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東都城,皇後宮。 冬末春初,乍暖還寒時候。 黃昏,寢殿被染上了一層苦顏色,東南角落擺著一盞兔子花燈,似乎有些陳舊了,隻是被收藏的很好,一點灰塵都不曾落上。 “娘娘,葉淑妃…生了,是個皇子。”福公公身材微胖,碎著腳步,急急而來。 “不是說身子受損懷不了嗎?時隔多年竟懷上了,還是個皇子呢。”說話的女子看著過了是三十的年紀,但仍有姿容,五官端正,一張清秀的臉龐又帶著淡淡的貴族氣質。 她身材十分纖細,皮膚仍舊皎白光潔,隻是眉眼處有些許細紋,眼神更是黯然,看不到生機,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苦笑。 常卿卿跪在明黃色的拜墊上,看著麵前的觀音像,木魚的聲戛然而止,掉落的犍槌擊中地麵發出脆響,一滴淚從女子眼中湧出,劃過臉頰。 常卿卿用手撐著膝蓋,斜著身子想要站起來。 槿紫色的宮袍壓在她身上,隨著她起身,宮袍上金線繡的木槿花被霞光映的奪人心神。 “福公公,你去請皇上來,說本宮有話要與皇上說。”常卿卿看著太監的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隻是話語忍不住的顫抖。 “娘娘,前些日子皇上便說過了,不見娘娘。”福公公越說頭低的越狠,竟也止不住的落了淚。 福公公自常卿卿十三歲住進皇宮就一直跟著她,如今,他的主子,大齊的皇後已經三十有六。這十三年他看著常卿卿從怯生生的小丫頭成長為威嚴端莊的皇後。 隻是,這些年她過的十分不易。 常卿卿怔了一下,忽然笑了,壓著喉口的酸澀,仰頭咽了咽。“是啊,疏離至此,為何會見我。” “娘娘,顧大人昨日進宮又托人送了東西過來,您要不要看看?”福公公手上捧著一個鸚鵡紋海棠形銀盒,蓋下與合身以纏枝卷葉紋為背景,鏨刻有十二時辰榜。 常卿卿目光落在這銀盒上,噙著眼淚,終究不知道要說什麼,擺了擺手。 “姐姐這是怎麼了?看上去好生傷心啊。”輕快婉轉的聲音漸進,還帶著暢快的笑意。 女子腳踩繡花鞋,鞋麵上繡著精美的花紋,鞋底上墊著軟墊,走起路來輕盈自如,一襲錦緞長裙,華貴不凡,容顏如玉,一雙柳葉眉,彎彎含笑,雙眸靈動似水。 來人是謝善後宮女人之一的李賢妃,既不得寵,又不得後位,倒是時常來挖苦常卿卿,以此為樂。 “你還來本宮這做什麼,不趕快去葉淑妃那,說不定還能遇到皇上。”常卿卿收起哀色,淡淡道。 李賢妃撇了常卿卿一眼,不接話,自顧自得說道:“姐姐還不知道吧,今日朝中群臣說你多年無所出,每逢宮宴又被鄰國使者嘲笑,讓大齊顏麵盡失,上表給皇上說廢了你呢。”說罷又是揚眉一笑,美則美矣,過於狠毒。 常卿卿麵上不改顏色,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又歸於平靜,一灘死水。 “那妹妹是覺得皇上會立你為後嗎?祝妹妹能捷足先登。”常卿卿實在懶得應付李賢妃,轉身走到在窗前,隻是她的步伐不算平穩,走起來總是要往右邊崴一下。 她是個瘸子。 “娘娘,季太醫來了,說是今日服藥的時辰到了,見娘娘遲遲不召,便將藥端來了。”福公公十分關切道,又不動聲色的將李賢妃攔在身後。 “姐姐拖著這麼一副身子竟然也活到了現在也真是十分…礙眼呢。”李賢妃言語間盡是厭煩。 常卿卿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雖然麵上看著健康無礙,內裡卻早就耗空了,多年鬱結,又怎能靠藥物痊愈。 無法自渡,無藥可解。 “福公公,送李賢妃離開。” “常青,你裝什麼,不過踏著你父兄的屍身,才能霸占後位多年,你也不看看你過得是什麼日子,連我宮裡的宮女都能啐你兩口。”李賢妃冷笑一聲,正要甩袖離開。 突然被人從後麵拽著衣袖,硬生生打了旋,正對著常卿卿。 “啪。”一聲脆響,李賢妃竟被扇的爬在地上。 詭異的寂靜。 “你你你…你敢打我,你瘋了不成!”李賢妃白皙的左臉顯出一個清晰的巴掌印,她看著常卿卿像是看一個瘋子,不可置信。 一眾宮婢,太監也呆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場景。 “打就打了。”皇後的威嚴籠罩在常卿卿身上。 “不過是個皇後之位,怎配和我父兄的功勛相提並論。”常卿卿微微昂起下巴,眼裡盡是不屑,她膚色本就皎白,可能是剛用力太猛的緣故,此刻帶著些薄紅。 開元十三年,突厥進犯,常卿卿的父親,常晟上表文永帝,詳細分析突厥內部情況,並對此提出“遠交近攻,離強和弱”的提議,文永帝看後大喜,派他和常弘趕赴邊境。 常晟擔心女兒一人在東都無依無靠,帶走卿卿又怕邊境環境惡劣,行兵打仗危機四伏。文永帝知道後便將常卿卿帶入宮中,由皇後照顧,讓常家放心。 戰事緊急,既如此常家父子也不好說什麼了,皇後溫良賢淑想來會是個好依靠。 世事無常。 開元十五年,突厥退回蒙山以北,和大齊達成約定,二十年內不再進犯,常家父子戰死。 那時常卿卿剛滿十五歲。 為了獎賞常家滿門忠勇,追封常晟為齊國公,追封常弘為勇武將軍,追贈劉氏為齊國夫人,常青被賜婚給太子謝善。 李賢妃的宮婢們急忙把她扶了起來。 “賤人,你真是瘋了,今日你敢打我,等我告訴皇上和太後,你等著被廢吧”李賢妃養尊處優多年,自小也是嬌生慣養過來的,雖說跋扈了些,卻依舊被貴女那套約束著,從未動過手,如今也是被常卿卿打懵了,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樣子。 “宣李太醫進來吧。”常卿卿忽然卸了力,有些氣息不足。 “娘娘,藥還是盡快服用吧,不然會失了藥效。”季太醫年過六十,未見老態,頭發梳得十分認真,一根根銀絲一般的白發還是在黑發中清晰可見,微微下陷的眼窩裡,一雙深褐色的眼眸。 常卿卿讓福公公將藥遞到手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飲而盡,眉頭微蹙。 季太醫見此,眼底一閃暗光又微微泄了口氣,倒走兩步,轉身退下。 偌大的皇後宮又歸於平靜。 華麗的皇後宮袍,拖在地上繡著展翅欲飛的鳳凰,襯得她高貴端莊,又讓人覺得淒涼孤寂。 常卿卿推開窗,望著四方的天。 —— 她和謝善十一年的夫妻,並未有過夫妻之情,有的隻是君臣之禮,她不是以謝善妻子的身份活著,而是臣子。 他是君,她是臣。 如果不是每逢宮宴,帝後要一同出席,謝善是不是都要忘她長什麼樣了。或許他早就忘了,就算是一同出席,他也從未正眼瞧過她,他所有的愛,所有的目光都給了葉淑妃。 葉淑妃是個美人,舉手投足如風拂揚柳般婀娜多姿,皮膚細潤如溫玉,嬌艷若滴,腮邊兩縷發絲憑添幾分誘人的風情,靈活轉動的眼眸總是時不時的盯著謝善,慧黠地轉動,幾分調皮、幾分淘氣,嫵媚明艷。 常卿卿眉間卻總是沉沉的頹暮之氣,就算是好模樣也看不什麼趣味,好似一口枯井,就算有陽光照進,也毫無色彩。 和謝善成婚的十一年,日日都在一寸一寸的削去她的光陰與壽命。 常卿卿忽然感覺自己的意識蒙上了一團霧,有些不受自己的控製,一陣風襲來,又將她吹的清醒了些。 她不想當謝善的皇後了。 ——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