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市,北區,上午八點多,晴朗。 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傳遍了整個巷子。我注意到,有人偷偷趴在窗臺看笑話。 “你給我解釋清楚!”女人死死地扼住快遞小哥的衣領,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不是我放的,”小哥一臉無辜,高聲辯解,聲音有些破音,“真不是我放的!” “就是你!不是你是誰!”女人不依不饒,“我要告你偷窺我!” “有毛病吧你!”快遞小哥忍不住罵出聲,用力甩開女人。 “上麵有你的指紋,我告訴你!”她單薄的睡衣在冷風中來回晃動著。 “是你先給我的!”小哥突然提高分貝,像是怕了一樣。他環顧四周,好像沒找到期待的東西,失望地吼道:“明明是你自己拿給我看的!” “上麵早就有你指紋了!”女人怒罵道,“除了你這種賤貨,誰還能過來這裡啊!平常誰會進來啊!啊?你說啊!”她話鋒一轉,“是誰讓你拿來的!說!” 說著,她再一次扇向小夥。這次,小夥一仰臉,躲開了。 在她身後,兩條狂吠的白色博美犬,其中一隻突然按捺不住,沖上來撕咬小哥的褲腿。小哥忍無可忍,終於一腳踢飛小狗,小狗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夾著尾巴,一溜煙躲到房門裡去了。另一隻見狀,也跟著跑開了。 “你特麼鬆開!”小夥罵道,即將到達爆發的邊緣。 “恐嚇我!還踢我兒子!”女人又瘋又鬧,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要打110!救命啊!殺人啦!來人啊!有人要殺人啦!” “神經病啊你!”小哥重重推開女人,她嘭地一聲摔倒在地。 女人快速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小哥撲去。小哥早有防備,一把掐住對方的脖子,一耳光扇在她的臉上。“今天這活兒我不乾了!我非打死你我!” 女人的紅指甲挖破了小哥的臉頰,小哥慌亂間撕扯女人的睡衣。她沒穿內衣,乾癟滑稽的身材暴露無遺。小哥慌了神,再次將女人推翻在地。這一次,她沒能爬起來,雙臂護著前胸,小聲啜泣起來。小哥朝她吐了一口吐沫,用自己的家鄉話怒罵了兩聲,振振有詞地騎上電動車,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女人的院子裡長著一棵巨大的櫻桃樹,遮蔽了院子半邊的陽光。我並未在上麵發現樹蟻,通常來說,螞蟻族群隻會在夏末秋初,也就是櫻桃花盛開的時節最為繁盛。她家的院墻上爬滿了藤類植物,跟小貓精神領域中的藤蔓十分相似。況且來到這裡,我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伴隨著沒由來的恐懼。或許,是小貓生前的精神領域,照印在了我的心中。 我似乎更加明白了,為什麼復活師需要修煉心性。伴隨進入的領域越多,被迫接受照印的次數也就越多,如果不加以訓練,很容易潛移默化地被別人潛意識中的負能量場影響,從而迷失自己,成為別人負麵情緒的傀儡。 方才八點不到,我在小區裡隨處逛遊,尋找那棵最大的櫻桃樹。小區大約不到兩百戶,都是三層小別墅,每戶都有一個院子,有的大,有的小。 女人家的院子算是比較大的,坐北朝南,陽光充足,院落的植物格外粗壯。聽馮姐說,這家戶主是個租戶,搬來一年多了。 櫻桃樹是老業主栽的。如今他們去了國外,院子常年沒人打理,而櫻桃樹仍舊蓬勃生長,成了這裡最大的一棵。曾幾何時,每當櫻桃和海棠收獲的時節,老業主總愛跟街坊鄰居分享他們的果實,也會給物業前臺送上許多。 自從女人搬來之後,就再也沒人敢接近那裡了,熟透的果子常年爛到地裡,多到兩條狗子怎麼吃都吃不完。對此,女人樂在其中,或許,這正是她想要達到的效果。 “她說,她不喜歡嘈雜,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這輩子也不要孩子,所以就選擇了最裡麵的那一戶。”母親曾費解地跟我說。 女人的性格十分古怪。剛搬來的時候,她對誰都很友善,就像個自來熟,然而一旦跟別人混到差不多臉熟,她的態度就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見人就躲。這件事兒不光是我的母親感覺到了,就連物業裡的小妹們都把她當成八卦,議論紛紛。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出於一種怎樣的精神特質? 女人在院子裡放養了兩條領地意識極強的博美犬,它們早就被主人慣壞了,隻要快遞小哥一經過,就會止不住地狺狺狂吠,偶爾還會跑出來追咬騎車的小朋友。 夜深人靜的時候,女人才會牽著她的兩個兒子出門散步。她的一隻手牽著繩子,另一隻永遠舉著手機貼在耳朵上,似乎跟朋友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猜,她這種人,大概是沒什麼朋友的,電話裡也根本沒有聲音。記得剛上大學那會兒,我自己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也會拿著手機擺弄,生怕被人嘲笑是個孤兒。或許她就是那種心態吧。 八點半,我將一封乳黃色的匿名信封放到她家的院墻上,用石頭壓實,並將小貓的遺體放在信封旁邊。 自從被父親丟出窗戶,小貓的遺體就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速腐敗,像是受到了某種詛咒一般。按理說,它至少需要一至兩周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你毒死我的小貓,現在我隻能還給你。如果再敢下毒,小貓就是你和兩條狗的下場。我會一直盯著你。晚上,請把房門鎖好。”信中這麼寫道。 這裡是監控死角。既方便了她,也方便了我。 沒有爭吵,沒有扭打,更沒有破門而入,即便這些泄憤的行為已經無數次在我的腦海中掠過。出乎意料的是,一個從未照麵的快遞小哥替我做了這一切。 “這就是你的報應。”我喃喃道,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女人充滿哭腔的嘶吼聲。“那是你家的貓嗎!野貓都該死!毒死你個王八蛋!” 那聲音,尤為刺耳。 回到家,我躲在自己的房間吃了早午餐。大仇得報,卻一點也快樂不起來。 飯後,根據夏家古訓,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泡澡,用白色麻布將皮膚搓洗乾凈,再分別用沐浴露、護膚軟泥、和熏香塗抹,然後換上一身乾凈的衣服、鞋襪,再在耳鼻、口腔內附上特質藥劑。這是老夏家長子與父輩談正事之前的必要步驟。洗澡,在古代稱之為“沐浴”,包含凈身、凈心兩個範疇。 “逾日,無以常護,神州白霧,玄隧勿近……”我將頭沒入滾燙的熱水中,這段古語不由浮現出來。不管怎樣,我算是經歷過一遍了。後怕之餘,又不免有些得意。當然了,這種心態斷不能在父親麵前展露出來,否則又會引起另一番嚴厲的訓斥。 書房裡縈繞著熏香的味道,令人平靜。古樸的書櫃和桌椅擺放整齊,文殊菩薩的銅像坐西朝東,靜置在房間中心。菩薩眉目低垂,嘴唇微微揚起,神態充滿智慧、祥和。菩薩周圍供奉著許多新鮮瓜果和開光法器、父親的一些大能朋友贈予的書法文章、辟邪符咒、仿古的金銀製品、檀香寶盒,氧化的青銅古幣,和各類鮮有人知的辟邪器物。 這一尊菩薩,是父親偶然途徑東南亞的某個大寺廟,方丈托一個小僧無償贈予的。父親說,當時山腰處擠滿了上山朝拜的人,一個小僧安靜地從山頂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下來,雙手托著文殊菩薩的銅像,在人群當中,贈予了父親。說來有趣,父親當時並不是集團裡官銜最大的人,就連他的領導都看得分外眼紅。 “坐。”父親麵無表情,盤坐在地上,稍稍扶正茶臺邊的香爐。 他穿著一身暗紫發黑的復生師傳統長袍(在古代,復活師又稱“復生師傅”,有的地方也叫我們“復生道士”),風格介於傳統漢服和法事道袍之間,腰間係黑色燙金布帶,布滿了難以理解的神秘咒文。 我隻在特殊節日的特殊場合看他這麼穿過。他還有另外兩種顏色的道袍。 他的脖子和手臂上分別纏著風格不一的通靈珠子,其中包含五顏六色的舍利、瑪瑙、鬆石、靈石等奇形怪狀的原石。 他的身上散發著陣陣幽香,是他親自調配的類似穩定劑一樣的藥劑。這些藥劑不僅可以用作復活法事,塗在身上也有驅魔辟邪的功效。 每個復活師都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配方,父親隻教我成分功效和調配之法,至於調配內容,就隻能靠自己慢慢參悟了。 “你臉有點黃啊。”父親瞥了我一眼。 “哦,還好吧。”我摸了摸臉,盤腿坐下。 “注意休息。”父親為我斟茶,置於我麵前。 “哦。”我微微點頭。 “跟你說三件事。”父親說。 “哦,你說,爸爸。”我忐忑地唆了一口茶。 “現在,感覺好點了吧?”他強調了“現在”二字。 很明顯,他在指黑色空洞的事兒。我點點頭。 “注意時間,不要在裡麵待太久。”他小而犀利的眼睛盯著我說。 “嗯……” “你什麼時候進去的?”父親問。 “三點多鐘吧,三點多我回的家。”我推斷道,“具體幾點我忘了,反正差不多就那個時候,不到四點吧。” “嗯,九點……你在裡麵,至少待了五個多小時。”父親判斷。 “是,差不多。”我說。 “以後進去了,趕緊出來。看看表,感受一下時間。”他說。 “嗯。”我有些奇怪,他這次為啥沒有批評我。 “這次的事兒,不完全怨你。”他放下茶杯,認真地說。 “啊?啥意思?”我一臉困惑,回憶著進入領域的任何異常。 “有人在乾擾你。”父親的臉色陰沉下來。 “誰?”我有些沒聽懂。 “有人進過你的房間。”他嚴肅地說,目光如劍。 一瞬間我並未反應過來,還以為是母親帶著師傅進屋修窗戶那種“進過房間”,但是父親極為嚴肅的神情,明擺著事情沒那麼簡單…… 他指的是外人!我的後背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誰?”我緊張起來。 “我已經托歐陽家去調查了。”父親頓了頓,繼續說道:“當時的情況相當危急,最壞的結果,是他們在貓的身體上動了什麼手腳,利用高級的引導和封印法術,把它變成了一個隧道容器。如果真是那樣,你就危險啦!” “這麼嚴重?”我的後背冷汗直冒。 父親點點頭。“這種事情,我還從未聽說過,咱老夏家以外的人能做到。” “當時把貓丟出去,是啥意思?”我問。 “那貓,是結界裡唯一的異物。我那時候來不及多想,丟出去,就等於給他們一個震懾!咱家換窗戶,就是換給那些人看的!”說罷,父親默默長舒了一口氣。 “那可是雙層玻璃啊,你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啊?”我感嘆道。 父親慢悠悠地伸出熊掌一樣的大手,攤開給我看。除了明晃晃的幾枚戒指,手指沒剪指甲,手心紅彤彤的以外,似乎也看不出有什麼端倪。 “那是!老子救兒子,渾身都是勁兒!”他的臉上揚起得意而幸福的笑容,隨後補充道:“現在的你,還看不出什麼。慢慢學吧,以後你慢慢就知道了。” 信息太多,令我啞然,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莫名回想起瓶子中的穩定劑莫名消失大半的事。“他們好像動過我的穩定劑,就在我的抽屜裡。”我匯報道。 父親點點頭,安慰我說:“沒事兒,你那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主要是人身安全。” “他們進過你的書房嗎?”我問。 “諒他們不敢。”父親壓低聲音,“但不代表以後他們不會。” “他們是誰啊?”我又忍不住問。 父親變相地解答了我的問題。“下周,你陪我去趟山裡。這件事兒先不要聲張,也別跟媽媽說,她會擔心。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 那座山的名字叫“半月孤山”,俗稱“月亮山”,若是用無人機俯視就不難看出,它類似一個巨大的月牙形狀,四麵環水,這樣的景致在缺水的月季市周邊實屬難得。 十幾年前,這裡原本被一個大老板包下來種樹,養了許多黑山豬和走地雞,後來因為某些事情,大老板連同山中的植被,將月亮山一同贈予了歐陽氏族。後來,父親帶著我拜訪歐陽家的時候,他們的大家族已經在月亮山定居了許多年了。 歐陽家是玄學行當裡有名的風水師家族,父親說他們屬於雜家,什麼道道兒都懂點兒,平時偶爾會幫一些信得過的大老板看看風水,算算命,有些人甚至還懂點兒復活術的皮毛。 但是這些生意並不是他們真正的立身之本。歐陽家的社會關係非常廣泛,三教九流,各路人等都有,所以消息靈通,充當各個家族乃至行當之間的中間人角色,在穿針引線的過程中做點買賣,投點項目。 “好。”我答應著,心想明天怎麼去西北區,參加小瑜子的事兒。 “跟我講講那隻貓的事。”父親要求道。 我便從撿到小貓開始,進入小貓的精神領域,怎麼在白霧中摸索,遭遇黑色隧道,又被他搭救,和今天上午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訴說了一遍。 “很好啊。這個事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至少證明你有進取心。不過,也有不足。假如我和媽媽沒有及時趕到家,你又會怎麼樣呢?你好好想想,這個代價,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我點點頭,嘴巴發乾,一口喝乾了茶。父親又為我續了一杯。 “其實這件事兒,也是我的失職。”父親不免有些自責地說,“我早該注意到,有人盯上你了。之前,我在家裡設下的領域結界,最近比較忙,沒好好檢查。那天晚上,我又認真檢查了一遍,發現你的方位,有個很細微的破損,不好好看就很難注意到。他們就是順著那裡鉆進來的。現在我已經補上窟窿了,也算是亡羊補牢吧。” “哦,那太好了。”我慶幸道。 “但這也隻是一個精神層麵的保護。我問你,萬一他們動起真格,打破窗戶,竄進來呢?你又該怎麼辦?”父親問。 “我床頭有把匕首。”我平靜地說,實則內心翻江倒海。“正當防衛。” “幼稚!”父親批評道,“如果那樣,你反而把自己置於危險中了。” “那我咋辦?他們都懟到臉上了,我坐以待斃?”我不服氣地反問。 “好好去感受!你周圍的大精神場。遇到事兒,能躲就躲,好漢不吃眼前虧。”父親語重心長地叮囑道,“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撤了,你也可以再感受一下。” “好吧。”我應允道。 此時,門鈴響了。 我走出書房,打算給裝窗戶的師傅找兩個鞋套,領他們上樓。 出門前,父親冷不丁地來了句:“明天去西北區,小心別被人跟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