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像很關注他。” 　　“嗯……是有點。” 　　“我看出來了，您好像把他當成了……” 　　“……” 　　“想必是公子吧。” 　　宮介的神色也陷入迷茫，遊離在回憶之外。 　　“缺冒犯了，實在不好意思，您別介意。” 　　“沒事，你看人挺準的。”宮介嘆氣:“其實那個不成器的家夥走了以後，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生活照樣繼續，畢竟我還有個可愛的女兒嘛，走了一個好歹剩了一個。隻是我感覺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八年過去了，他的相貌和聲音在我的腦海裡一直沒變，他一向很聽話，話不多但有主見，些許怯懦又不卑不亢，他一直很優秀，隻是我太不知足了。有時候真希望一切都不要變，但是不可能了。有時候我真會把他們搞混，甚至把自己也搞混了，他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很對不起他，我很想照顧他，補償他。我想他是個好孩子，可惜。” 　　“沒事的，沒關係的……說說您女兒吧，有一次我看到您在和你女兒吵架，您和現在……”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怎麼了，當我女兒真心想和我說話的時候，我本來是欣慰不已，可突然我又變得煩躁不安，不是因為別人，我就是很生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和想兒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控製不住我自己。” 　　“之後呢？您女兒又和您和好了嗎？” 　　“家人哪有隔夜仇，她也當成個沒事人一樣。可我知道那女娃的個性和我一樣要強，也和想兒一樣，有什麼傷心的事情放在心裡，她很少因為自己委屈哭哭啼啼，她反倒看別人受委屈哭哭啼啼，打小就這樣。” 　　宮介的臉越說越紅，逐漸蔓延到他整個麵容，似乎要將他斑白的鬢角染紅了，緊接著猛灌了一大口酒，隨後趴在桌子上，不一會兒睡著了。 　　李缺走過去，湊在宮介臉旁聽了聽，傳來重重的鼻息。 　　李缺回身沖側門輕喊:“別偷聽啦，快來幫忙。” 　　宮念慢吞吞地從門口轉了出來，細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門口?” 　　“你要每天真睡那麼早，哪還會有黑眼圈。” 　　“……” 　　“別愣著啦，快來幫忙把你爹扶床上。” 　　“哦哦，我來……小心點……你輕點啊……都把我爹弄疼了……” 　　李缺幫宮介蓋好被子，關上房門，和宮念道別後就徑直往外走。 　　宮念站在大門口，目送李缺離去，揮了揮手。 　　天色已經全黑，沿路隻有零星的火光和打更人燈籠的亮光，歐不，還有黑黢黢的天空上沒有被飄雲遮蓋住的少許星光。風吹過樹葉，引起些許的沙沙聲，還有扭動的破門產生的吱呀聲。很黑，看不清路的輪廓，李缺時不時踢到小石子和土堆，磕得腳隱隱疼痛，但李缺依舊快步踱去，他又停不下來了。一些言語和畫麵一直在他腦袋中環繞，他低頭走路，目光呆呆的停留在黑洞洞又不斷產生變化的路麵上。父親母親總是嫌棄他低著頭走路，他們希望他把胸挺起來，堂堂正正走路。 　　不過這種情況下也沒人糾正他走路的姿勢。 　　直到看見地麵閃出一小灘微微的亮光，他才轉過步子，繞過這灘水坑，目光時不時回頭看著，看著水灘裡微光發生的微微變化，緊接著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微光也再也不見，他才甘心扭轉頭太依舊盯著自己的道路。李缺很快又向左拐進一條小路，這條小路不似剛才那般漆黑，有些許昏黃的亮光從一座路邊的房屋裡流出來，但李缺走得更快了，這糟心的亮光反而使周圍的草木和道路顯得更加黑暗，更加寂靜，讓他害怕和不適。走完這條小路，接著又是一道向下的陡坡，他很緊張，因為這條坡路時常長著些濕薄的苔蘚，一不留神便會摔下跌倒，這要是跌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呢? 　　遠處的風聲再次傳來，似乎夾雜著哭聲和喪音，雜亂相間，女眷們匍匐在櫬上號哭，靠近門口的地方兩側是些號喪者，他們吹動刺耳又震撼的喪音將悲痛傳達到上天，哀哭在祈求著上蒼保佑這不幸的人，也像是在挽留，李缺聽了聽一點點的哭聲，這種哀慟應該不屬於某位駕鶴而去的老者，應該屬於某個幼弱的少年，那些女眷又是他的什麼人呢？李缺挺直了身子，這種情況下，所謂吉不吉利的說法不重要了，躺著的人也應該不會生氣，站著的人也無暇顧及。終於下了坡，李缺很高興，這一天最難的一刻終於度過了，眼前又開始變得開朗了一些，亮光也漸多了起來，還有不少人的氣息，他們在乾什麼？富有油脂的肉產生的香味混合著蔥薑一起流了出來，還有蘿卜，還有青菜和蒜的氣息，讓人難忘。 　　他終於回到自己暫時的家中。 　　...... 　　熟悉的下午，陽光依舊美麗。 　　“快去快去啦，婆婆媽媽的。” 　　“哎呀，算了算了。” 　　“老子踹你，快去，昨天晚上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一幫兄弟簇擁著糠，推推搡搡，就屬餃子推的用力。 　　“今天就算了吧，明天再說。” 　　“還等明天，指不定什麼時候打仗呢，快快快。” 　　“你們小點聲啊，小心別人罵咱擾民。” 　　幾人還在僵持。 　　這時候李缺拍了拍糠的肩膀，說到:“別錯過。” 　　假使還有資格這麼說的話。 　　糠默默望著李缺，他眼中的怒意早就消散了，隨後下定了某種決心，鄭重的走到宮家門口。 　　敲了敲門。 　　即使眼前的這一幕與李缺無關，但他依舊心懷忐忑，期望和落寞同時在他心中誕生，相互糾纏，讓他困擾。 　　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 　　聽到這聲音，他們神情復雜，呼吸也稍有急促。 　　門開了，可是因為角度的問題，李缺他們都沒能看見開門人的身姿。但這依舊不能阻擋大家的興奮，大家都樂樂嗬嗬。除了李缺。 　　李缺看到糠的頭微微低下，似乎在躲躲閃閃，不一會兒就臉紅了。他細溜的身材看著軟軟的，像是畏懼，嘴唇僵硬，吞吞吐吐。 　　李缺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他知道他將柔軟的心臟取出來了，毫無保留的托舉在心上人的麵前。然後，糠好像站直了一點，臉上的羞澀與紅色褪去了一些，稍微發紺的嘴唇漸漸恢復，緊接著露出了一絲笑意、一絲溫情，或許有的人一輩子臉上都不可能浮現這種神情。 　　他有點羨慕了。 　　李缺問過宮念為什麼會愛上糠，她當時的神情和糠現在無比相似，聲音快活熱烈：“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念舊。” 　　“還有呢？” 　　“他重情重義。” 　　“還有呢？” 　　“當他看中了一件事，他一生一世也不會放棄。” 　　“還有呢？” 　　“他勇敢，他看起來膽小懦弱，但我知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的確。” 　　糠的動作很拘謹，手足無措，手連續變換著動作，最後搔搔頭發。他笑了笑，隨後一句一句的聊起來，他臉上的笑容也越發精彩。 　　離的距離太遠，李缺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不過看來這應該會是個幸福的結局。 　　正當糠褪去羞怯，漸漸愉快起來時。突然間，猝不及防，開門人直接撲進了糠的懷中，頭埋在糠的肩膀上。李缺依舊看不見開門人的臉。糠錯愕，但慢慢的適應了這種感覺，手一點點移動，最終以同樣的姿勢，輕輕抱住了宮念。 　　李缺舒了一口氣，原本抱有的一絲僥幸心理徹底結束了。但他很驚奇，預想的哀傷和怨憤並沒有到來，甚至連原本的落寞也消失不見了，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臉，疑惑不已，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什麼問題了。 　　正想之間，宮念的臉轉了過來，一抹笑意。 　　李缺明白了，也釋懷了。 　　其實很多事情一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自認不是個知命的人，可是看到那個女孩笑容，我知道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而我唯一能做的，隻有祝福。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笑。 　　李缺手撐著墻邊，腦袋放鬆地低垂了些，揉了揉自己的嘴唇，然後轉過身去，身子背靠在墻上，隻用耳朵聽善臣他們的各種碎語和玩笑。 　　“慕了慕了。” 　　“真感人，挫逼第一次見到這場麵。” 　　“我什麼時候也能找到一個好女孩？” 　　“快看快看，他們要走啦。” 　　“真的，還牽著手走呢。” 　　“嗯？怎麼還跑起來了。” 　　“誒誒，還跑遠了呢，不見了誒。” 　　李缺聽得會心一笑，然後便走出去。 　　眾人還在嘰嘰喳喳：“缺哥，乾嘛去啊？” 　　“還能乾嘛，過去看看唄” 　　“對啊，快跟上啊。” 　　“走走走......” 　　李缺叫住他們：“喂，你們知道他們去哪了嗎？這樣胡找。” 　　“管他呢，跟過去看看唄，應該沒走遠。”隨後都往前走去。 　　李缺微笑，看著眾人身影漸漸消失，然後又拐彎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知道他們會去哪裡。 　　李缺來到城墻腳下，想登上城樓。他的直覺很準，這裡一定留下過歡聲和愉悅。他們是牽著手走上階梯的，跑的飛快，兩顆心怦怦亂跳，還有陽光照映著他們的笑容。 　　不對，這是背陽的一麵，陽光無法穿透堅實的城墻，隻鋪下一片陰影，陰涼陰涼的。他一步步沿著城墻邊上的階梯向上走去，隻要堅持走下去，就能感受到光輝的鋪灑。 　　扶著陰涼的墻，李缺的意識清晰無比，他回頭看看，看見附近不少站崗的士兵，有的人說說笑笑、有的人一絲不茍。 　　他接著往上走去，再偏頭看看腳下，離地麵已有些距離，周圍旌旗微微搖動，可以聽見些許的撲動聲，像他的心跳。 　　他即將走到盡頭，眼前已經能看到陽光傾斜著角度照射到階梯上，周圍的陰涼也稍褪了些。他開始期待，期待當繼續往上走時，找書苑 www.zhａoshuyｕaｎ.com 陽光會從他的頭頂往下，逐漸覆蓋他的全身，那一定是種溫暖的感覺。而這時，他也隻需要微微移動視線。 　　光線開始逼近，一股熱浪也開始襲來。陽光襲擊了他的雙眼，他的步伐也不禁停下了，接著揉了揉眼睛。他接著往上走去，隨後視線逐漸明晰，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但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李缺，李缺走了幾步，倚靠在矮堞上，視線朝著城外的方向。 　　河水伴隨著山林，一直延伸到遠方綿綿的山丘，樹木一棵接著一棵，茂盛的枝葉將整個山丘填滿，看不見山丘的本色，眼見一片片翠綠。 　　這是秋天嗎？隻有些許枯草可以印證。 　　河水一點點隱沒在叢生的茂木中，然後一點點看不見。 　　水是從山上來?還是水要流向山間去? 　　李缺用眼角的餘光向兩人瞥去，糠依舊背對著他。再瞥一眼，是宮念的沉靜。 　　她好像又在發呆了，她現在會想些什麼呢？她在看些什麼呢？是在看陽光嗎？不知道，不過她肯定是屬於陽光的，陽光會讓她充滿生機、充滿笑容，她注定不會冷。 　　有一小片陰雲飄過，光線暗淡了一些，大家都好像暗淡了一些。 　　糟糕透了。 　　那一小片陰雲傷心的離開了。 　　我是不是太無情了。 　　陽光再次出現，再次耀眼。 　　笑起來吧。 　　心靈的感召好像真的存在。 　　小陰雲徹底走遠了，不過李缺此時絲毫不在乎它的感受。 　　我待會再跟你道歉，不過現在還是讓我快快樂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