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司狗 街頭小子 舊人類(1 / 1)

2177年,新世界第13區——新巴達維亞   李洵瘋了。   他今年24歲,一年前從巴達維亞大學畢業,原供職於黑水集團分公司廣告業務部。   名牌學校,T0跨區企業,他本應是這麵積有著四個舊美國大小的新巴達維亞每個年輕人羨慕的對象。   可現在他被辭退了,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令他絕望的是:他似乎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一段完全不屬於他的人生經歷突然如洪水般帶著尖銳的碎片和粗糙的石礫擠入他的大腦。   他的大腦劇烈疼痛,那種感覺就像是腦袋內部有一隻老鼠正在啃咬自己,而外部同時有一根電鉆從他的太陽穴鉆入。   每當他試圖集中精神,腦子裡閃爍的畫麵就如同時在觀看戀愛電影和限製級恐怖片一樣,每一幀都互相交疊,彼此抗拒。   黑色的棺木,血色的天空,各種難以言狀的怪物,各式槍械和冷兵器,禁忌的神秘學知識,一場又一場的戰鬥記憶從他的大腦閃現,像是洗撲克牌一樣一張張插入了自己過往平凡生活的點點滴滴。   孤獨、恐懼、疼痛、狂躁、挫敗、絕望。   他一次又一次地洗澡,可馬上汗水又打濕他的白色襯衫,當他閉上眼睛,視野裡卻出現一隻血色的眼睛,整個房間在他的視野裡變形,墻上的手提包變成人頭朝他獰笑,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可是大腦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價值不菲的黑色領帶死死套住脖子,他無法呼吸,又手忙腳亂無法正常解開,最後隻能用蠻力扯開扔到一邊。   最後他開始失憶,兩條人生鏈條交纏在一起死死絞住不放,最後同時斷裂破碎,無論是初入社會的那個李洵還是和各種異常現象搏殺的李洵都不再完整,兩條人生軌跡殘餘的片段如兩股融化的鐵水一樣匯聚在一起,凝固成一個混亂又牢不可破的整體。   現在的李洵去做精神鑒定,整個新世界16個大區的心理醫生都能給他開個精神病證明,順便把他開除新人類籍貫,歸入到舊世界特殊障礙人士當中。在這個時代,舊人類這個詞匯本身具有一種侮辱性含義。   一旦被診斷有精神疾病,那麼他將被永遠禁止連入賽博網絡空間,這樣一來工作機會就少了百分之八十,剩下那百分之二十的工作很可能也不會歡迎一個因頭痛癥而間續喪失勞動能力的人。   他實在無法再忍受劇烈的頭痛和灰暗的前途。   最後他決定自殺,結束自己的痛苦。   李洵清點出家裡的積蓄,一共是三十萬信用點,他把錢裝入一個手提箱中,攔了一輛“卡拉荷”出租車,對著屏幕裡朝他微笑的人工智能說:   “舊甘比爾火車站,K1段”   甘比爾火車站附近的一段鐵路,這是他這早就選好的地方,這裡原本是舊世界印度尼西亞的一個車站,交通便利風景宜人,後來宋氏集團以開發旅遊項目的名義把整個車站連帶地基運上了空間站,這在當時被視為財團對新世界政府的武力展示。   李洵選擇在這裡臥軌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裡風景相當優美,車站K1段初始2500米的鐵軌兩旁種有綠植,新世界極度缺少植物,尤其是下城13-16這四個大區,大麵積的綠植是相當奢侈的景觀;二是因為他已經完全搞不清自己是誰了,如果他是那個曾在各種高危災害中活下來的瘋子,那麼常規的車輛撞擊很可能無法確保一擊斃命,臥軌是比較保險的辦法。   但今天超乎他預料的事似乎還遠遠不止這些,當他把手提箱順著墻扔過去,自己翻墻而過時,他發現最佳觀景點的鐵軌上已經躺了兩個人。   李洵把手提箱端正地放到鐵軌上,自己則躺在二人中間。   “所以,你們這是鬧哪樣啊?”李洵無語地看著自己左右兩邊並排躺著鐵軌上的人問道。   李洵的左側是一個油腔滑調的金發牛仔,標準的街頭小子打扮,他正嚷嚷著臨死還能遇到伴,那可真是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陽,實在是緣分匪淺之類的垃圾話。   牛仔看到李洵時有些吃驚:“在下錢大金,我來這是...靠老兄你身上的不是黑水公司製服嗎?你這樣的闊佬為什麼來這兒?”   李洵本來想說很多,被辭退的工作,壓抑的生活,灰暗的前景,精神疾病,兩段交錯的人生,腦海裡的恐怖影像,但所有詞匯都卡在了嘴邊。   李洵搖了搖頭:“我雖然是個公司員工,但我一生沒做過什麼壞事——如果設計程序騙別人多點擊兩秒廣告不算壞事的話。我隻是有點累了。你們呢,你們為什麼來這裡?”   躺在李洵右側的女孩看上去年紀大約二十歲出頭,上身白色襯衣,下身是一條牛仔褲,身材高挑,黑色單馬尾顯得相當乾練,長著白凈好看的東方麵孔。   當李洵試圖看向女孩的眼睛時,他愣住了。   女孩指了指自己的黑色瞳孔,無奈地笑了笑:“這就是我為什麼來這裡臥軌,我是一個舊人類。”   “我叫深津凜子,中夏巴蜀人,從小不知道父母是誰,當地誌願抗災旅的叔叔阿姨們從災難現場把我挖了出來,他們收養了我,供我讀書,我好不容易考上了新世界的巴達維亞大學......”   女孩捂住臉,聲音顫抖著說道:“你們知道在舊世界的工人家庭供一個孩子讀書,考進這座空間站有多麼不容易嗎?”   “可等到我來到新世界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辦法連入賽博網絡空間的,舊人類的大腦沒辦法適應如此強烈的眩暈感。我每隔十分鐘退出賽博空間休息一次,然後再回去上課,我堅持了三年。”   李洵出聲問:“巴達維亞有一個各大學聯合總排名,你前三個學年的總排名是多少?”   “第二。”   李洵和牛仔驚駭地對視了一眼,對這個叫深津凜子的女孩肅然起敬。   “我堅持了三年,然後校方告訴我,他們隻提供辦公場所在賽博網絡空間的線上工作。”   牛仔嘖了一聲:“你可真是上了大當了,老姐,你知道我住在什麼地方嗎?日本街,別名性偶街。”   “那地方有一小半都是你這樣的舊人類大妞,您猜怎麼著?全巴達維亞都找不著學歷這麼高的街區!   新世界政府在一開始會跟你許諾:隻要完成學業就給舊人類頒授學位,一點點把你在舊世界流血流汗的父母的積蓄騙到手,然後在最後一個學年用高強度的賽博空間課程逼你退學,如果你咬牙堅持下來就會直接跟你攤牌,說不提供非線上崗位。   那些小年輕剛上大學時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條條大路通羅馬,最後等真正走向現實才發現羅馬的地址原來在性偶街。”   “操,操!”凜子憤怒地用布滿青筋的手拍打著鐵軌,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我實在是沒有臉回去見叔叔阿姨們,我也不出賣自己的身體......我想,我都已經忍受了這麼多苦了,我至少可以選一個尊嚴的死法吧!”   李洵遞給她一包紙巾,而錢大金則枕著雙臂若有所思地起身望向天空中的景觀投影,太陽正從地平線升起,盡管原本應該占據視野是巨大的地球。   錢大金忽然說:“老兄,聽了你們二位的話,我突然不想死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是好人。”   李洵和凜子同時發出一聲嗤笑。   錢大金一臉認真的坐起身,朝二人訴說道:“聽我說,在決定臥軌之前我想了很多,可是我始終想不通一點:為什麼躺在鐵條鐵軌上的不是那些該死的新世界官員、財閥、主管、流氓,而是三個沒犯過任何罪行的人!”   李洵和凜子收起笑容,坐起身。   “在我四歲的時候,街頭的孩子們拿到了一批塑料玩具槍,他們學著街頭上黑幫們的樣子咆哮著彼此射擊,而我卻沒有扣動扳機的勇氣——在那之後我就成了被霸淩的對象。   你知道嗎?自那以後的每一個夜晚我都痛恨自己,為什麼當時的我不敢去拿起那該死的玩具槍,直到幾年後的一天,我對準那個曾經帶頭霸淩我的人——他已經如願加入了黑幫,正在強迫一群孩子們吸毒,於是我扣下了扳機,子彈射穿了那個的喉嚨,你知道夏天的血液凝固的有多快嗎?   那天之後我回心轉意了,我想:也許反而是小時候的我更加聰明。”   李洵問:“為什麼?”   “因為敬畏。”   “那個混賬的屍體就像是黑洞一樣吸引著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它向我揭示了一種可能性,用卑劣去解決問題的可能性,簡單、快捷、永除後患,代價就是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他這樣。從前的我有敬畏之心,因為我知道在下城區的街頭,通往良善的路每隔十米就有一個收費站,而墮落的路則一路向下暢通無阻。我懂得敬畏,所以我活到了現在——”   “但是現在,我怎麼感覺好像這把槍又回到了我的手上,他正質問著我——”   錢大金把頭緊緊地貼在鐵軌上,朝二人笑著:“這一次,要不要扣下扳機?”   “二位,我們不能死在這裡,我們還沒試著當過壞人呢。”   李洵和深津凜子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令自己毛骨悚然,陰沉、熱烈、渴望,而最令李洵驚懼的是:在凜子的視野中,自己一定也是這樣。   憤怒的火焰在三人的眼睛裡燃燒,李洵伸出右手,錢大金也跟著把手搭上,然後是深津凜子,三個人的手死死地交疊在一起。   錢大金大笑著說道:“這就對了!我們可不能死在這兒,我們會乾出一番大事業的,我們會成為降臨在天空城的耶穌。”   深津凜子道:“總有一天,我會把公司的老大綁到這跟鐵軌上。”   看著二人釋然的樣子,李洵突然間不那麼在乎自己的過去了,因為他此時此刻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叫李洵,是冥冥眾生的一員,在財閥眼裡和廢品沒什麼兩樣。他有兩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但有著過命的交情。   他二十四歲,有著金手指一樣豐富的戰鬥經驗,正是對公司報仇的好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