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市,西北區,午夜十二點,薄霧。 靈間靜的可怕,大腦嗡嗡直叫。 小瑜子直挺挺地坐在箱子裡,麵目猙獰,雙唇緊閉,嘴巴裡發出咯吱咯吱的磨牙聲,瞳孔渙散,眼珠咕溜溜地亂轉。 平頭哥、大爺、我們三人坐在門口的地板上。 平頭哥已經被嚇傻了,他臉色煞白,不敢說話。反而大爺看起來鎮定許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沒有催促他們,而是給足時間。 “我們村兒出過這事兒……”大爺率先開口,神秘兮兮地對小哥耳語道,“剛死的人,遇見貓就會這樣。所以咱大院兒不讓喂貓。”說完,他恐懼地看著我,似乎我就是妖精變的。 “我是來救你們的。”我靈機一動說。 得想個辦法處理這個監控,我想。 小哥和大爺盯著我,滿臉驚懼。 我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小瑜子,“看見了算你們點兒背。這位是來索命的。誰見到她,都不會好過。” 我故意沒把話說全。 留白是最好的解釋。 “那可咋著弄?”大爺語無倫次地哀求道,“救救我們吧,你能救救我們不哇?” “可以,家夥事兒我都帶了。”說著,我打開背包,展示我的器具:兩個桃木盒子,一枚夜光珠,和一把特殊的折扇。 “這是啥?”小哥探頭問,幽幽綠光照在他的臉上。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我一把拉上拉鏈,沒好氣地說:“你隻需要知道,這些東西能救你們的命。” “那就快著弄吧。”大爺迫不及待地問,“我們咋著做?” 我指了指監控。“我做的再多也沒用,她已經藏進去了。” 小哥看了看監控,心虛地問:“啥意思?啥藏進去了?” “看過《貞子》電影麼?”我問。 小哥點點頭,大爺則搖頭。 “那是真事兒改編的。錄像不除掉,你倆早晚得出事兒。” 大爺一聲哀嘆,抓住小哥的袖子,被小哥一肘子甩開。 小哥定了定神。“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你要咋著個弄嘛?”大爺好像不太相信他。 “我跟主任的兒子熟,他能帶我進機房。到時候我讓小趙配合我一下,刪了就行了。”平頭哥信誓旦旦地說,眼神沒有離開過我的下巴,但始終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小子,事到如今,也隻能信我了——我心中竊笑,表情依舊嚴肅。 “反正這個事兒,你自己看著辦,十二個小時之內辦妥,你倆還有救。”我平靜地說。 小哥突然麵露驚懼。“但是那哥們出差了,十二小時回不來啊!” “多久能回來?”我問。 “不知道,得一天吧。明天晚上回來?”小哥看看大爺。 “沒事,晚上回來,趕緊把這事兒辦了。我可以想辦法拖延時間。”我陰沉地透露道,“你有二十四小時。如果晚上辦不完,誰也救不了你。” 大爺狠狠拽住小哥,這次小哥怎麼也甩不開了。 “行!我特麼抬也得把他抬過來!”小哥恨恨地說。 “那你們先去吧,忙自己的事兒吧。記住,今天晚上,好好在房間裡待著,哪也別去!廁所也別去,要尿就尿在房間裡。”我又對大爺說:“等下我辦完事兒會去門口找你。別往窗外看,好好給我閉上眼睛。不然監控刪了,也救不了你。”說完,我又想了想,看看還有哪裡不妥。 大爺連連點頭,立馬把臉別到一邊。 嗯,還是得跟他們說一下,我想。 我指著小瑜子,“等下我得把她引出大院兒。她必須在外麵待一段時間再回來。這樣你們才能有救。”我主動補充道,“放心吧,不會耽誤她的火化儀式。” 他們悻悻離去。 我來到小瑜子麵前。“哼,差不多得了。”我忍俊不禁,敲了敲她的小腦門兒。 她的臉龐立馬平靜下來,無神的大眼睛盯著我,張了張嘴,冷空氣從她的嗓子裡冒出來,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小瑜子剛才的表情很正常,類似睡著的人磨牙。當人進入淺度睡眠或催眠的時候,就可以出現這種現象。本質是潛意識接管麵部表情,僅此而已。如果小瑜子肯控製表情,她完全可以做得到,隻不過為了配合我,她就放任了。 “剛睜眼都這樣。”我從包裡取出兩個盒子,一個是我調製的薄荷味兒穩定劑,兼具熏香功效;另一個是梅花膏。“梅花”是行當裡對“至陰”的雅稱,用於靈魂體感的降溫。臘梅在寒冷的臘月開花,頗有復活師的氣節。 至於夜明珠,也並非傳統的寶石,而是通過復雜的工序,將某些特殊試劑和中藥材融入其中。用法是嵌入逝者的嘴巴,充當活氣閥和舌頭。簡而言之,隻要含著珠子,小瑜子就能開口說話,至於能不能說好,全靠她自己的造化。 折扇是父親送我的誕辰禮,也是“梅花器具”。夏天隻能在室外使用,不能直接對著人扇風,一天最多兩次,不可久用,否則會得病。 這是我偷偷帶出來的,父親不會允許我帶它出門。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把扇子尤為危險。曾經,我就錯用這把扇子凍死了一隻壁虎。我原以為它是冷血動物,誰知…… 我將夜明珠塞到小瑜子的嘴裡,她吃驚地瞪著我。 “沒事兒,含著這個,你就能說話了。”我解釋。 珠子的大小剛好能塞到口腔,卻無法下咽,所以不需要特別提示。 從塞入珠子到開口說話,快的話五分鐘,慢的話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遇到不開竅的,幾天的都有。按照小瑜子玩“動物”的悟性,我打算先等五分鐘,如果還是開不了口,我就沒法征求她的意見了,直接進行下一步流程。 等待的時候,父親正好打來電話。 “喂,爸爸。” “到哪了?” “還在殯儀館。” “我派人去接你了。” “誰啊?” “王小虎。” “他知道路吧?” “他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帶你去北邊一個朋友那。” “好吧,謝謝爸爸。” “嗯,注意安全。” “嗯。” 沒有多餘的話,我們掛斷電話。 這種事兒我早就習慣了。“五通”的辨位能力並不是復活師的專屬,許多道士和陰陽師同樣深諳此道。若是勤加修煉,每個人的身體都藏著一個衛星導航,在我們習慣使用手機定位的今天,殊不知自己就是一個行走的大手機。 “夏,乙,沉!”我掛掉手機,小瑜子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十分滑稽,就像含著大珠子說話的感覺。哦,她本來也就是含著珠子說話昂。 “好好好……”我笑道,“歡迎回來。” “你給我吃的什麼東西啊!”她咿咿呀呀地說。 “這玩意兒是幫你說話的。咱能別鬧了麼,沒時間了。”我有些著急。 “我有的是時間!”她賭氣道。 “哎,咱們現在得趕緊撤。”我看了看表,快一點了,“好了,說正事兒吧。現在是晚上,你最舒服的時候,等下過了淩晨三四點,你可就要開始難受了。我提前預警昂,比你之前夏天去南方旅遊可熱太多了!” 我打開盒子,瞬間一股薄荷清香撲鼻而來。拿錯了,我扣上盒子,打開另一個。“這個,是防曬霜,可以避免暴曬。但我勸你最好離陽光遠點兒。” “剛剛那個好聞誒。”她說。 “哎喲,你還能聞到?可以啊!”我欣喜。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復活者還會有嗅覺!不過想想也是,五感是一個整體,都是相通的,既然小瑜子能看見,能聽見,想必也是能聞見的。 “剛那個是啥呀?”她問。 “那個是穩定劑。”我脫口而出,隨後又解釋道,“幫助你固定在身體裡麵。”我沒說它是香薰,遮味道的,怕她難過。 “哦……” 我站起來伸個懶腰,尷尬地說:“現在,我要問問你的意見。我得把這兩樣東西給你渾身塗一遍。咱就是說,隻塗手腳,臉啊,脖子這些地方也成。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肯定渾身塗一遍,白天你最舒服。” “我都這樣了,你愛咋咋地吧。”她好像並不在意。 “呃,你不介意昂?”我又確認了一下。 “嗯,沒事兒。”她說的很平靜。 我突然意識到,這也是復活者的特性之一:無所謂。 原因有二: 第一,她麵對復活師,就類似於虛弱的病人麵對信得過的醫生。 第二,一個人的情緒和態度基本是由身體決定的。因為身體失去活力,小瑜子的態度就會跟著變得弱勢、無所謂。即便剛進入大精神場的靈魂依舊帶著情緒,但那是慣性使然。隨著時間流逝,靈魂的情緒也會逐漸淡化、消失。 “行,那我就塗了昂。”我下定決心。 我為小瑜子解開笨重的衣褲,好在內襯齊全。 突然意識到,自己忘記帶小瑜子的備用衣服。哎,出門的時候著急叫車,忙中出亂。 我硬著頭皮完成工作,最後為她穿好衣褲。 她饒有興趣的盯著我,“你還挺害羞的。” 我無奈地瞟了她一眼,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出去。目前,小瑜子肯定是沒法走動的,我得背著她,或者抱到車上。上了車,就是勝利! 還是父親想的周到。不然這大晚上,我叫個車,一看地圖定位,八成沒司機肯來。 “我試一下昂,你看看你能動嗎?”我問。 “動不了,我渾身沒勁兒。” “那我背著你。你往前傾,也不行嗎?”我背對著她,半跪下來。 她試著發力。“不行。” “哦。”我站起身。 看來隻能抱著她了。 收拾東西之前,我用扇子對著她的身體扇了九下。這是規矩。 我抱起她,將柔軟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提示道:“門口有個監控,路過的時候,表情弄誇張點,嚇唬他們一下。”隨後,我們大大方方出了靈間。 路過門崗的時候,大爺的房間亮著燈,他整個人蜷縮在被窩裡。 一瞬間,我既想笑,又有些抱歉。等下必須要讓大爺安心,我想。 門外,一個高大壯實的男人雙手插兜,站在一臺打著雙閃的黑色SUV旁邊。虎哥一身黑色西裝,白襯衫,銀鏈子,黑墨鏡,高級黑皮鞋,小平頭。 虎哥是父親老戰友的大兒子,已經跟了我父親十幾年了。當初,虎哥從部隊轉業之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父親在城裡為他找的。後來,虎哥工作不順心,加上那邊的老板出了事兒,幾經輾轉,最終還是來到我父親的公司裡做事。現在,虎哥是公司的保安隊長,同時負責汽車維修的審計工作。 他吃苦能乾,我覺得他骨子裡是個活躍的人,跟外人說話挺多,反倒跟熟人少一些。或許參加工作之後,聊天就變成他的社交工具了吧;亦或者,身為保安隊長,緘默永遠比多嘴顯的寶貴。 “弟弟。”他麵無表情,聲音格外親切。 厚重的自動車門徐徐打開。 “誒,虎哥。大老晚,辛苦您了。”我說。 “客氣。”他笑了一下。 整個SUV的車廂都被騰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做法事用的桃木箱子,可以說是我那個桃木盒子的增大版本,現代貨,沒有花紋。 “放到裡麵嗎?”我問。 “對。”虎哥精乾地拉開箱子。 “委屈你在裡麵待一下。”我對小瑜子說。 “嗯,沒事。”她應道。 “裡麵涼快。”虎哥微笑著跟小瑜子解釋道。 他幫我把小瑜子輕輕放到箱子裡,跟小瑜子點了點頭,恭敬地拉上封蓋。 虎哥掏出車鑰匙,隨之車側腳墊收攏,車門關閉。 “虎哥,麻煩您等我一下昂。” 我回到門崗,敲了敲玻璃,大爺立馬起身,閉著眼睛摸到窗戶跟前。 “大爺,是我。”我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啊今天,嚇到你了。” “沒事沒事沒事。”大爺連聲說,“怎麼樣啦,弄著好了沒有?” “弄著好了。”我學著大爺的家鄉話說道,“大爺,是這樣。今天這個事兒,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就是跟你說的貓那事兒很像。別怕。” “嗯,嗯……”大爺緊緊閉著眼睛,認真傾聽。 “你現在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可以了?” “可以了。” 他睜開眼,見到我,不知為何又嚇了一個激靈。 “不過這個事兒,你不要跟剛剛那個哥們說,他問你什麼,你都別說,我現在跟你說的話,你也不能告訴他。不然,後,果,很,嚴,重。” “好好好……不跟他說,不跟他說。”大爺連忙保證。 “你有沒有換崗?” “啥?”他沒聽懂。 “是不是就你一個人在這裡看門?還有沒有別人,跟你換著工作?” “有兩個人。我是夜班。” “一直是你夜班嗎?” “是嘞。” “哦。” 看來,下次還得晚上來。我心想。 “把你的手機給我,我記一下您電話。”我說。 “好好好。”大爺從褲兜取出老人機,胡亂擺弄了一下,遞給我。 這次手機不在抽屜裡了,跑到褲兜了。隨時準備叫人呢這是。 “保持開機昂。那行,大爺,謝謝您。我就先撤了。” “誒!等一下!”大爺叫住我。 這大概是今晚他嗓門最大的一次了。 他將兜裡的兩百塊錢掏給我,哀求道:“這個錢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看來大爺真心是怕了,但我不忍心白白給他添了這麼多麻煩。 我抽走其中的一百塊,“行了,咱們折中一下。你一百,我一百,就等於咱倆綁在一條船上了。你看,我要是沒事兒,你就沒事兒,對不對?” 他一臉驚惶,努力思考著,腦子似乎還沒轉過來。 我不急不慢地解釋道:“這樣吧。明天,等你睡飽了以後,出去買點桃子,或者啥水果都行,自己吃了,或者分給家裡人都成,這樣就沒事兒了。我呢,明天我也去買點水果,咱倆一起給王母娘娘請安。” 這回他聽明白了,表情放鬆了許多。“幾點去買?” “幾點都成。睡個懶覺,睡飽了再去。” “王母娘娘就會保佑著咱倆啦?” “對,那樣就沒事兒了。現在也沒事兒。”隨後,我臉色立馬又陰沉下來,“但是,剛剛那個小哥有事兒,他必須得刪監控。而且,跟王母娘娘請安這個事兒,我隻帶了你,沒帶他,聽明白了嗎?” “嗯嗯!聽明白了,明白了……”大爺欣喜若狂。 “啥都別跟他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大爺不住地點頭。“好,好……” “嗯,那你快睡吧。關燈睡就行了。這一百塊錢開過光的。你沒有法力,看不見。你關上燈,整個房間都亮堂堂的呢。”我安慰道。 大爺不由分說,滿是殷勤地攙著我,將我送上車,替我關好車門。 此時,他不知道小瑜子就在車裡躺著呢。 虎哥已經將音響調至最低。 啊!是我最喜歡聽的迷幻電子純音樂!深夜聽這個,總能回想起大學,跟一幫子哥們、法哈德老師和拳友、Crush和其他朋友們周五晚上喝酒跳舞的場麵。哎,回不去的青春…… 我半臥在第一排,低溫送暖,芳香縈繞。 虎哥沒有過多言語,隻是靜靜地開車。 一路顛簸,我們上了盤山路。 窗外漆黑一片,迷霧漸濃。 虎哥默默地打開霧燈。 我取出手機羅盤,顯示向北。 從剛剛開始,我就有一種莫名的不安。起初,我以為那是小瑜子的至陰之氣,沒有太在意。但是,這種感覺愈發強烈,漸漸使我脊背發涼,汗毛豎立。 我關掉音樂,開始感受周圍的大精神場。 放空…… 再放空…… 不對!等等…… 好像是一雙眼睛,在窺視我! 對方,似乎在笑? 那感覺,不懷好意。 灰色瞳孔,無比深邃,淩厲如刀。 那感覺,越來越近…… 是誰!我猛然睜眼! 後視鏡,傳來一束刺破濃霧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