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世上什麼事情難,掙錢毋庸諱言,所以攢錢這想法,在改改這裡的聚沙成塔也是憂煩,一塊一角的掙,一天天的露水起來了,慢慢連那一點涼皮都賣不完。她就再提回家,當晚飯或者第二天的早餐。改改明白這涼皮怕是賣不了成了,一時沒了主意。再冷,地裡沒有活,不能就那麼閑著吧。錢等著可攢不起來。要哪一天才能把錢攢好,讓紅軍哥能到處跑。有時他身上的那種能覺出來的憂煩,改改不理解,也不知道怎麼問,就都糾結在未來那臺三輪上。這讓她很著急,心火掛臉上就是泡。 有一陣不見改改,王泰也沒處問誰去。也不至於跑人家,說啥呀。記掛著就能覺出,這會兒也到了辛瑞萍需要紅薯的時節。怎麼著也可以主動些,這人情確實不小了,算師出有名。 他的車在槐穎又被扣過,那會兒先覺得又得去找辛瑞萍,試試把政委——現在兼隊長——的名號抬出來,對方一臉不屑的時候,他提了汽車站賣涼皮的那個女人。無心這句可真管用,那交警把駕照、行駛本給他,還拍著他的肩膀:有事到三大隊尋我來。 王泰膽子就是這樣大起來的,這臺車的私人應用功能繼續被開發。他覺得就是出事也肯定有兜底的。有時他出去拉設備,會先捎一車煤;或者誰家老人入土,棺材也拉。這些不過是貪念的延伸,能改變的是對好多正常的反常理解。變本加厲,他接著把好好的輪胎拆掉買了,換幾條破輪胎,以為別人不知道。白義眼看著他有些被錢繞住了,懸懸的,忍不住說了幾句,可發現他正迷瞪著,血氣方剛的歲數,正理不得。倆人雖說是師徒,也是一同從貨場轉進來的,知道他打架厲害,可能正因為腦子不行才用氣力吧。畢竟別人家孩子,自己說什麼也就幾句話罷了。不過他感覺王泰可能手大,相當缺錢。他不問別人就湊上來說:這慫愛嫖。 遠遠就看見改改的紅頭巾,風吹起來就是一麵旗。王泰停下車,往地中間去,沿著那些剛刨出來的紅薯,改改正蹲在地上繼續往出起。看見王泰過來,她連忙撂下?頭,往這邊來。 王師,你咋來了,回家去吧。 不客氣,差不多又該把紅薯給辛姐捎去了,順路過來,正好你刨了這麼多。 是啊,我咋就想不起來呢,對對對,你看今天怕是遲了吧,都後晌了。 那你看,我都行,今兒不行改天,反正那兒時常去。 嗯,你能等我一會兒不,我回去。 行,我先往地頭拎吧。沒等拒絕,說著話王泰就開始往筐裡拾紅薯。 沒多大工夫,改改回來的時候,跟著辛忠厚還有幾個人,一人手裡拿著兩個筐。她攔住王泰,還遞上一盒沒拆封的煙:王師,有人拾,要是今兒去明兒能回來不? 行,貨就在市裡,明兒我裝上就回來了。 那我能不能跟著去,看一下我姐。 那怎麼不行呢。王泰一時有些激動,覺得今天來的時候大約就會這樣,所以他才會來。不過幾百斤紅薯,大家一人沒幾筐就倒在地頭,幾下又裝到了卡車上,天色漸晚時,改改坐在副駕駛上,太陽在西麵不再刺眼,往上一直到身後,藍色漸漸深到了黑,浮在裡麵灰白色的煙塵混沌在那種仍舊無法澄澈的夜色裡。很久沒在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空間裡,她有些期待這樣移動到汽車站,像是再一次漫無目的的漂流。家裡和去做生意那些段落中,她沒有想過歇息,或者獨處時的情形。坐在車上,不知要開多久,那種感覺清晰而遙遠。這就是往回走了,一片樹葉的逆風,滿山的葉子繼續落著,瞬間就被裹挾著遁於風聲。此時,她想到離開那時的自己,還有安靜成寂寞的山裡,一想到黑旦他們,心裡一沉,他們麵目是有些模糊了。那隻苫布下的鳥,在眼前撲麵而來的星鬥中,又回到了腦子裡的籠中。改改合上眼,想起自己很久沒紮進土裡。 這是去乾什麼都不要緊,是和改改去,得償所願的王泰反倒緊張。迷戀一個人的過程是上癮,就現在這樣,切近到鬥室般的局促中,不知說些什麼,自己問自己因為什麼如此,把這個他人看來普通的農婦想象成非同尋常的女人。那些在自身裡膨脹的感受,是那麼強大,足夠把自己的經驗剔除為空白然後進一步修正,而且動機與過程個人難以控製。就是有,尋覓不得的時候,現在緊張是因為獲得某種機會的興奮。他不停的點煙,一根接一根。 王師,我給你點,你看我也不會乾啥。說著,改改拿過煙和打火機,像點香那樣點著,遞了過去。那是點不著的,試了幾次都不行。王泰笑了:算了,我自己點吧。 哎哎,王師,你咋就能點著麼? 煙要抽著點,才能著。 哦,是。改改把煙夾在唇間,火苗閃處,她真的嘬了一口,然後翻江倒海的咳了起來,像是要吐,還掙紮著把點著的煙遞給王泰。車停在路邊,改改下車捶著自己的胸口,咳得眼淚都下來了。天已經黑透了,王泰看著那模糊的身影,伸手拍著改改的背。隔著衣服,那種如願之前的激動,讓他有些戰栗,塬上的北風吹過一樣。他想離她更近,覺得夜色還不夠濃,心虛得沒有作為可以繼續。 王師,這煙,唉,是啥啊這麼難受,看你吃的香。改改上氣不接下氣,掙吧著算緩了過來。她不介意王泰拍著自己的後背,隻是拿手擦著嗆出的眼淚。王泰自己都拍得不好再繼續了,便上車拿了條毛巾下來,遞給她。 你可能是真咽下去,又沒抽過就嗆著了,沒事兒。他在她的對麵,能看清她那被他想象得更好的容貌,不是街邊等人來吃涼皮的人,不是推著丈夫在溏土裡看景的老婆,不是抱著孩子吃奶時衣服濕透了的母親,更不是眼睛裡一直閃著驚恐的女子。從那時到現在,自己還是自己,怎麼她不是曾經的那個她了呢。 覺察不到對麵心煩意亂的改改,遠遠看著燈火鋪就的槐穎,一點興奮也消失了。她身子向前探著,似在辨識自己是否真的來過這裡:王師,一會兒過不過汽車站,我姐家離得不遠。 哦,過,肯定過。王泰身體裡的那個自己覺得失落,這可貴的時光,像路一樣過去了,什麼都沒留下。連拍過她的手一點記憶都沒有了。一廂情願連隔靴搔癢都不如。 汽車站已經是另一個樣子,變得更氣派了,晚上隻有建築頂上亮著“槐穎”兩個字,曾經可以過夜的候車室裡黑洞洞的。站前廣場上的夜晚,兩側還有幾家還做生意的門臉兒。改改覺得除了那兩字的形製沒變,什麼都不一樣了。翻天覆地,她忽然有些想娃,盡管圓圓總是跟著奶奶,這會兒覺出離得老遠。 聽見敲門聲的時候,辛瑞萍嚇了一跳。寡婦門前不能惹是非,這麼晚了該能有誰上門。聽見是改改的聲兒,她連拖鞋都甩掉了一隻,趕緊開門。拉住改改的時候,王泰在邊上站著,又驚了她一下:哎呀王師,這二半夜了以為咋了呢,快快快進來。 不了,辛姐,我先走,明早過來再卸紅薯吧,今兒太晚了。王泰堅持著沒有進去。 那天晚上,改改有說不完的話都沒說完,累得迷迷瞪瞪,慢慢聽不見辛瑞萍在說什麼。她睡著了以後還在繼續想,自己是怎麼就從地裡到了姐的家,紅薯又被拉走了,該怎麼辦……天還沒亮,她就習慣性的起身。辛瑞萍可能是累著了,沒有醒來。姐家裡什麼都沒變,三輪還是那個三輪。改改灑掃停當,同時備好了兩人的早飯。看來天氣是冷了,姐灶房裡那些做涼皮的東西都收起來了。 辛瑞萍起來坐在那兒,知道改改乾活的能力,就那麼看著,想象娘家每天讓這個女子操持得多利索。那兩碗稀飯三個蒸饃裡,熱氣騰騰暖和著人。改改又黑不少,按說這歲數不能有皺紋,那種因為疲勞自然掛相的神色她自己也不知道。 改,不敢把身子累垮了,要歇呢,你要是有個啥咋辦麼。 沒事,就是有些勞心,一想就停不下來。 咋了麼,可想弄啥麼?好好的不敢勞著了,姐跟你說實話呢。 姐,你不知道,我哥一天就是那一點地方,跑不開麼,想給他攢錢買個三輪。 多錢?我掏。辛瑞萍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 姐,不,要是自己買不下,就不買了。改改這句話掛著霜送過來,辛瑞萍差點不知道怎麼坐下了。她看著碗裡的飯,吃不下去,拉著改改的手,不知道該據需說些啥。幾年間,那個盤桓在候車室裡外的女娃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一個殘疾人的妻子,全家的支柱。她平日裡喜憂的定義,來自遠在垣丘的娘家和更遠處的兒子。所有記掛著的理想,都是這個不知何處而來的人成就為現實。所以她的話,每一個字都有意義。 那些紅薯卸完安置好就該吃午飯了,辛瑞萍怎麼都不肯——也舍不得——讓他們走,無論如何都要下館子,不出攤了,而改改堅持著要讓她去出攤,說要去看看。這心思不言自明——家裡紅薯多得是,她冬天不能賣涼皮,可不能不攢錢。辛瑞萍沒辦法,隻得跟王泰連聲抱歉著,拾掇三輪準備往汽車站去。 現在的攤位在汽車站廣場兩側,還是各色軟質棚頂,大小一樣,看起來規整許多。辛瑞萍的檔口前是個汽油桶改的爐子,比起夏天的涼皮好伺候得多。冬日裡,這生意掙不掙錢的,人起碼不會凍著。改改先好好看了看這爐子,摸來摸去的。旁邊攤位的人這時便有人認出了她,多少有些驚訝。 老辛,這是那年那女子不? 是麼,現在是我弟媳婦,娃都有咧。 哎,你看你看,說啥好,這就是命。 他們都拿過吃食給改改,改改和當初不一樣的是有了笑容,會感謝他們,再多的話就說不上。他們看著黑胖了許多的改改,回想起當年這裡,感到自己也老了。沒辦法,還是在這裡指望著不歇的腳步謀生,循環無窮無盡。半張報紙,幾根柴火,一縷藍煙,放進去的紅薯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就滾燙香甜。改改拿起一個掰開,吹著就吃了起來。王泰遠遠的在車裡看著她們,汽車站頂上“槐穎”兩個字,想不起來當初這裡的樣子,而那個賣麵的一看就覺得吃過。那個臊子那個湯,還有麵條的口感又能記起來了。他再看看改改,為什麼覺得看見她的時候,到現在也在變,入眼的舒適又沒有原因。 回去路上,改改能熟練的給王泰點好煙遞上去,就是沒什麼話。改改的心事不難猜,王泰知道很快就會在街上看見她烤紅薯,而許多技術細節她目前肯定完成不了,比如到哪兒去弄個汽油桶好糊成烤爐。人在意誰了,就會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 第二天早飯時一說,可以預料的是誰也沒有理由反對。這事兒比賣涼皮好,自己地裡的紅薯要吃不完的話,爛了也是爛了。先是得有個地方,再就要有爐子,煤啊秤的還好說。不過改改說先是要弄個三輪車。從村上到公路上,拎著紅薯才能拿多少。接著就是個大下坡,也劃不來那一塊錢,乾脆就買個舊三輪能一路遛下去,回來上坡時紅薯賣了推著就輕省。辛忠厚連連點頭,磕了煙袋就出去了。 枯枝微微顫著,今兒風不大。改改不知該做點什麼,就進屋拽出輪椅,回去攙起辛紅軍。她挖紅薯,他曬太陽。她不知道,在意她的人見不得她辛苦。 紅薯最好種而不養人,吃多了要泛胃酸。饑饉的時候吃多了傷人,而且恢復不了。現在種它也就是占個農時,吃也吃不了,賣也沒價值。垣丘城裡不長紅薯,他們要麼買或鄉裡親戚給,沒有個烤著吃的招兒,隻能到街上買了解饞。這行當古時就有,每年應季時城裡總會有那股帶著煙火氣的香甜。改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烤紅薯,就覺得不能耽誤了攢錢。 天都擦黑了,院門一響,辛忠厚才回來。他開圓了大門,回身推進來一輛三輪,改改這才知道公公這一天乾啥去了。她馬上就騎上去,在院裡隻朝一個方向拐,差點撞到墻上去。盡管還沒有爐子,不知道去哪裡賣,三輪車一落實就算是上路了。辛紅軍和圓圓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麵,一星一點的,雪就落了下來。改改還在院子裡騎著,哈出的熱氣融化著漸漸密集的雪花。 光有三輪沒用,更難的是汽油桶。這是個金貴的東西,得花錢買再找人去糊爐膛。不求人也不行了,辛忠厚去村長家,指望著給想個辦法。看對誰了,估計這事兒對人家不是啥。辛忠厚走了以後,村長就騎著摩托就走了。有空汽油桶的地方離這裡也沒多遠,加油站裡有的是,看怎麼拉回來。還沒到公路上,那輛他熟悉的卡車就出現了。王泰在他跟前停下,搖下玻璃,先撂過來一根煙。 哎呀王師,你現在跟我村上人一樣,咋樣,給你置一院住下算了。村長揶揄著他,抬眼就看見個汽油桶在車廂上拴著。 行啊,我來了你他媽還怎麼當村長啊。 這啥?是紅薯爐子吧? 就是,你肯定還知道我給誰家拉的,幫人要幫到底。 兄弟,你這人,有時我真就不懂。村長搖搖頭,調轉車頭回村裡去。他沒有回家,徑直到了改改門前。 那天辛家照例請這二位喝一頓。王泰的意思是把爐子看一下,不要卸車,商量著在哪裡支攤子,不要來回搬。村長乜斜著打量了一下他,說乾脆先吃飯吧,然後拉著王泰進了屋。那他都說了誰還能駁了麵子,辛忠厚馬上就去殺雞。改改喜歡家裡熱鬧,馬上進去給倒水,老太太趕著去小賣部買酒。雞得燉一會兒,炒幾個雞蛋,調盆蘿卜絲,弄些蔥把豆腐一拌,還有炒熟的花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馬上就是個席麵。辛紅軍更喜歡和這二位續上酒,顯得很興奮。 改改看見他高興了,就想著再弄些菜,能佐酒的肉菜。 咱喝這酒不白喝哦,來來,慢慢整。村長心安理得的端起杯子,王泰有些不大明白。本來計劃好的事遇上了她,感覺有些膈應而又覺得隻能聽著。村長跟他碰了一杯,說的話有些言外之意:啥事情不要急,還要想辦法呢,忙忙叨叨把啥都耽誤了。 王泰沒有看他,繼續喝酒,等著他的下文。剛進門的時候村長就看見那三輪,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就知道自己看別人怎麼做生意的。按他意思這爐子就直接擱在三輪上,去城裡走街串巷的賣,比起找個地方不光蹲點少很多麻煩,生意還能更好。城裡每年都有推著三輪賣菜收破爛的,也有烤紅薯的。王泰一聽笑了,一挑大拇指:你可以你可以。 車子可蹬不上坡,咋回來呢?辛忠厚看著村長,又看看改改。 叔你糊塗咧?不回來麼,把紅薯拿下去不就完了,給個三輪尋個地方還不容易麼。他看看王泰。 對,那不是個事兒,不過總不能提著紅薯去城裡吧? 改改,我怕你不會騎自行車? 不會,能學。 你還就得學了,隨時到我屋,把那舊自行車推到麥場去,學去。 事不宜遲,他們還在喝酒的時候,改改已經到了村長家,說是要推個車子學去。村長老婆問清楚了馬上就領著她推出來一輛落滿灰塵的自行車:你不急,我把氣打上,能用你就用,再嫑推回來了,沒人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