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輕生(1 / 1)

復活師日記 閱文一南 15260 字 2024-03-17

月季市,北區,晚上八點多,晴朗。   “喂!110嗎!”我懷抱著小貓冰冷的遺體,聲音顫抖。“有人要自殺!”   “有人要自殺?在你旁邊嗎?”對方是一位普通話標準的女警官。   “不是!就是,我們是網友。現在!此時此刻!我微信上有個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她現在正在自殺!地點應該是月季市的西北區的阿爾斯加廣場的廁所裡。”我強調了“正在”倆字。   “西北區的阿爾斯加廣場?”警官強調了“西北區”仨字。   “呃,你等一下,”我來不及跟警官客氣。可惡!一定是聽錯了!我沒去過西北區,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阿爾斯加廣場。我拿起另一部手機,“喂!小瑜子,你在哪呢!是不是在西北區的阿爾斯加?”   電話那頭的聲音纖細而微弱。“西區的阿爾斯加...”   “喂!西區!不是西北區!是月季市西區的阿爾斯加廣場!”我重復道。   “具體在哪個廁所?幾層?”對方追問。   “喂,你在幾層?”我又問。   “不知道...”她聲音很輕,很慢,虛弱得無以復加,“打120...”她說。   “她也不知道。”我告訴警官。   “好的,我通知片區派出所同誌過去了。”女警官的聲音十分鎮定。   微信那頭傳來敲門聲。“有人嗎裡麵?喂!有人嗎?”好像是個疑惑的大媽,外地口音。   “有人敲門了!”我急忙對警官說。   “我們的同誌正在趕過去。”她答。   看來不是一波人,我心想。   隨後,一口流利的月季本地話從小瑜子的電話那頭傳來。“開門兒!裡麵有人嗎,我是西區派出所民警,開門!”隨後是一陣不講道理,卻讓人安心的劇烈敲門聲。   “好像有警察趕到了。”我對女警官說,但是為了嚴謹起見,又補充道:“有個男人的聲音,自稱是西區派出所民警,正在敲門,讓我朋友開門。”   “嗯,好的。我這邊也派人過去了。”女警官說。   看來的確是兩次報警,兩波警察。我心想。   或許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路人甲裝出來的,但那種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即便如此,先開門把人救了再說!而且還有我這一通電話兜底呢,不慌!   此時,小瑜子那頭掛斷了電話。   “對方掛斷了。”我顯得有些茫然。   “你現在人在哪裡?”警官問。   “我?”我愕然道,“呃,在北區。”我內心並不想透露具體坐標。   “在月季北區的蘭亭古道小區是嗎?”她直截了當。   “啊,是。”我有些尷尬,不得不承認。大數據真狠。   “你這位朋友叫什麼名字?”警官問。   “林淑瑜。”我稍微放慢說話速度。“樹林的林,淑女的淑,王字旁那個瑜。”   “她多大?”   “大學快畢業了。”   “你的身份證報一下。”   我照做了。   “行,注意接聽電話。等會兒會有人跟你回電。”   “好的。”我有些困惑,但沒多想。   對方掛斷了電話。   隨後,我又給小瑜子撥過去幾通微信語音,都沒接,最後接起來的是一個說話霸氣,氣喘籲籲的男警官。“我是西區民警!行了,我們找到她了,現在這會兒有點忙,等晚點兒找你。”他果斷扣了電話,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九點半,見沒人來電,我趕忙找來一個大號的馬克杯,用電磁爐燒了水,沖了一杯蜂蜜水,準備繼續我的手頭工作。   月季這裡真是又冷又乾。   我將調配好的穩定劑分別滴在小貓的眼睛、鼻子、和後門處。藥水沒什麼顏色,味道類似於麝香、屍臭、和榴蓮結合的低沉香味。我的父親說過,那不是榴蓮味,或許是我的鼻子出問題了;最開始是嗆鼻,令人難以忍受,但是漸漸地就會上頭,愛上這種味道。即便如此,我始終刻意地跟它保持距離,生怕常年下來,我的身上沾染上這味道,深入皮膚,再也洗不掉了。每次做完這些事,我都會花很長時間去洗澡,盡量用搓澡巾好好將皮膚搓洗乾凈。   八點多那會兒,我已經初步打開了小貓的精神領域,現在是進入的最好時機。然而,朋友突發了那件事,我不得不暫停手頭的工作。我撫摸著小貓柔軟的頭,再次嘗試進入它的領域。   但是,我的內心非常浮躁,無法集中精神。   父親總是批評我的心態。   他說過,他小的時候,爺爺教他這門奇特的手藝,都是在每天清晨的早集上練習,那時候總有許多不明所以的鄰村人來圍觀。我的父親隻得硬著頭皮,紅著臉,流著汗,練習探索精神領域的技巧。“大隱隱於市。”爺爺常說。他在我腦海裡的印象,僅僅像幾幅模糊而美麗的油畫——高大,和藹。到了我父親這一輩,生活條件就好了許多,我家幾經輾轉,搬到了月季市居住。現在,我終於不需要像父親那樣在眾人矚目下學習領域技巧了。我不喜歡被評價,被嘲笑,甚至被辱罵。   在當下的人工智能時代,我不知道,這種東西,還學它乾嘛!   或許,來自另一種層麵的救贖,對小貓來說也是好的吧。我必須看看,那個惡意下毒,毒死小貓的人間垃圾,看到復活的小貓,臉上是一種怎樣驚愕惶恐的表情!我極度渴望那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能伴隨那個敗類的終生!直到那個敗類自己變成一把骨灰!   或許,這就是我作為復活師後裔的職責之一!   即便其中夾雜著濃烈的個人感情,但是這個世界,不就是個人感情堆疊起來的總和嗎!難道物質不是為了人類而服務的嗎?為什麼總有些人以虐殺可愛的小動物為樂呢!這種令人咬牙切齒的邪惡之根,我到底怎樣才能斬斷它!這些充滿哲學性的問題總是在我想要專注進入精神領域的時候竄進我的腦袋。   我努力放下思考,放下執念,然後進入那個無我的彼岸。彼岸開滿鮮花,香氣四溢,讓全身心得以放鬆。啊!好美!好舒服!它會讓人陷入某種極度的快樂當中。伴隨這種快樂,你的精神也跟著浮動,漂浮到距離彼岸越來越遠的地方。這或許是彼岸的一種自我保護,抑或是小貓靈魂的另一種體現形式。總之,這些先民的知識都記錄在夏家祖輩傳承下來的類似《復活師手劄》的古書裡,隻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去逐一學習。   從某種程度說,我的日記,也是一種自我記錄的工具。我的父親說,這樣有助於成長,而記錄本身也會伴隨精神領域的增強,就像一些僧人會通過純粹的勞動和抄錄經文進行修煉一樣。這些我都還不是很理解,但是隨著記錄的增加,或許我也會慢慢參透其中的道理吧。   一隻毛茸茸的小手開始撫摸我的耳朵。這種感覺極其真實,以至於我以為小貓已經復活了,在我身上亂蹦亂跳,若不是我還能感受到那股似有似無的花香,或許我已經睜開了雙眼。不,這是小貓的靈魂,在我的肩膀上悅動。它感受到了我的精神領域,所以跟我發生了有趣的同頻共振。   很好,繼續。   我小心翼翼地頂著小貓,走近它的精神領域。這是一個陰暗的地洞,走向深處,腳底是一片草坪,周圍遍布枯萎的枝乾,上麵爬著許多螞蟻和螳螂。遠處,一隻刺蝟若隱若現。   這就是小貓生前眼中的一切嗎?   我當時找到它的時候,它的身上的確爬滿了螞蟻,但那是一種更接近地表的黑螞蟻,而領域的樹上,則是棕黃條紋的樹蟻。這種螞蟻主要以放牧蚜蟲,舔舐它們身上的蜜汁為生,很少成群來地麵冒險。起初,這件事並沒有引起我太多注意。   現在,我要嘗試獲得小貓的信任,模仿它的語言,跟它溝通。   草地上散落著許多熟的飯粒。以我目前的能力,還無法分心去檢查精神領域中的所有細節,哪怕觀察這些東西本身,都已經消耗掉我許多精神能量了,更別說細嗅其中的味道了。即便那樣一定會對我的調查帶來更多幫助。   我屏住呼吸,專注地向一根碩大的枯枝走去。父親說過,找到標的,必須堅實可靠,至少我的潛意識得認為它可靠。把它作為抓手,嘗試穩定精神領域。或許這的確對穩定領域很有幫助。但是,去想父親叮囑本身,也會令我分神,增加領域崩塌的風險。我不敢大意。   “喵~”我輕語。   沒有應答。小貓隻是自顧自地在我的脖頸玩耍。我看不到它的形體。   “乖。”我安慰它。但是另一個聲音在腦海裡回想——這可是我第一次這麼深入小動物的領域!太好了!一定要保持,繼續!”隨著我的念想,整個領域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小貓不見了。   穩定!放空......   我不再跟自己對話。   放空......   關於領域崩塌,這方麵我還是有一些經驗的。就像一個初練搏擊的新人,我的教練說過,新人的目標不是揮出多少拳頭,而是被擊倒了多少次,要先學會抗擊打,學會如何摔倒,不讓自己受傷,然後再去練習下一步的攻擊技巧。這些話原本我是不理解的,直到玩了某些FPS和MOBA遊戲,我才發現,立於不敗之地,比自己頭鐵,總是送死的容錯率大很多。所以我在崩塌中學習,此時,寶貴的經驗幫助到了我。   彼岸逐漸安靜下來。   漸漸地,毛茸茸的感覺再次在脖子上跳動起來。這次不同於剛才,有了些許爪子抓撓的痛感。很好!領域越來越明晰了。但是我依然看不到小貓的形體。我不敢回頭,生怕多餘的動作會影響我方才展開領域的穩定性。但這的確是好事,我慢慢依著藤蔓坐下來。父親說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實在的形體,有些人或許究其一生都無法看見,但是依然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復活師;還有人看到過形體,但是它卻沒有想象中的美好,以至於這些充滿天賦的復活師也羨慕起看不見的同行了。   我問過父親,究其本質,領域中的虛像,到底取決於對方,還是我自己?我記得很清楚父親當時的那張笑臉,他說:“這就像是西方近代爭論的‘自由意誌’的問題,這取決量子看似無法預測的移動背後,到底有沒有一個大統一公式可以描述它。”直到現在,我也不是很懂父親的回答。他總是跟我繞彎子。總之,就是說不準,我這麼理解。   對我來說,能不能看見形體不重要,找出那個殺貓的敗類才是最最重要的!   “小貓,乖。”我柔聲道。   語言內容本身不重要,它是搭建自己通往精神領域的橋梁,像一段咒語,用於穩定領域,輔助調查。小貓在乎的不是你的語言本身,而是你的語氣和氣場所散發出的溫柔能量。   “喵~”它好像叫了一聲!   天啊!它叫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領域裡聽到對方的聲音!   領域再次震動,幾近崩塌!   小貓消失了。我的脖子上,似乎還能感受到方才的抓撓。   當我清醒的時候,意識到手機響了。我有些惱火,不確定這次崩塌是否來源於我內心喜悅產生的躁動,還是現實中的電話聲擾亂了我和小貓聯結領域外的大精神場。   我拿起手機,慍怒地看了時間,十一點多。是一串陌生的手機號碼,我抿了抿嘴,接起來,是剛剛那個派出所民警打來的。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我看了看房門,鎖得好好的。   “喂,夏乙沉是吧?”他問。   “嗯,是的。”我關上窗戶,認真地坐在床頭。   “嗯,是這樣,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他語氣平板,絲毫不帶個人感情。   “好的,您說。”我態度端正。   “她叫林淑瑜是嗎?”   “嗯,對。”   “當時是怎麼一個情況?”   我將通報110總臺的那一番話又重復了一遍,外加大媽和男人敲門的細節。   “哦,那個男警察是我。我姓張。”   “哦,張警官好。”我說。   “你聽到我們敲門之前,她周圍還有別人嗎?”他問,“周圍就她一個人嗎?”他補充道。   “至少之前我沒聽到別的聲音。之後就是一個大媽和您的聲音。”我解釋說。   “嗯,她自殺為什麼要跟你說?”張警官直截了當地問。   “哦,因為我們是網友啊,網友之間,可以說很多事情的。有時候,有些沒法跟家裡人說的事,也會跟網友說。而且,昨天她跟我說這事兒的第一時間,我就跟她姐姐說了,她家裡人是知道的。”我繼續解釋道,生怕警察誤會,“她們家是開民宿的,她跟我說過民宿的名字。當時她說完想那啥,我就直接在網上找到她家民宿的電話撥過去了,是個手機,她姐姐接的電話。我就跟她姐姐說了。”   我這段話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希望證明我確實跟這件事沒太大關係,其次,再有什麼事,希望警察可以找小瑜子的姐姐商量,就別再來問我了。我確實知道的少之又少。   “哦,你們隻是網友關係嗎?”張警官問,“不是情侶?”   “就是普通的網友關係。”我能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難道他不相信我嗎?我好像落入了自證陷阱。我想。   “你們見過麵嗎?”他問。   “沒見過。”我斬釘截鐵。確實沒見過,這讓我安心許多。   “哦。你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他繼續問。   “玩兒遊戲認識的。”我說。   “你現在人在哪呢?”他問。   “我在北區的蘭亭古道。”我脫口而出。反正張警官隨時能知道。   “哦。你現在能來一趟西區嗎?”他問。   這句話算是戳中我的軟肋了。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請求,是要求!但是跟網友聊天這件事,就連我那個嚴厲的爸爸,和總是擔心我安全的媽媽都不知道。而此時,地鐵已經停運,我要打車過去,來回得折騰三個小時,我下意識看了看表,肯定不能現在去!   我立即端正態度,跟警官說:“張警官,我確實不方便去,有什麼您可以跟她姐姐說。之前也是她姐姐跟我打電話,讓我聯係她的,說她們找不到她了,然後我打通之後,基本一分鐘都沒過,外麵您就開始敲門了。我知道的也很有限。”我盡最大所能撇清關係。   “我知道,但你還是得來一趟。”他說得雲淡風輕,“因為你是第一目擊證人嘛。”   “哦,是這樣……”我竟然啞口無言,但是做了最後的爭取,“但是我現在離那邊確實太遠,不方便打車,您看明天行嗎?”   “明天,”張警官遲疑了半秒鐘,“也行吧,那你早點來,八點?”   “好的,明天見。”我簡練地說。   “記得把微信聊天記錄保存一下,我們要留檔。”警官說。   我遲疑了片刻。“呃,全部都要嗎?我是說,我們作為網友,有時候會分享一些……就是好玩兒,或者奇奇怪怪的一些東西……”我努力用委婉且不失體統、標準、誠懇且俏皮的語言描述道。   “你們打情罵俏的東西不需要。”他立馬說道,就像拿著一個照妖鏡,照出了我心裡的疑慮,“就是從她昨天跟你聯係,說要自殺這件事兒開始,一直到剛剛,我接起電話之間這一段兒,保存好。”   “嗯,好!打情罵俏談不上,畢竟隻是網友……”我心虛地解釋道,但也安心了許多。   “等下我們領導會給你來個電話,注意接聽。”說完,他掛斷電話。   隨後,又陸續來了三通電話,是三波警察。一波是北區,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得知我報警後,詢問了情況,得知我們是網友之後,就告訴我找西區的民警,跟他們沒關係了;還有一波是110總臺的報警中心,跟進,我說明情況,她們也放心了。最後是一通比較重要的電話,對方是個成熟的大叔,他帶著笑意,語氣滿是溫柔,“我是西區的公安局,我姓杜,想跟你了解一些情況。”   “哦,杜警官好。您說。”既然是領導,我必須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他問。   “大約有個一兩年?我對時間沒啥概念。”說著我拿起另一部手機。   我有兩部手機,一部是常用手機,撥打小瑜子微信用的,另外一部是我的備用機。當時情況緊急,我手忙腳亂地用備用機跟110打的報警電話,而這邊的微信一直沒有掛斷。所以現在,三波警察打的都是我的備用機。所以對方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可以隨時抽出常用機查看微信。   “嗯。”杜警官思考了一下,又問,“你說,你們之前沒見過麵?”   “一次都沒有。”我答。   “哦。那她自殺為什麼要跟你說?”杜警官不急不慢。   這時候我有點急了,一方麵是因為這件事兒確實跟我沒關係,一直在找我,都多晚啦!而且我已經回答過一遍了,為什麼還要繼續追問?難道在懷疑我嗎?   此時,我突然想到之前看過一部犯罪題材的電影,講的是,如果一個人真的犯了罪,那麼他在麵對警察的時候,就會心虛,會配合,會撇清關係,會緊張,最主要的,他會說謝謝,這是一種心裡虧欠的感覺,潛意識希望通過跟警察搞好關係,讓對方放自己一馬。   好吧!那既然這樣,我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此時我的心臟開始不自覺地跳動,這是一種很糟糕的感覺,明明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換位思考,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是不是又增加了幾分嫌疑?當然了,他們一定受過專業訓練,知道一個犯罪小白第一次麵對盤問時,都不免會出現這種正常的應激狀況。可是轉念一想,不是也有某些特殊案例……   想到這裡,我莫名擔心起來。   “我請問一下,杜警官!”我義正言辭,順便看了一眼表,力求精確。“從晚上8點27分接通電話,第二通電話8:33分開始,就陸續有四波警察聯係我,我這是做好事兒,怎麼一個個都在盤問我!好像我變成了犯罪嫌疑人一樣!”這些話不僅是重要的心理自證,也不乏有些泄憤的成分,畢竟這麼晚了,明天還要早起。我做好人好事,卻感覺攤上事兒了。   “別擔心,乙沉。”對方一點也不慌亂,聲音溫柔依舊,但在我聽起來簡直有點像軟刀子殺人!千萬別錯殺好人啊,你可是領導哇,決定著最終的調查走向,我心裡亂糟糟地想。   杜警官耐心且專業地解釋道:“這其實是一個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但是我們不知道呀,所以得一點點地問。咱們爭取把事情弄清楚。”   我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的確,杜警官沒錯兒。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這麼做。   “嗯,也是,理解。”我恢復了平靜。“其實,你們作為警察,事發之後,完全有權限調查她的手機。所有這些問題,其實你過一遍她的手機,就全清楚了。”   對方笑起來。“非常感謝你對我們的建議。”   我好像說了一句很幼稚的話。關公麵前耍大刀的感覺。哎,無所謂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周圍,比如在家庭,在學校,有沒有跟別人鬧別扭,或者霸淩這種情況?”   我恍然大悟!我恨自己反應真慢,早應該知道民警們的良好用意——他們必須調查,排除這件事是有人蓄意霸淩,乃至教唆自殺的情況。他們現在正在考察這件事是否存在刑事犯罪,而我作為第一證人,或者說,小瑜子自殺之前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情況的人,說難聽點,就是有嫌疑,說好聽點,就是知道更多她的情況。作為警察來說,或許能從我這裡得到一些不同於她姐姐的線索。   我直截了當地說,“哦,我知道了,您是想排除一下,周圍有沒有教唆自殺的情況。”   “對嘍。”對方笑了起來,可能也是在笑我的愚直和幼稚。   “據我所知,”我想了想,“沒有。不過她姐姐說她的家庭,有點怪。這個我作為外人就不過多評論了,您可以找她姐姐了解。我所知道的,幾個月前,小瑜子的爸爸去過一趟她的學校,處理一個處分。她說她跟學生會發生了一些沖突,被學校處分了。”我想了想說道:“這的確可能引起霸淩,這隻是我的猜測。如果一個人身體不好,比較內向,又挨過處分,至少寢室裡的壞孩子是不會慣著這樣的同學的,但是我不知道會不會上升到霸淩那種程度。”   我有理由這麼說。我大學當過一年的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後來競選上學生會主席,一直擔任到畢業。寢室霸淩,我太了解了,曾經還幫助過被霸淩的後輩。校園霸淩這個東西真的很莫名其妙,你太弱會被欺淩,太強也會,有時候甚至長得好看,身材豐滿也是一種罪過。有些人會有一種“怎麼是那個人而不是我?”的靈魂拷問。尤記得畢業的時候,走廊的學生會圖冊上,我的照片被黑色馬克筆畫了許多下流的東西,外加一句經典的口吐芬芳。   那種感覺,不僅是傷心憤怒那麼簡單,更有某種擔憂,就像暗中有一雙嫉妒和仇恨的眼睛在盯著你,你卻不知道對方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情況下,怎麼惹了對方。你甚至沒有彌補和學習的機會。這件事直到現在,也是個謎。所以,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小瑜子身上,我完全能夠感同身受。不知道警察能不能理解這種感覺,或許對他們來說,同學間的那些事顯得過於幼稚了。   “她身體不好?”杜警官抓住了重點。   “是的,她有先天疾病,不容易治愈的那種。這應該是她自殺的主要原因。”我語氣正式地判斷道,“而且她姐也說了,她總是跟爸媽鬧別扭,不吃藥。你可以跟她們了解一下。”我補充道。   “好的,那你早點休息。”隨後,杜警官又寒暄了幾句,掛斷了電話。   我用桃木盒子收起了小貓的遺體,看著它那可憐的小身軀,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如果沒法在24小時內進入它的領域,穩定的難度就會再上升一個臺階,那樣就肯定超出我的能力範疇了。   不過轉念一想,大不了求助我爸!心裡也就安然了許多。   哎,小瑜子的事兒要緊。先睡覺!   一夜無眠,我的心臟砰砰直跳。怎麼都睡不著。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定的表也響了。   假如小瑜子真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他們豈不是要把我跟小瑜子的對話翻個底朝天?分享的那些瓜,豈不是全被他們看見了?即便那些東西跟小瑜子這事兒沒什麼直接關係,在我看來,可以說壓根兒半毛錢關係沒有!但是不排除事發後,她的家人站出來說,你看看你給我家小瑜子發的都是些什麼!你也有責任!給我抓起來!坐牢!哎,那我真的成了那位扶老人卻被反咬一口的老好人了。雖然說他們不一定是這種人,但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的手上這種事……想想就特麼睡不著覺啊!   早晨,我起得很早。爸媽都還在睡覺。   躡手躡腳地出門。   一路上,我翻著手機,生怕有哪些不合適的東西。其實也沒有很過分的東西。畢竟,都成年了。出地鐵的電梯上,我給媽媽發了條微信:我出來見個朋友,談點事情。可能中午,或者下午回去。   派出所在一個胡同裡,地方不大。我跟張警官打了電話,在警務室門口做了來者記錄,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張警官就出現了。他穿著警察製服,沒戴帽子,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米八五,我一個差一公分一米八的人都得微微抬起下巴跟他說話。他看起來很乾練,皮膚很白,麵相和善,平頭,有著幾分英氣,一口清亮而流利的月季本地口音。   我打開和小瑜子聊天的微信,把手機交給他,坐到大廳的辦事臺上。這裡有點類似於銀行的辦事櫃臺,櫃臺後麵就是錄入筆錄的臺式電腦。這是我沒想到的。看來我真是網上視頻刷多了,來之前總是莫名想象警察把我拉到一個小房間,利用座位心理學和專業話術給我施加壓力的情景。   我把事情想復雜了。   筆錄很快,回答了一些昨晚都回答過的問題。然後他要求我去附近找一下打印店,把我跟小瑜子的聊天記錄打印下來,他們要留檔。好好好,這玩意兒也需要我跑腿花錢是吧。六。不過沒事,我的心情好了許多。   但隱隱約約地,一抹陰雲還是籠罩在心頭。   張警官一直沒主動說小瑜子的情況。或許他沒有義務告訴我,而我也沒有權利知道。為了不顯得那麼不專業,我打算等下找機會問,或者問小瑜子姐姐。   找到一家復印店。兩塊錢一張,一張A4紙能放下9張照片,打印19張,忍痛花了我38元子,我掃了39塊,因為三生萬物,九九歸一,九九為大。   “張警官,我有兩個問題。”我問。   “嗯,你說。”他好像還有別的急事兒。   “第一,根據你的經驗,你覺得鑒於我和林淑瑜這種關係,網友,沒見過麵,你說發生這事兒了,我有必要買點東西,去醫院看望她麼?”   “沒必要。”張警官果斷地說,“你們是網友,沒見過麵。沒必要。”   “但是她出事兒前都跟我說了,我覺得……不去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沒事兒,你們又沒見過麵。而且你現在也見不到她,她現在在ICU呢。”   “啊!”我忍不住驚呼,“這麼嚴重?”   張警官點點頭,沒說話,等待我的第二個問題。   “哦……”我默默地說,“第二個問題,就是,你覺得這次這件事兒,我處理得妥當嗎?”   “妥當。”   “呃……就是,從一開始她跟我說,我第一時間告訴她姐,然後報警,這些事。”   “沒毛病,你是出於一個公德心在幫助她。”張警官評價。   “呃,那,比方說,假如她跟我說了,我跟她姐打電話,之後這事兒我就沒再管了,是不是會被判成什麼見死不救的罪?”   “不會,就算沒再管,也沒事。”他又強調了一遍,“你這樣純粹是出於公德心,在幫她。”   “好的,謝謝張警官。”我悻悻地走出派出所。   哎,要是既能幫助朋友,又不用麻煩,就好了……兩全其美。   總之,這一天總算是熬過去了。   我找了一家烤雞店吃午飯,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或許是昨天一夜沒睡好,又或者是別的什麼,總之真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再加上這家飯做的有夠難吃。我隻能硬著頭皮吃了一個雞翅,一個燒餅,之後就再也吃不下了。這裡連一瓶水都要比別的地方貴三塊。真有臉啊……沒辦法,地皮貴。   出門左拐再左拐,慢悠悠地走,找到一個小孩娛樂的地方,熙熙攘攘地。不遠處有一群鴿子在天上來回飛著,它們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不知從哪個巷子深處,傳來了空竹的聲音,嗡嗡地,讓人迷糊。我並不太喜歡那聲音,卻又對它有種怪異的迷戀。月季影視劇裡,這種聲音總是伴隨著重要人物的死亡。但在今天這種日子,死亡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最為敏感的話題。   我把脖子靠在石頭長椅上,慢慢回味昨晚小貓抓撓的那種酥癢的感覺,看著孩子們蕩秋千,來來回回,跑來跑去地。男孩們打籃球,嬉笑打鬧,女孩們也爬上爬下,調皮程度一點也不甘示弱。周圍有許多大人在聊天,拍照,和孩子們談論著校園和夢想。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小女孩將手中的迷你降落傘丟到空中,三兩個小女孩跟在她後麵起哄。降落傘悠悠地從空中飄落,猶如在風中凋零下墜的藍色花瓣。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孩子們——這些無憂無慮的鮮活生命。   開春的艷陽灑在臉上,讓人困倦。   回想起來,小時候,跟小夥伴們玩兒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玩兒電腦,觀察螞蟻和一種咬穿皮膚、渾身艷麗的步甲的日子,也像孩子們這般快活。說起來也是殘忍,我們竟將甲蟲關在一個透明的磁帶盒裡,把抓來的蝴蝶放進去。甲蟲快速爬過去,死死咬住蝴蝶,伴隨美麗的羽翼隕落,蝴蝶的生命也消失在充滿尖刺的駭人口器中。甚至有人把螞蚱的雙腿拔掉,丟到盒子裡,眼睜睜看著甲蟲絞碎它的肚子。   人類的邪惡,它的限度,到底在哪?   如果能給我一次回到童年的機會……   我一定好好珍惜。   體驗和珍惜,它們真能相遇嗎?   陽光真好。   生命真好。   這件事處理完之後,還沒完呢!那個殺貓的狗東西!我心裡怒罵著,卻也無法抵禦排山倒海的困意。閉上眼睛,陽光在臉上就像斑斕的水波,蕩漾開來,慢慢深入肌膚,深入骨髓,令我渾身酥麻。   “小妹妹,你這麼好看,怎麼能這樣……”我問小瑜子。   問著問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好像是很久以後了。由於沒有看表,也不知過了多久。   樂園裡的孩子走了一半,原本充滿陽光的地方被陰影籠罩起來。我在一片寒涼中驚醒,頭腦昏昏沉沉的。我摸了摸手機和打包的飯菜,都還在。我坐起來,揉了揉眼,伸個懶腰。   電話響了,陌生號碼。   “夏乙沉嗎?”一個女孩問。   “是,你哪位?”   “我是林淑瑜姐姐。”   “哦,你好。”   “她死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