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總是會來。 大喜之後幾天內必有大悲,沈靈均都習慣了。 第二天靈均幾乎是平靜的。平靜地接受大家詫異的目光,平靜地應答老師和同學們的關心詢問,平靜地跟寒溯對視,想沖他笑笑,結果扯到了臉頰猙獰交錯的深紅傷口。她的樣子其實很狼狽,頭發鬆垮淩亂地編成個歪麻花,右腦袋蒙了一塊紮眼的白色紗布,臉上血紅的道子跟烏青的眼圈色彩對比慘烈,整個頭就像開了個大染坊。她的說辭假到是小學生聽了都會搖頭的程度,說自己是晚上去衛生間沒看清摔了一跤,站起來後要去找燈,結果沒站穩又摔了,頭和臉是卡破的,眼睛是哭腫熬青的。但是她邊說邊忍著痛咯咯笑,讓人不得不相信這荒謬的事情的確發生在了她身上。同學們隻能報以至高的同情,並推薦了祛疤方法和好用的蘆薈膠;科任老師們紛紛讓靈均好好休息迎接元旦假期,千萬別急著交作業。沈靈均沒有聽科任老師的話,一上午效率奇高,搞定了英語文學的作文的初稿和數學作業。反倒是寒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競賽壓力大,數學課上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直接跟老師道歉說自己走神了沒聽講,自己拿書走到教室後麵站了大半節課。大家麵麵相覷,兩人的八卦還沒傳起來,中午高毓麟就因為和高三學生打架驚動了校領導。 沈靈均撐到極限,本來她中午想去本部跟同學們一起給高哥撐腰,結果起身時腦袋嗡的一下,眼前發黑,直直就往地上栽,不知道過程中被誰扽住,沒磕碰,但整整十多秒沒緩過來。 “Celine,靈均!”她背後是寒溯的胸膛。 “臥槽靈姐……” “愣著乾嘛趕緊幫寒溯扶一把啊!” “低血糖吧這是,我上食堂……不行太遠了,你們誰有巧克力嗎?” 靈均這會兒的樣子太慘了,喬子經他們哪見過這種情形,一個個都慌了神。寒溯看懷裡靈均微弱地搖搖頭,立刻會意,三兩句話安撫了幾個人,把自己的飯卡遞給喬子經拜托他們幫靈均打飯,把人都支了出去。 “疼不疼?”寒溯盡量讓自己語氣放鬆。他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她現在肯定哪裡都痛。 他正想著接下來怎麼措辭安慰,沈靈均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復雜又悲哀,彷徨無助卻又無比堅定,紅腫的鳳目裡沒有一點水光,瞳仁的底色是卸下所有偽裝後的淡漠冷靜,無聲地陳述著痛徹心扉之後的麻木。 “不是很疼,沒事兒。”靈均沒力氣站起來,乾脆坐著往後蹭,靠在一排溫熱的白色暖氣片上筋疲力盡地閉上眼。 寒溯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怎麼說,就隻單膝跪著,安安靜靜注視著靈均。 他知道靈均是被她父親打成這樣的。 他初見她時的場景暴力混亂,隔壁那扇門打開又被“砰”地關上,女孩兒的反抗聲,中年男人的咒罵聲,玻璃打碎的劈啪聲斷斷續續傳進他的耳朵。寒溯忘了自己這輩子第一次腎上腺素飆升跟成年男性對抗的感覺,因為記憶完全被兩雙眼睛占據:一雙是沈靈均父親被他製住後爆凸的金魚眼,渾濁可怖,足可以盯得人心臟發抖;另一雙是靈均映著血色與噩夢的鳳眸,她看他的那一眼如地獄燃出的烈火,將他心裡的冰封從此燒了個乾凈。 那天晚上施穎失去了意識,被兩個孩子送去急診。沈靈均的眼鏡早被壓爛,淚水映出的世界模糊又扭曲,她被極致的恐懼和不安壓垮,在醫院以一個扭曲怪異的姿勢朝寒溯這個陌生人兼救命稻草嚎哭嘶喊,控訴著強奸妻子毆打孩子的父親。她捂著胸口一遍遍訴說自己長大後安撫醉酒父親時作嘔的感覺,從頭頂飛過的玻璃瓶碎掉的聲音,飛濺出的湯汁的味道,被鐵棍和拳頭砸在身上和一夜報警三次無果後的憤怒……後來哭累了就恍恍惚惚說起母親,她想要保護母親,可母親事後總是會選擇息事寧人,甚至埋怨她幼稚不懂事。她好傷心,可是沒人知道她的傷心,連母親都拋棄了她。沈靈均魔怔一般,她縮在墻角一個不存在的殼子裡,像是傾訴又好似在自語,自動忽視了醫院裡所有圍觀的人。她不記得急診醫生是男是女,那幾個滿臉鄙夷低聲議論她的人是大爺還是大媽,隻記得麵前一直是一道高高的身影,有個嗓音極冷極硬,扔了一句:“關你們屁事。” 這次靈均的臉是被父親用活頁本側麵砸爛的,頭是在示弱無果後的反抗中被揪著頭發狠磕在三角鐵上砸出血的。但她毫無說起的精力,因為已經夠累了。 “你今天生日?”靈均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自問自答,“對,你跟雨瀟同一天生日。”這思維有點跳躍,寒溯微微一怔。 靈均低頭笑了:“生日快樂。挺好,就當給你們擋災了。” 寒溯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擰了一把。 “別這麼說。”他好看英氣的眉緊皺著,認真道。 “還真挺疼的……靠。”淚水猝不及防劃過靈均麵上的傷口,她隻好把頭埋在膝頭。其實真的特別疼,尤其是同學們問出“疼不疼”這三個字的時候。父母隻擔心她會毀容,對著她的臉唉聲嘆氣,母親帶她給頭上傷口縫針的時候直接告訴醫生“小傷,不用麻藥。” 寒溯下意識伸出手,想用擁抱的方式減輕她的痛苦。手掌馬上就要觸到她的校服外套時,他胳膊忽然頓在半空,指尖顫了顫。 他收回了手。 “大哥大姐請上座!”喬子經提著一袋子包子,上官羽拿著兩杯豆漿回了班。 靈均不露痕跡抹乾眼淚,自然地搭上寒溯伸出的胳膊起身,倆人一起道了謝。 “你倆吃了嗎?”靈均邊說邊打開塑料袋,裡頭有七個包子。 “沒呢,”上官說話不緊不慢,“你們一人兩個,我吃一個,豆漿媽咪和Francis喝。” “謝謝寶貝。”靈均忍不住揉揉上官的小臉。 “成,那我去看看高哥那什麼情況了,給陳誠發微信他沒回我。”食堂的大包子喬子經一口半個,噎得說不出話,寒溯淡定給他遞上豆漿。 “高哥怎麼突然跟人打架啊?”靈均一邊小口慢嚼著菜包子,一邊給傷口扇風。 “說是高三那倆傻逼在衛生間偷拍咱班Kate還給她造黃謠,被高哥聽見了。” 這下四個人徹底坐不住了。 “偷拍清安還造謠?!”靈均音調直接高了八個度,戴上口罩和毛線帽,“那咱一塊兒過去吧?” “走走走!”喬子經咽下最後一口包子。 四個人趕到本部教學樓,看見十八班同學們寂靜圍在校領導辦公室門口,幾個姑娘都被氣哭了。 “什麼情況?”靈均隻露著一雙鳳眼,口罩也擋不住渾身的戾氣。 “石泉禦,就是被高毓麟打的那個男的,”周涵氣得哽咽,“晚上在女廁所隔間偷拍清安,還說清安坐豪車住酒店……那男的是高三年級前三,在本部非常有名,住在辰書苑,就是老城那五十萬一平米的房子。校領導一直道德綁架清安,說石泉禦馬上高考了應該給他次機會,原話我們都隔著門聽到了,他們避重就輕,把偷拍的事一帶而過,逼問清安是不是晚上在外麵開房,還一直暗示韓老師勸和。偷拍的照片被刪了,那個男的可能是被高哥打怕了,或者想趕緊把事情了了,寫道歉信要給清安道歉,但是清安沒接受。” “韓老師怎麼說?”寒溯站在靈均身後。 “幸好韓老師堅決一直不讓步,說這事隻有阮清安說了才算。” “先不談別的,這男的打架不得受處分嗎?這事他們提了沒有?”喬子經的語氣罕見嚴厲。 “是高哥先動的手。”李子亭神情復雜。 “誰先動手都不重要,如果這事就這麼過了,為了掩蓋那男的做的事,高哥應該不會有處分,那個男的也會全身而退,最後受委屈的隻有清安。”靈均氣血上湧。 “對。” “咱們趙主任呢?” “今天國際部升學老師集體去耶魯BJ中心了,嗬嗬,咱們另一位主任,你們指望她說什麼好話?” 全班啞火。 “如果不談道德,不談別的一切,”沈靈均雙手插兜,冷冷道,“這事最有利的處理方式是跟姓石的握手言和,然後留著這封道歉信,將來拿捏著分寸讓他幫著做點什麼。所以就算清安的家長來了,我估計他們生完氣之後也隻能是順著校領導給的臺階私了。” 所以韓簷一直沒提家長的事情,他在最大限度地為清安爭取權益。 靈均這話沒說完,後半句是在場所有人的父母也一樣幫不上,甚至根本不願意幫,因為所謂成年人的世界是隻講利益的,道德和情懷有時候也不過是臺階和平衡的手段罷了。 “那我們把這事發在微博和小紅書上會有用嗎?”陳欣悅拿出手機。 “別!”靈均一把按住她。 這件事有個最大的漏洞,那就是阮清安一直沒否定有豪車接送和在外麵住豪華酒店一事,更沒有對這件事進行解釋,這當然沒問題,但如果就這麼把這事不清不楚發到網上,受害者有罪論和低素質網民敲出來的字會把清安傷得更深,最後石泉禦還是會隱身。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靈均隱隱覺得清安背後還有事情---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她猜陳誠一定也看出了這個問題,否則以他的性格,今天不會這麼沉默。 說句殘忍的話,如果想阮清安不在這件事上受委屈,那麼她身後就必須要有能跟石家抗衡的背景。然而現在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畢竟現在人家家長都沒動,校領導就先出手了。 這是十八班這群天之驕子頭一次嘗到啞巴吃黃連的滋味,即使這件事沒發生在他們身上。 利益,利益,成事必然要有共同的利益…… “你們說,如果國際部所有女生都被偷拍和造謠了,家長們還會保持沉默嗎?”沈靈均喃喃一句。 寒溯瞬間醍醐灌頂:“讓校領導意識到國際部全體同學和家長的力量,他們才有可能下定決心,殺一儆百。” “而且人多力量大,如果大家一起說,他們再有勢力也捂不上所有人的嘴。”馮成語和周涵走到靈均身邊,喬子經和陳欣悅的神色格外肅穆。 韓簷是聰明人,這點學生們能想到,他必然也能想到,但這話如果由他來說,隻會適得其反,把校領導徹底激怒。所以…… 所以,這麼看來這些年在父親麵前練就的示弱本事也不是全無用處,雖然反胃,但值得一試。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讓石泉禦受到應有處分的做法了。 沈靈均轉身,和同學們交換了眼神:三十四個人一齊聚攏,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幾個人在後麵低調給父母發了信息。 他們一起叩響了辦公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