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從小就一直為自己家感到光榮,為自己穿著露腳趾頭的布鞋而自豪。他總認為,像他們這些窮孩子,冬天穿著大檔棉褲和露肚皮的破棉襖,被凍得手腳上長滿凍瘡才是美,那些穿著新棉花套的那種貼身型棉襖棉褲細皮嫩肉的人都是可惡的寄生蟲,見了必須呸呸呸唾上三口才不晦氣。 所以,當他剛到師院看到有的同學竟然穿著闊腿褲、小夾克,有的還燙著卷發時,他覺得這些同學簡直與流氓無異。當他走進宿舍時,他看到一位叫王相紅的同學竟然穿著牛皮鞋,走起來發出小鬼子進村一樣的聲響更是可惡至極。 這些思想觀念,整整左右了宋明半輩子。二十多年後,當宋明也盡力克製著自己穿上西裝去參加同學會時,這些當年被他看成流氓的同學,大都成了一方諸侯般的人物,當年那位穿牛皮鞋的王相紅同學也已成了縣長,而他,還在他老家的那所學校當教師。 那時當他連背帶拖地帶著這些東西去上學時,他根本沒有覺得這些能談得上什麼艱苦,相反,這些物什實實在在讓他有點大富豪的感覺。 一路上他像屎克朗滾糞球一樣小心翼翼的護著,隻怕被偷被搶或弄丟了。那時過大年才會蒸兩大簸籮黃麵窩頭,神仙上供的糕點和走親戚的禮品才舍得用白麵,蒸好後裝在柳鬥籃裡高高掛在梁頭上,嚴防像宋明這樣的淘氣包偷吃。 他當然是吃了也是死不承認的,因為他隻是從籃子縫裡扣了幾塊打了打牙祭,跟老鼠啃的沒什麼兩樣。但爺爺總能一眼看透,看著他似嗔非怒地說,咱家這隻兩條腿的小老鼠可真長本事,都會搬凳子摞椅子上天入地了。 那天他背包裡的饃已經是在玉米麵裡混加了差不多一半的白麵,他隨時可以掏出一整個饃來大快朵頤。那時香油是全家一年才吃一小瓶,平時奶奶要下很大決心,才會用筷子頭在瓶中不無誇張地用力蘸一蘸,再用力往湯鍋裡甩幾下,好像用力越大那香油就能變得越多似的。而他的那瓶老鹹菜裡加的香油,已夠得上過集會招待一回親戚了。 學校每月發的補貼,還能讓他在端午和中秋這樣的節日裡買個棕子或月餅嘗嘗。細細品味一下那糯米細膩微甜軟綿黏牙的感覺,欣賞欣賞那月餅中紅的綠的桔絲,摳出小塊晶瑩的冰糖拿在手中慢慢的舔。 那鉆石一樣折射著夢幻光芒的糖塊,總能讓他想起放羊時躺在草地上仰望著讓他沉迷向往的藍天白雲。這種甜味不同於他們集市上邊做邊買的細長的牛筋拽糖,用鮮艷的色彩來掩蓋摻雜稀釋的甜味。也不同於碎鹽粒一般的糖精,一瓶水放進米粒大的一顆就夠濃甜了,但那種甜味就像宋明多年後和王家三朵金花中的小妹小白羊的那一次,濃烈的刺激一下便索然無味了。 就如後來方晴半夜裡吧吧地吃著宋明給她買的豬頭肉時說的那樣,每當吃著這些美味時都會覺得心中充滿力量,生活充滿希望。是的,一個能把節日過得如此執著,能把食物做得如此精致的民族,怎麼可能不興盛呢? 方晴甚至把吃當成了她的信仰。宋明是在一次學校組織的清理河道淤泥的義務勞動中,第一次見到豐姿綽約如同仙女一般的方晴的。 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心中無比神聖高雅一塵不染的仙女竟然那麼愛吃,從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食到大魚大肉大骨頭,她都能吃得兩眼放光滿嘴流油。為此,方晴還不惜和宋明狡辯一通: 你說咱這個民族到底信仰什麼?不是什麼天神,不是什麼高大的理想,老百姓哪個真正關心這些?她們千百年來祖祖輩輩最關心的就是一個字,吃。吃飽,吃好,吃得精致,吃得豐盛,吃得花樣百出,吃得精妙絕倫。 方晴抹抹嘴上的油繼續說。 在咱中國,要說一塊蘿卜有一百種做法可能算不上誇張,說能把蘿卜做出羊肉的味道也絕非虛言。飛禽走獸自然一樣不落,草木金石也難逃紅舌白齒,甚至連貓尿鴿糞都要反復品嘗。 那個什麼第一個吃螃蟹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在咱們萬物皆可食毒藥嘗幾口的先人麵前,哪還有臉稱什麼勇士英雄?當他們在猶豫這個螃蟹能不能吃時,換成咱老祖先,早就把那螃蟹的祖宗十八代快吃盡了。 咱們是出不了達爾文和法布爾的,咱們隻能出李時珍和大廚師。因為咱們要是看到什麼新奇物種,腦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家夥好不好吃。 哈哈,宋明被方晴的奇談怪論逗笑了。 看看,你把我喂飽了,我才有心給你講笑話。我要餓著肚子,哪有這心思?百姓們的追求也就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其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女人們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男人們當兵為吃糧沒糧不認娘。土匪們喊得震天響的號子是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富豪貴族們享用的是鐘鳴鼎食,就算是帝王也要用吃來確認他的無上尊貴,一桌子聞一桌子看,一桌子隨意挑兩片。 想想也是,宋明說,你看,咱們過年吃餃子吃年糕,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吃粽子…… 中秋吃月餅,臘月吃臘八粥,娶媳婦吃大席,生孩子擺滿月席。沒等宋明說完,方晴接著說道,逢集過會少不得整兩桌,迎接時吃,送別時吃,就算老喪也是大鍋熱菜大盆涼菜的吃成喜喪。 見人打招呼第一句話就是吃了嗎,人心所向的第一吸引力是跟著大哥有飯吃。宋明說,說起這吃還真是貫穿人的生死,關乎朝代興亡。 可不是嗎?方晴又抄起一大塊吧唧吧唧地吃起來。 盡管是人都得吃,但世上少有人像我們這樣對吃這麼執著癡迷。把吃滲透進了我們的每一根神經血管中,滲透進我們世世代代家家戶戶的每一縷炊煙中。宋明說,看看咱們那些比瑞士鐘表更復雜更精妙的廚藝加工,那些手抓飯、三明治什麼的,還能稱得上是飯食嗎?他們對待生活也太潦草太不認真,太不負責任了。 為什麼現在咱們老百姓感到生活很幸福,是因為家家分到了土地能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想吃白饃吃白饃想吃大米吃大米,頓頓不愁吃不飽了。這就是民以食為天,這就是咱老百姓的信仰和追求。所以,誰要說咱沒有信仰,咱就把他蒸炸烹煎吃了。方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