要求呢?”黎貪依舊沒丟下手中的草桿,而是在空中一圈一圈地虛畫著圓。 姬典抬起手臂來,用自己的右臂狠狠壓在了右耳之上,似乎是想要告訴黎貪他不想接受消息。 黎貪卻不管這些,姬典不回應他,他就自顧自說道:“我身邊的人都說東夷人不是好人,他們不會還想要分走我們的土地吧?”他轉頭看看姬典,回過頭來繼續自語:“說起來,你們要是不幫我們的話,那東夷說不定轉頭就會對付你們呢。”他又幽幽地瞟了姬典一眼。 “你說東夷人怎麼就發展起來了呢?當年的由庚那麼強大,說沒就沒了,最終竟然還是被他們得了好處去。”黎貪的手在空中來回劃動,仿佛在用草桿做武器攻擊東夷。 姬典終於忍無可忍了,他一下子坐起來,一把拍掉黎貪手中的草桿:“不是我說,東夷怎麼樣跟你有什麼關係?抵禦他們西向的一直都是我們姬水部,也沒見你們的戰士來啊?再說你在這兒不睡覺說這些東夷就會放棄侵略你們了嗎?” 見姬典終於有了動靜,黎貪趕緊陪笑:“你別生氣,你不是說四族之會後我就能回去嘛,我就想著最好不要出什麼差錯。”末了,他又補充一句:“我還等著回去看昆吾呢。” 姬典一下子呼出一口氣,他的氣勢顯然弱了些:“你要是再不睡,明天我就把你送到秋官那裡去。” “秋官?他是管什麼的?你們有熊是春夏秋冬都有官嗎?”黎貪並沒有在意姬典想表達的,而是關注起了有熊的秋官。 “你……”姬典見黎貪死皮賴臉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時竟然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對了,你二父不是什麼夏官嗎?你怎麼不去跟他住在一起?我記得你跟那個什麼力牧關係還不錯的,上次他在九黎可是很護著你。” “還有那個青要和那個什麼文……文什麼?他們對你也都不錯,你怎麼不去跟他們住一起啊?” “我看別人都是好多人住在一起,隻有你一個人是自己住在這裡的,你就不會覺得有點,嗯,孤單嗎?” 黎貪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今晚就不睡了,他絲毫不在意姬典的態度,連續發出一係列的問題,大有一番非要問到底的架勢。 姬典將頭仰了起來起來,同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胡亂揉推了一陣。“黎貪,你不是九黎族正的孩子嗎?你平時這樣你大母不會打你嗎?” “你怎麼知的?”黎貪微微往後退了退身子,他的腔調也降了下來。 姬典難得笑了笑,這笑容聽起來卻再不像從前那樣和善:“行了,你也不用管那麼多,各族自然會盡心處理好這次的四族之會,你就安心等著就行了。” “姬典,四族之會不會鬧亂子吧?我一定可以回去,是嗎?”黎貪也不再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他之所以會一直拖著姬典不讓他睡覺,完全是在為明晚的出逃做準備。因為他知道,如果某天晚上睡的特別不好,第二天往往會一整天都沒有精神,並且晚上會睡得更沉。就像第一天不吃飯第二天就能吃很多一樣,身體也有其運行之道。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盡量減少被姬典發現的風險,哪怕隻是讓他精神恍惚一些,讓他晚上不容易被吵醒一些。 黎貪並沒有等到姬典的回答,他沉默地望著姬典的方向,那裡卻隻有一個模糊地黑色人影。 “姬典,咱們的敵人是東夷,對吧?”姬典試探著問道。 “當然,姬水部戰士向來以殺死東夷人為榮。”姬典給了他肯定的回答,但是很快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們是勢不兩立的,如果有天有機會的話或許我們還能夠一起滅掉神農也說不定。我相信神農人應該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沒有誰會是永遠的敵人,你說對嗎?” 黎貪嘆了口氣:“有的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們這些大族,明明都已經是一方的霸主了,族裡什麼都不缺,也不用為了族眾的生計發愁。可是你們偏偏整天打來打去的,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姬典搖了搖頭:“黎貪,你並非生在大族,你不懂。有些事不是想停就能夠停下的。人活著,總要為了什麼,隻有有了目標,有了信仰,人才會願意不計一切地活下去。”他難得正經地跟黎貪說了句話。 黎貪卻笑笑:“嗬,曾經也有人跟我說過差不多的話。可是你們這樣一點也不體麵。”他正視姬典,試圖讓他失去清醒。 然而姬典卻並沒有如想象中的激烈回應,而是像黎貪平時做得那樣,聳了聳肩,又攤了攤手。“不體麵又怎麼樣?體麵是可以粉飾出來的,但是想要到達目的靠的是實力,靠的是手段。” “如果有人不想體麵,那我們可以幫他體麵。”他收回了攤開的雙手,語氣平靜的像是沒事人似的。 這下輪到黎貪說不出話來了。 姬典說的是事實,對於像九黎這種小族來說,他們有熊就是有實力去幫他們體麵。 良久,黎貪最終憋出了一句:“你說人與獸不同,現在看來確實不同,獸才不會像你們這些人這樣狠毒。” 姬典笑了笑,他優雅地伸出手,指向麵前的黎貪:“如果有一天你們九黎成為大族,或許咱們可以繼續耍嘴皮子。但是現在,你並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那隻手看起來很輕巧,可是卻有著十足的力量。 “一定會的!”黎貪握緊了拳頭,“東夷都可以吃掉由庚,我們未來也一定可以成為大族!”他咬緊了牙齒。 “隨便吧,不過現在我要睡了。你如果不想在這裡也可以出去跟北風一起睡。”姬典躺下了,恢復了最初平躺的姿勢。 黎貪咬牙切齒地看著姬典,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心中有一股業火,然而卻並沒有發泄出來的機會。在九黎他是天之驕子是族正之子,然而在有熊他就是一個連普通族眾都能戲耍欺負的少年而已。少年的身後什麼都沒有,他就隻能把受的氣全都存在那裡,等待著它們轉化為摧毀一切的狂風的那天。 他的腦海中不斷湧起曾經,曾經的由庚老人,北號,當時,昆吾,等等等等。他們都在不斷告訴他要他掌握權力,讓他帶領九黎邁上更高的臺階。他們教育他,歷練他,其實都是助他成長,讓他能夠快點感受到什麼是權力。 在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權力冰冷刺骨的分量。 他最後看了姬典一眼,然後安靜地躺下了。 此刻,他已經在內心中決定:離開的計劃要暫停一下了。 他相信當時一定能夠帶他回去,而這幾天他就要在這裡好好看看,看看有熊是如何做的,看看能不能找到讓九黎快速發展的方法。 他知道昆吾很重要,可是昆吾告訴他說要他早點成長為一個領袖,能夠在未來接替當時的位置。黎巨,黎經也很重要,可是他不希望未來有一天再一次看見他們為了外族入侵而發愁的臉龐,他希望他們兩個能夠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開心下去就好。 大母,當時,他們對他的重要性不必言說。然而他們總會老的,等那一天就不再是他們保護他,而是他要去保護他們。不僅僅是他們,而是九黎,是每一個信仰玄鳥的人。 東夷,有熊,神農。 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聽到玄鳥在九天長鳴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