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元年五月。 入滇的孫可望頒發詔令: “令招撫百姓回家務業,不足者借給牛種”,同時宣布“將雲南府屬軍民田地分為營莊,各設管莊一人”。 這就是營莊製的開始。 所謂“營莊”隻是當時的俗稱,正式稱呼是“皇莊”,其出產則為“皇糧”。 具體做法是通過大西軍所掌握的全部土地,不分軍田、民田,全部作為營莊。 營莊由大西軍派出的管莊管理,營莊內所出產的所有物資,連田裡的稻草、山上的柴禾,全都冠上“皇”字,稱為“皇草、皇柴”。 這位“皇”,不是大明皇帝,也不是大西皇帝,而是一個叫做“大明天王”的虛擬存在。 大明(大西)統治下的所有田土,都屬於這位大明天王。 實際上,就是一種公有製方式。 孫可望通過“大明天王”這個名號,忽悠過所有人,把“天王”名下土地的使用權控製在自己手上。 執掌過權力的人都知道: 所有權不是真正的權力,擁有使用權才是真正的權力。 “大義、委任狀”隻能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而真正的權力,是在於有多少人肯聽你的話,以及你能調動多少資源。 後世有一位美男子說過: “我不依靠他們,我要依靠誰啊?我這個軍機大臣,要是沒有他們撐著,那就是個屁。”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調動的人和資源越多,權力越大。 而支持孫可望行使這些權力的,除了身後那群換了身明軍服飾的大西軍,以及明朝的大義名分外,最重要的,就是雲南眾多百姓的支持。 當時眾多私有土地中,最大一部分就是原來的“沐氏勛莊”。 沐氏勛莊的“莊田”占雲南土地三分之一以上,控製的軍隊屯田占43%,餘下田土又為土司和寺院占有。 因此孫可望將大量私有土地收為營莊,隨後“分據民田”、“田畝分莊、委官管理”……“民以無田為慶”。 也就是說,以前的百姓連田都沒得耕,幾乎所有的田土全都被沐家、寺院、土司給占了。 現在孫可望把所有土地統一收集起來,包括地主的地,寺廟的地,土司的地,沐家的地,軍隊屯田的地,全部分給百姓耕作,按收成來分,百姓自然歡雀鼓舞。 在營莊製度下,大西軍並不參與、組織集體生產,而是照常以小農個體的方式自行生產。 但營莊內的耕作、收獲,都有大西軍派出的管莊“踏看田地所出”、“征輸運省”,營莊所出產的“皇糧”不準私自收獲,連“皇草皇柴”也是屬於“大明天王”的。 如果發現有私自使用的,就算隻使用一束草,都是“或斬或杖”。 大體來說,就是除了維持百姓基本的生存需求和再生產外,其餘所有的剩餘物資,全部上繳給“天王”。 這種“僅給百姓基本的生存物資”的製度在當時大受底層百姓歡迎! 因為在大西軍的這種土地製度下,百姓尚且能活下去;而在大西軍入滇之前,雲南百姓連活下去都難。 在秦王孫可望主持的土地改製下,營莊製主要分為三種模式,分別是“軍屯”、“條鞭半征”、“四六同分”。 其中影響範圍最大的、最受百姓支持,但也最受士紳痛恨的,就是“四六同分”製。 甚至導致秦晉二王內訌的原因之一,就是“四六同分”製。 在“四六同分”營莊製管理下,耕種、收成由營莊監督。 五成歸耕種者(佃農),剩餘五成歸“大明天王”,再由“大明天王”從自己的收成中分出一成,給土地的所有者(即地主、寺廟、沐家等)。 稱為“官四民六”。 這項土地政策,大西軍承認“田主”有權享受土地收益,但“田主”的收益卻是由大西軍分給。 類似一份分紅。 大西軍實際上是繞過了地主這個中間階層,直接跟耕種者對接,減少了征收的中間環節,同時對地主階級也沒有趕盡殺絕。 而是從大西軍的收益中,分出一部分收益給他們,以減少地主的反抗,緩和農民——地主——朝廷三方的矛盾。 一方麵是承認土地私有,另一方麵又是對這種權力實行限製與剝奪。 並且在表麵上,這種改革方式,隻是限製了地主的利益。 但本質上,是限製了地主對土地上佃農們的控製。 以及剝奪了地主在基層的話語權。 地主通過土地控製佃農的生產資料,讓佃農離不開地主,從而達到控製佃農人身的目的。 而控製了絕大多數佃農的地主,自然在基層裡,說什麼就是什麼。 說大西好,自家的佃農們就會一起說大西好;說大清對,那控製下的佃農們也自然會說大清對。 跟地主的利益一致,形成利益共同體。 也就是在實際上,佃農,已經成為地主的私有財產。 地主有了錢,有了人,有了話語權,就相當於有了武裝力量,有了對抗朝廷的“權力”。 有了這種“權力”,在“縣官不下鄉”的廣大農村地區,地主士紳就是“土皇帝”。 既然是“土皇帝”,那麼就是想乾嘛就乾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好處自家拿,罵名朝廷背。 隱藏在土地背後的“權力”,才是永歷朝舊官紳們最看重的。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而孫可望斷了地主士紳的“財路”、給百姓活路的做法,令永歷朝的士紳們,極度痛恨孫可望。 因此,他們想到了拉攏原本就與秦王有隙的晉王李定國。 名義上很好聽,就是孫可望“僭越,不敬皇帝”。 其實,皇帝隻是一塊牌子罷了。 而晉王在政治上的“質樸如初”,讓官僚集團們找到利用的空間,最終造成秦晉內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晉王李定國所代表的,是舊士紳的地主勢力,而秦王孫可望代表的,是底層百姓。 此次內訌,擁有官紳地主支持的晉王大獲全勝,秦王敗逃。 隨後,秦王孫可望投靠清廷的錯誤做法,更是讓舊士紳、地主們找到攻擊“營莊製”的理由: 大家快來看,孫可望居然去投靠滿清,他果然是壞人。 既然是壞人,那麼他施行的製度,肯定是壞製度,我們要推翻他! 於是,以西南一隅,支撐永歷朝十幾萬大軍、對抗清廷十餘年、甚至是支持李定國將軍取得“兩蹶名王”歷史戰績的“營莊製”,被大明官僚們聯合推翻。 重新恢復“大明舊製”。 這次內訌,永歷皇帝獲得實權、晉王獲得聲望、士紳地主獲得利益,皆大歡喜。 受傷害的,隻是剛有幾日飽飯吃的生民罷了。 十五個月後,昆明城破,清兵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