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把小白羊給他的包裹轉交給了宋青河老師。那天,春光明媚,已是滿頭白發的宋老師正在給院中玉蘭花樹澆水。那一樹綽約盛放的玉蘭花,像一位霓裳羽衣的仙子,更像一位豐艷盛妝的新娘,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翩翩起舞。 聽說是小白羊送來的,宋老師手中的水桶脫手落在樹根上。他怔了怔,問,她呢? 走了。 為什麼不帶她來? 她有事先走了,有機會再來看望您。 宋老師兩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雙手捧過包裹,也許宋老師真的老了,宋明發現他的手在顫抖,頭也有些撥浪,他顫顫魏魏地走進客廳,小心地打開了那包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包裹,卻隻是一件中式盤扣立領的襯衣。太師青色的底子,上麵繡著幾枝盛開的白玉蘭。這是用散套針繡的玉蘭花,一針一線工整分明,細膩絹秀,活色生香,仿佛能聞到花的清香。他的手顫抖的厲害,身子也跟著顫抖著。 他癱坐在少發上,把頭埋進襯衣中,開始是努力克製的啜泣,像是水剛燒開時從大鐵蒸籠的縫口斷斷續續呲出的蒸汽。他的肩膀一上一下的聳動著,終於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起來。 宋明那天也沒有從小白羊口中問出香秀的下落。當他第二天醒來時,小白羊已經走了,他連小白羊現在在哪裡也沒來得及問,或者,小白羊告訴他了,但他醉得太深記不得了。所以,當宋老師反復向他詢問香秀的下落時,他不禁懊悔萬分。 後來,宋老師作《玉蘭賦》交給宋明,讓他轉交小白羊。 春花月夜,夢回河乾,執君之手,指誓銀漢。 共讀西廂,剪燭窗前,忽爾不見,千尋萬喚。 伊人不歸,相思寸斷,餘生何寄,浮塵輕煙。 悵然醒來,淚透衣衫。遺世獨立,泣問蒼遠。 遙想初見 雲霞湧而蔚然,霓虹飛而斑斕。 春日圓明而昊天湛,閬苑洞開而天花亂。 其景之異,不似人間。花皆玉蘭,繽紛絢爛。 錦簇起伏兮,似太行之巍峨而綿延。 闌乾縱橫兮,若東海之澎湃而淼瀚。 熏風過而落英兮,似漠北之霰雪漫漫天。 幽香彌而飛蕊兮,若江南之煙雨濛濛山。 芳瓣如菡萏之豐闊兮厚潤如脂泥,翠萼似藍田之晶瑩兮靈秀似漢姬。 妍色如含春之赧紅兮嫵媚如玉女,澤光似秋月之晧晧兮瀲灩似鱗魚。 白樺如其倬拔兮,而無其風華之燁燁。 紅蓮如其莊雅兮,而何有其質之貞烈? 黃翹如其淩寒兮,而無其豐姿之落落。 牡丹如其雍貴兮,而安得其性之高潔? 有風徐徐,異香繾綣,有鳥蹁躚,如鳳如鸞。 有樂繚繞,清揚婉轉,有蘭如玉,竟幻人仙! 青絲飄如流雲之高逸兮,嘆年華之春茂。 蛾眉彎似新月之清麗兮,感凝蹙之雨蕉。 明眸鑠比曜星之灼灼兮,念顧盼之媚好。 香腮艷若朝霞之旖旎兮,慕磨鬢之兩小。 玉鼻瑩如冠玉之玲瓏兮,相刮嬉而俏笑。 丹唇型似紅菱之驚艷兮,引雎鳩之飛蹽。 冰頜潤若水鮫而柔滑兮,融春雪之夭桃。 笑靨馥比醴釀而甘醇兮,欲輕啜而魂銷。 藕臂袖以夏荷兮,善舞而萍生風,蔥指彈之玉管兮,音悠而梁靜聆。 秀頸柔以秋水兮,秋思而為誰生,酥胸隱於春色兮,春心之何由萌? 楚腰裊裊兮若飛燕之傾漢宮,步態婀娜兮若神女之出巫峰。 回首嫣然兮若羅敷之邂使君,吐氣如蘭兮若寶黛之共怡紅。 相視而笑兮,似曾相識而忘其名,唇動未語兮,若有靈犀而感其情。 凝眸相對而追懷兮,意躊躇而裙裾遲。 晧齒將啟以呼喚兮,心感慨而言語滯。 欲執手以傾訴兮,情怯怯而足旋。願比肩而邀遊兮,懷忐忑而目眄。 情值徜徉,景覆蒼黃。笙歌諧奏,群星晝亮。 春江潮漲,秋波蕩漾。花氣時送,千樹盛放。 日光空澈而暖融兮,樹搖情之婆娑。 花浪推擁以慫嬉兮,頷回羞而答答。 捧嗬柔荑而依依兮,嬌息短而促促, 理弄蘭裳以卿卿兮,淚莞爾之脈脈。 吾忽思搖而心移,魂飛而魄悸。 身輕如春絮之飄忽兮,而神安之如甘飴, 意迷似醺醉之朦朧兮,而情蕩之若初遇。 倏爾 罡風驟起,仙子雲浮,廣袖飄舉,流蘇翻舞, 緩緩飛升兮,強曳而不可阻。 虹綃霞綺,雲鬢霧鬟,纖指玉足,頎脛柔腕, 香殞玉碎兮,競次羽化為蘭。 外瓊粉而內胭紫兮,紛紛然飛如雪。 劇劇乎而奈若何兮,惶惶然淒欲絕。 絳唇抿笑而丹鳳盈漣兮,忍悲強歡。 鸞鳳哀鳴而霞霓黯淡兮,青帝掩麵。 流星劃雨而花落漫天兮,茫茫不見。 煢煢孑立而失魄惘然兮,此之情也何以堪! 忽驚覺而枕濕,奈夢中之雲煙。悵月淡沒青天,唯魂歸於玉蘭。 當宋明再次見到小白羊,已是數年之後。這次回來的,不隻有小白羊,還有她的二姐,以及香秀的骨灰盒。香秀臨終托付她們,要讓她落葉歸根。 當姐妹倆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時,一切已恍如隔世。往日人歡馬叫東吵西鬧的宋家屯已略顯荒涼,街巷裡隻稀稀落落有幾位老人。 她們的家早已雜樹叢生荒蕪一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王家祖墳那年被全部鏟平過,後來雖然又攏起幾個小墳頭,但已無法準確確定原來的墓口。 小白羊雖然帶著香秀的火化證,但這個火化證是外省的,村裡好像不認可。小白羊隻得又繳了三千多元重新辦了一個火化證。小白羊找到幾個本家,請了吹唱班,又置辦了一口棺材,買了送老衣,把香秀的骨灰撒在棺中。 直到第三天要下葬時,宋青河才得到消息趕了回來。他先拍著香秀棺頭大哭一場,又把那些欺負王家姐妹的人大罵一通,再把靈棚移到他的老家門前,讓他弟弟宋青山回來主持,按哥嫂禮重新置辦喪事。 三天後,宋家和王家子弟有三四百人從全國各地趕回宋家屯,參加了香秀的葬禮,但仍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無法趕回來。王家一個近本家的人回來還發牢騷,說,這來來回回路費工資加一塊一兩千沒了,就為了領條白布吃幾頓白飯?宋青山訓斥他:好呀,等你死了,大家都不回來,讓他兒子把你背到墳頭扔進墓坑裡得了,又省錢又省事,多好。 起靈時,三四百孝子跪在地上,從村西頭宋青河老家門前一直延伸到村東頭,白雪雪一片一眼望不到頭。香秀埋葬了在宋家的塋地,宋青河在墳頭立了墓碑,他的名字塗了朱丹和香秀並列。漂泊了一生的香秀終於有了一個安穩的家,終於再也不會和她心愛的男人分開了。 聽村裡老人說,這是一百多年來,宋家屯第二場全村參加的葬禮,第一次還是民國時期王梅珍的葬禮。但這可能也是宋家屯最後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葬禮。